╔☆→—————————←☆╗ ┊小说下载尽在 书本网 ┊ ┊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             ┊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    ┊ ┊    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书名:灼灼欲醉 作者:大君临城 内容介绍:   梁国有位小郡主,名动一方,郡主的小名叫灼灼。   灼灼自小就是个奶娃,整日发呆睡觉,好吃懒做。   灼灼的侍卫是个面瘫,整天板着个脸,兢兢业业。   日子苦闷,面瘫兼职保姆,兼职管家,兼职护院。   日子无忧,灼灼赖着保姆,追着管家,怵着护院。   日子一长,奶娃长大了,面瘫开窍了……   面瘫:呆子,总之,我要定你了。    本书标签:悬疑 宠文 种田 郡主 养成 古代   ☆、1.郡主   紫桓星动,尘星陨落,夜火如灼。   军帐外明月皎洁,火光烤红了半边夜空,刘武在高坡上极目远眺。   他微微叹气,银白色裘袍下包裹着长途劳顿后单薄的身子,即便是混沌的光晕中仍能看出他有几分憔悴。   “禀告梁王陛下,吴王已被擒获,其余六国反贼也都降服!”部下不卑不吭地向他禀报。   刘武点了点头,这场为时三个月的七国动乱终于被平定了,大乱虽过,但往后会发生什么谁又说得准?他也应该多留意些了。   他声音不大,却十分威严:“拔营回梁国吧。”   “梁王殿下!梁王殿下!”   他正欲转身,却听到后面急促的声音传来。   他睨了来人一眼,徐徐问道:“良哥,何事慌张?”   良哥气喘吁吁:“回王爷,末将在山坡下发现了一名弃婴,还活着!王爷您看!”   雪地上的白雪玉玉的,夜空中的大火染红了良哥举在半空的婴儿,刘武拧眉,目光只在婴孩的脸上有半刻停留。   “良哥,将他一并带回睢阳。”   “诺。”   ……   六年后。   梁国睢阳。   大雪过后的营地银装素裹,玄色的“梁”字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风声咧咧,雪色沁人,忽见两个偷懒的兵卒抄着手坐在马棚里的杂草上,其中一人抬起眸子,问道:“兵大哥,你们梁王到底长什么样子?我听江都的乡亲说,梁王长得比女孩儿还好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旁边的少年人躺在枯草上,嘴里叼了根树枝,始终觑着眼:“你可不要胡讲!要说让人听去了有你好受的!”   那人又念叨了几句。   旁边少年人不耐烦:“你这么好奇怎么自己不去营地上看看?梁王殿下不是正在那儿坐着吗?”   他微慌乱,声音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别!我们家王爷来梁国之前吩咐过了,外出切记:忌多言,忌妄为,再说了,我就是好奇问问。”   少年人闻言,莞尔:“你们江都的王爷规律真多,不像咱们梁国乐子多,对了,这次江都王来梁国做什么?”   “谁知道?”   他摇了摇头,继续追问梁王的模样。   少年人仰着头,无奈敷衍他:“不就和江都王一个样嘛!”   “啥?!”他一脸大失所望。   “那是自然的事,梁王和当今皇上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江都王又是皇上的儿子,这么算来,江都王是梁王爷的亲侄子,怎么也有五分相像吧?”   他听得兴致不高。   少年人随即结束话题,随口道:“别叨叨了,仔细听……”   话语消融在战鼓的巨响中,他们走到马棚外,抬着头看着远方,战鼓声、兵舞声、呐喊声震破苍穹,一声声激越……   “安得猛士,四海为家。   大风起兮,战鼓震兮,   守四方兮,战死疆场!   守四方兮,不归家兮!”   营地上两军列阵,高歌战曲,气势如虹,士兵们踏着鼓点舞动手中的戟,后排列阵,撑盾挥挡,空气里冷飕飕的,将士们每一寸步,每一口气,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如出一辙,有势如破竹之感!   高台上正坐着两个衣冠华美的年轻男子,左边这个男子面如润玉,目灿若星,锦冠束发,神态慵懒,一身银白裘衣,此人正是名动关内的梁王刘武;而右边这人肤色偏中,神态自若,看上去毫无养尊处优之感,不过与刘武相比之下少了分淡然,眼神中多了些不逊与乖张,此人就是以武艺著称的江都王刘非。   刘非交错着双腿随意地坐着,外头的狐裘敞开,露出里面玄色袍子,几杯酒下肚,面颊不觉有些火热,脚下炉子干热,他将腿挪开了些,不经意地一转头,就看到了身侧的刘武正看着自己,他会心一笑,说道:   “皇叔,你看如何?”   刘武莞尔:“无事操兵,皇上会不高兴的。”   刘非摆了摆手:“哎,无妨,无妨,父皇一向跟皇叔您关系最近,皇叔多虑了。”   刘非无意间往营地上看了一看,却见一只白色的动物不知何时出现了在了场地上,模样圆滚滚的,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动物,模样懒散地在场地上挪来挪去,到最后似乎走不动了,直接趴在了地上,这忽然出现的动物跟严肃的军队氛围十分格格不入,将刘非逗乐了。   “皇叔,这是什么东西?梁国的珍奇?”   刘武堆笑:“一只兔子而已。”   “兔子?”刘非觉得他看走眼了,这哪是什么兔子,胖得跟猪一样,走都走不动了。   刘武抬头稍稍远目,面露笑意,刘非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陇上坐了一大一小两个人。   刘非心里有些纳闷。   鼓声停住,刘非满意地笑了笑,这时才注意到营门口影影绰绰走来一高一矮两个人。   “良哥!良哥!”   奶气的声音从军队的后方向前蔓延。   众人好奇地看着这一老一少,近看让许多人都有些吃惊,只见梁国的车骑将军良哥正一手牵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一手按着腰间的刀,面色从容地出现在了营地上,他每走一步,她就拽着他的手向前蹦一步,小女孩养得白乎乎的,裹在厚厚的棉衣里,两条小辫子荡啊荡的,像极了刚才那只白兔子。   刘非扶着栏杆站了起来,笑道:“哪来的孩子?!怎么瞧着像只兔子?”   刘武笑得没心没肺:“本王家的。”   小姑娘走到那只巨兔旁,巨兔似乎认识她,想跟她一起走,不过迈了两步子又觉得太累,于是继续趴在地上假寐。   小姑娘叹气,苦口婆心:“大白你太懒了!小心被人当成小猪吃了!”   巨兔完全不理会她。   刘非在上面被这一幕弄得瞠目结舌,又觉得十分滑稽,说道:“这就是梁国大名鼎鼎的兔子郡主?”   刘武脸上流露宠溺,道:“灼灼,上来!”   刘非的眼睛珠跟着他们转,像是在思忖什么。   刘武道:“既然来了,还不给你堂哥江都王行礼?”   她乖巧施了一礼,精致的脸蛋随后抬起,脆声说道:“刘紫灼见过江都王殿下,殿下安康!”   “紫灼,紫灼。”他特意在这两个字上咬重了音,“丫头的小名可叫‘灼灼’?”   她点头。   刘非轻笑:“本王记着了,睢阳有个灼灼堂妹!”   刘武脸色稍稍变了变,凤目轻佻,冷睨道:“不在家里好好待着,成天在外面到处乱跑!”他转向,“良哥,你也同她胡闹?!”   闻言,他单膝跪地:“良哥知罪!”   刘武轻蹙眉头:“罢了,罢了,你们退下吧!”随后又看向刘非,刘非一双眼睛精明的含笑。   “我们这边也散了吧!”   刘非远目,头顶上浓云翻腾,他觑眸——   又要变天了……   冬天的暖阳洒了下来,白雪将这条通往城外的小路盖得严严实实,那路面上被阳光折射过后有些晶莹的刺目,路尽头的一棵光秃秃的树干上栓着匹马,有人走了过来。   “这个江都王!阿爹好歹还是他皇叔呢!他居然敢来我们睢阳嚣张!”刘紫灼愤愤不平地嚷着,“良哥,良哥,你听没听我讲话呀?!”   啪!   一个雪球从天而降正中她的脑袋,她楞了片刻,模样有点呆。   他一看见她那模样就想发笑:“小呆子!”   雪球擦过她的脑门,雪花星星的粘在她的头发上,她后知后觉地怒骂:“你居然偷袭我!看球!”   良哥这厮见四下无人果然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一脸皮痒地欠过身躲了过去,语气跳跃:“谁让你又陷害我了呀?下回这种倒霉的差事别找我了,陪你去哪儿玩不行,非让我带你去看江都军?王爷舍不得罚你,哪回不是拿我开刀?笑!你再笑!”   她小脸红扑扑的,拉着他的袖子打哈哈:“呵呵,谁让咱们两关系最好了?”   他剜了她一眼,宽厚的大掌拭去她发上的雪花,无奈地叹气:“我也真是个倒霉人。”   她巧笑着向他贴坐了过去,忽而担忧道:“我这堂哥怕是真没安什么好心啊!”   闻言,他深思。   这几年,各方王侯将相势力频频被分割,从六年前“七国之乱”开始,不少封地都让皇上找借口削弱了势力,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刘非来睢阳本来就惹人非议,他一来就提出点兵操练,这根本就是……   他们心知肚明,刘非是在试探刘武,更准确说,是皇上在试探他。   他意识到了什么,舒了一口气,想起了以前的事。   枚先生早说她天资聪明了,不过却怪得很,才刚会走路那会子,就跟别人不一样了,不管谁逗她她都不爱搭理,但一看到王爷来了就马上冲上去用手拉着王爷的衣袖说什么也不肯放手,王爷也觉得惊奇,格外让人怜爱起来。   这丫头不说话时总是傻乎乎,呆呆的,以前良哥总叫她“小呆瓜”,不过良哥知道她不是真的呆,只是反应慢了些,表情呆了点,是个疼人的孩子,谁对她好,她就跟谁亲。   她眯着眼,坐在陇上,享受暖阳。   光阴如梭,一眨眼六年过去了。   一场流星雨过后,她再睁开眼就到了两千多年前的汉朝,兵荒马乱,严冬酷寒,她居然成了乱世中的一个弃婴……   当年的记忆很混乱,在古代的这么多年她都没能理清头绪,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都是空白。   而今转眼多年,她却仍然记得良哥抱起她时的温暖,仍然记得那一日刘武看着她时眼中的怜恤。   她皱着眉不自觉呢喃了几句。   良哥摇了摇头:“又在胡言乱语了。”   她不理睬他,径自跳下被白雪覆盖的田间,随势睡在了白雪上,残阳淡淡一抹,她惬意地闭上眼,耳边传来“沙沙”,良哥坐了过来。   她笑了笑,脸上冻得有些僵硬,挨过去,靠着良哥的肩头,一会儿就睡着。   睡梦中,她似乎回到从前,又似乎仍此处,梦中有人叫她“囡囡”,有人叫她“兔子郡主”,有人轻声叫她“灼灼”,太多,分辨不清了。      ☆、2.灼灼   紫灼刚醒,缩在良哥的外袍里瞥了眼橘红色的天,良哥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抱着她,他怕吵醒她,他总觉得,这只兔子只有在睡着时才赏心悦目,他看着这样的她觉得心情很舒畅,良哥的心境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一种意境。   旁人无法体会到。   她则是嘲笑他这是劳碌病,非得服侍她才能治好。   紫灼感觉不到半点冷,日将西沉,她回望着风中屹立的铁人良哥,他坚毅的脸在柔光下有些温和。   他还沉浸自己的意境中:“你大概睡了一个时辰。”   “笨良哥……”她每次睡着他都尽可能不吵醒她。   她模样还是恹恹的,没有力气,他猜想灼灼这奶娃是不是奶瘾犯了,正要说话询问之际,雪地上传来脚步声,一抹红色身影映入眼帘,待人停住时,紫灼提了提精神,好奇地问:“你是谁?”   那红衣女子垂袖站在微微高起的田间小路上,夕阳在她身后,她的脸塌陷在阴影中,朱唇轻启,声音十分悦耳:“我叫妖红。”   紫灼感觉气氛有片刻停顿。   她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来,紫灼和良哥都警觉起身,随着她的逼近,她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二人看到她的脸后都微微一怔,这女子不仅打扮妖艳,这容貌也……   眉梢略挑,眼尾细长,瞳仁乌黑,眼睑上下似乎勾画了朱砂之色,任何人看到她的第一眼马上就能被她的眉眼吸引过去。   这人能给人深刻的印象,极尽花俏之能事,却又让人感觉媚而不俗,艳而不浓。   她走到了他们的面前时,良哥的面容生硬,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警惕。   她的眼神有点飘忽,书上说“透过一个人来看另一人”,大概说得就是像她这样游离的目光了,她的音色细细的,微欠身:   “将军有礼了。”   良哥绷着脸不语。   军人的衣服是有讲究的,所以她一眼认出良哥的身份,她接着又说道:“方才在陇上看过将军一眼。”   她猜想,她大概是操演时跟在观望的百姓中看见他们的。   良哥生硬地应了一声。   妖红莞尔,随后目光又迷离深远起来,转而抛出了个骇人的问题:“还请问将军,可知附近有坟冢?”   身边的良哥冷冷地开口:“坟冢?我们这儿的坟到处都有,光是前周战国的王陵就好几个,不知道姑娘要找哪座坟?”   她对他疏离厌烦的态度仿佛置若罔闻,依旧面带笑容地问道:“将军是否听过睢阳苏家?”   “苏家?”良哥这时脸色微变。   妖红静静陈述:“三年前,苏家一家十六口一夜之间尽被灭门,我找得,便是这家人的坟冢。”   良哥声音已经寒到了极点:“你打听这做什么?”   她微微一愣,回道:“自然是前去祭奠。”   祭奠?他诧异地打量着她的一身红衣,冷冷地开口:“苏家人全都死了,无人安葬他们,估计被抛在了乱葬岗了吧!现在天色不早了,姑娘还是尽快觅处住所,免得受寒了,我们也该回了,姑娘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紫灼已经被他拉着往回走了,背后妖红的脸上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紫灼回头看了她一眼,觉得她模样十分可怜,在清冷空旷的背景下那袭红衣更加显得凄凉起来。   不得不说,这真是个美人呀!   鞋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咯”声,紫灼有些不舍地又回了回头,她鼓起腮帮咕哝了一句:“良哥,你怎么老是这么不解风情,难得有姑娘肯搭讪你,好好的媳妇又被你吓走了。”   不解风情?搭讪?   瞧瞧这丫头说得是什么老气横秋的话!   他的两颊气恼地红了起来:“什么……媳妇?你看每个人都是我媳妇吗?”   “哼,你没看人家那么可怜地寻求帮助吗?他就不能跟人家多说几句呀!我正打算跟人家姑娘说看看的‘你要不要我们家良哥呀?’哼!都被你搅和了!你你你,注定一辈子没媳妇!”   “我……”他语塞。   也只有她敢用这事来调侃他。   梁国人都知道他的八卦,不过没人敢当众谈及,早些年,良哥的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事,本来是大好的喜事,谁想到,新娘成亲前忽然暴毙而死,之后,家里又相中一个姑娘,哪知道,亲事还没谈拢呢,那姑娘就出了意外摔伤了腿……所以后来良哥的名声也被传得不太好,说是命里克妻,古人都信这一套,良哥也不例外,所以多年来,良哥一直没有婚娶,不过他也乐得自在。   “你这丫头……”   他回过头看着她,目光却纯净得像水一样,她一时忘了收回龇牙咧嘴的模样,他的外袍还耷拉在她身上,他替她裹得紧了些,她愣了楞,感觉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托了起来,回过神时,她已经被他抱着坐上了马。   “良哥……”她抬着脑袋小声呢喃。   “是冷了吗?”良哥低下头关切地询问。   她摇了摇头,开口:“不冷,就是脸上被风刮得疼。”   良哥的目光仍是柔和的:“谁让你不要坐车,偏要坐我的马了?来……”   “嗯。”她应了声,把脑袋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然后笑道,“等灼灼出嫁的时候,良哥做我的嫁妆,行不?”   他不语。   她心道,要不干脆让我做你媳妇吧。   话在心里始终没讲出来。   良哥忽然道:“咱们殿下也巴不得你快点长大,早点把你嫁出去才好。”   切!她家老爹才不会呢!   她幽幽地问道:“良哥,我在想,刚才的姑娘真是太奇怪了,苏家是怎么回事?我……”   良哥猛地截断了她的话:“到了!”   说罢,他将她抱下马,呼着热气,她看到刘武的屋子灯火通明,她忙不迭地直奔屋子跑去,屋内的刘武早就听到外面的动静,执黑子的手在棋盘上放下,面色有些复杂。   “王爷?”枚乘讶异于他突如其来的表情。   他叹气:“本王的这一步不知走得对不对呀?”   枚乘笑道:“王爷的这一步险象环生。”   “阿爹——”   清脆的声音传来,他倏然觉得心里的郁结淡了很多。   刘武故意敛下喜悦之色,冷冷地说道:“疯丫头,过来!”   “我不。”她一听他这腔就发毛。   “怎么?你还知道怕?”他眼中吐纳着湿漉的雾气,他说这话时,语调有七分玩味,三分威严,她感觉自己被妖精蛊惑了双眼,义无反顾地扑过去狼抱住他。   她在他衣服上蹭啊蹭的:“嘿……暖和!”   “小冰块,你跑哪个雪窟窿里打滚了?嗯?”   刘武宠溺的嗓音回荡在耳边,她的表情有些傻:“嘻嘻,阿爹今天开心吗?”   “被你这只兔子挠了一下,能不开心吗?”   她嘿嘿地笑:“我没挠你呀!”   刘武瞥向良哥看了一眼,见他还没走,道:“良哥,你还不退下吗?”。   良哥连忙一脸尴尬地挪走自己杵在那儿的身体,无声地消失在黑夜中。   她笑得岔气,他刘武居然摆出这么个有趣的神态,好像在说,兔子已经被我拿下,灰大良,你还不退下?   他继续道:“今天枚乘都教了你些什么?”   她恣意地笑着:“今天枚先生教了我习字。”   “什么字?”   “嗯……梁武圣王。”   紫灼上世的记忆支离破碎,刚来汉朝时,她脑子里全是空白,她整日坐那儿发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也想起了一些东西,总是要触及到某人某事才能有所回忆,譬如说刘武,她是有所印象的,不过,她对于后世给刘武的评价还是颇有微词的。   许多年前,刘武在北边做代王时心系百姓,礼贤下士,天下无人不知刘武的贤名,后来一场七国之乱,他却被朝廷弃于孤城,叛乱一平,他心中的许多东西就已经变了,人的变化是有原因的,有时,并不是自己想要改变,而是全天下都变了却只有我们留在原地,等我们幡然醒悟时,却发现我们不曾认清过这个世界……   蓦地,她回过神来,只听刘武吩咐道:“枚乘,呈上来给本王瞧瞧。”   他屈膝将一片竹简递到他的跟前,刘武接过竹片端详好久才冒出了一句话:“好,写得好!看来是枚乘你教得好,不知哪天能把她这劣性给整治没了?”   枚乘笑道:“小郡主尚小,也只是爱玩了点,过两年就要好了。”   他看了看她:“也是。”   “那个江都王走了没?”她窝在他怀里晕乎乎地开口。   “估计等到冬猎之后就启程了。”   她倚着他,嗫嚅道:“走了就好,这样阿爹就不会不开心了。”   刘武复杂地看着她,说她呆,她却懂人情冷暖,察言观色,知道疼人,说她乖巧,又似乎不是想普通王孙贵族的子女那般,总之,这个丫头很特别。   刘武微动容,似无奈地叹了叹气,又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你还小,忧愁烦恼和是非对错都不需要放在眼里,阿爹会护着你一辈子!”   她抬头凝视着他,刘武的黑发披在肩头,发尾还有些湿,宫灯之下,给他平添了贵气,刘武英俊温润的面容越来越迷糊,蓦地,他低下头,失措地开口:“怎么哭了?”   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忽然说道:“小灼会护着您一辈子,这辈子谁都别想伤您!”   “好,阿爹等着。”   这个世上只有阿爹和良哥对她最好了……   她的双眼略带疲倦地阖上,睡意袭来,朦朦胧胧他又说了什么也没听清。      ☆、3.冬猎   漫天遍野的雪为大地添上厚重一笔,苍穹一片寂寥,无独有偶,飞来只觅食的野雀,轻盈小巧,点缀在雪白的画卷上。   冬猎这天,梁王宫里十分冷清,刘武与良哥都上了猎场,紫灼拖着大白去林子外面的高地上观看,她怕大白走丢了,别当成肥肥的野物给宰了,将这货看得很紧,于是一人一兔傻傻地并坐在地上观望,不远处,骑在马上的围猎之人见了,都觉有趣。   刘紫灼的名气在梁国绝对不亚于大将军良哥,甚至在中原地区都小有名声,不仅因着她干过不少蠢事,也因为刘武荣宠至极,刘武喜欢她,本来养着她只是眼缘,后来宠她是因为她是他后院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葩“胖子”,没人比她养得好的,她小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肯喝奶娘的奶,有一回她见着一只母羊,结果两个小短腿就跑过去,钻在母羊肚子下面喝奶,刘武听说这件事时,脸都绿了,好在她虽然呆呆的,不过却跟他投缘,前一刻还在发呆,后一刻见他来,就笑着伸着小手迎过去……   放眼他宫中的所有人,有哪个像她这般?   他是梁王,对她的宠溺是节制的,不过,良哥就不同了,他宠这个娃就宠到了骨子去了,知道她要喝奶,就牵了一只羊给她,见她羊奶喝够了,又去讨水牛奶给她,于是紫灼这么大,一天不喝奶就犯奶瘾,刘武也由着他们。   紫灼养得好,肉呼呼的奶胖,皮肤也比一般孩子都要白上许多,走到哪里总带着奶味,加上良哥的娇养,她就越发娇气起来。这个丫头说来也真稀奇,好好的非要喝牛羊的奶,更愣是将一只兔子养成了巨兔,良哥老是念叨她,她哪是养得是兔子,简直就是只兔精吧!整日的好吃懒做!   刘紫灼是当年的那个弃婴,不过外人不知道了,梁国内也是少有人知道这件事情,外人只晓得她出生权贵,出生当日,七国之乱平息,彗星陨落,天火焚烧了洛阳东宫大殿和城楼,本是带着福兆与祸兆出生,梁国百姓多有揣测,不过多年相安无事,众人便就淡忘了此事。   三岁时,皇上闻其容貌秀美,荣宠至极,便一纸诏书,封其为灼灼郡主,圣旨到达梁国时,刘紫灼正在捉弄良哥,满脸泥巴,神情呆滞……   这件事后来在宫中广为流传,紫灼只觉得十分丢人……   灼灼,至于这个名字又是一番故事,据说,刘武看见她时,忽然想起了自己多年前看过一棵桃树,逃之夭夭,灼灼其华,灼灼……   这冬猎的当口有许多听闻过她名声的人,不自觉要乘机多看上她几眼,良哥远远就瞧见了那丫头,冲她挥了挥手,良哥身旁的少年人也看见了这一幕,目光幽幽地看向她,干枯的树影密密的,她只瞧见了良哥傻乎乎跟她挥手,她觉得手冷,不搭理他,良哥只好策着马随着人潮驰到空地上去清算猎物。   今日摘得头筹的居然是一个少年人,紫灼只瞧见他的背影,清癯而颀长的背影,黑衣单薄,发色如墨,暗红色的发带在他脑后随风舞动,十分好看。   刘武见是自己前不久刚来宫中的门客,在外人面前,他也几分得意:“真是英雄出少年,报上名来!”   空地上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个少年,他模样不卑不亢:“回王爷,小人名叫夜弋人。”   刘武沉吟:“夜一人?”   少年眸色沉沉:“回王爷,是弋人。”   刘武点头,跟刘非说了什么,刘非连连点头,也觉得此人技艺非凡,他嘉奖几句,紫灼没认真听,良哥跟她笑,她对他做了个鬼脸。   冬猎一结束,良哥就跟她混在了一起,良哥明日有任务,估计有些日子不能陪她了,她心中有点失落,良哥给她交代了好多事情,又将她的零食全归类好,正好够她十几天吃的了,又唠叨了好几句。   良哥不舍:“灼灼,你在家要好好的。”   她撅了撅嘴:“你要早点回来。”   他自信满满地点头。   下午,她牵着大白,抱着奶壶在外面厮混,这时,她和宫外的孩子打闹了好半天了,灰头土脸的,走在街上的模样跟街上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口袋里全是零食,她一路悠哉地走着,走到一家铁行前,伫住了脚步,她伸着短短的白嫩小指,摸了摸门口几把漂亮的匕首,一抬头,小呆子愣愣地看着。   铁行里,赤着膀子的汉子放下手里的铁锤,年轻的妇人自身后过来,为他擦了擦汗,不同于方才打铁时的刚毅,那汉子的表情一下子温柔了许多,妇人脸上也洋溢着平淡的微笑,相知,相伴,没有大富大贵,没有惊天动地,有的,只是平凡的幸福。   恰恰,这是灼灼最向往的。   其实小呆子不想做小呆子,她想聪明点,她想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疼惜她所疼惜的,追寻她所喜欢的……   这个呆子向来倔强,认定了一件事就要做到底。   灼灼眼里流露出向往,她一晃神,觉得脑后一凉,她第一个反应就是——   她被绑架了。   从此,灼灼开始了一场奴役与反奴役的“平凡”生活。   ——END——      ☆、4.风雨   一大清早上,士兵们就气喘吁吁地奔走在梁国街道,积雪的枝桠被震落一滩白玉,喧闹声响彻街头巷尾,睢阳城内一番不安定的因子在扩散,城门紧闭,街道里重兵戒备,不免让人忆起六年前霍乱时吴军攻打睢阳的情景。   客栈大厅里,人人交颈切语,梁国的方言也不是很难懂,东边桌子最清净一角,也大概感受到了什么,有人开口道:“又要打仗了吗?”   店小二目光投向那一桌,席帘子遮盖下有些视觉盲区,只能依稀看到对坐的一白一黑两个的身影,不过小二却清晰记得刚撞见这二人时的感受,他词汇量不足,只是心里嘀咕着,这二人保不准是什么贵胄,亦或者像早几十年游侠武士般的人物,总之不像市井寻常人。   闻言,他上前一步,桌上横着两根用布包裹的东西,他定睛能看出是两把刀,平白给他添了些紧张,鬼使神差地,他就给他们倒了两碗酒,说道:   “客官,倒不是打仗。”小二低头时,不经意注意到了黑衣少年人的脸上有道浅浅的陈年伤痕,不注意看发现不了,也没功夫想别的,只好壮胆接着说,“听人说,昨天我们郡主被人劫持,至今下落不明。”   “是名声最大的那位?”开口的是那位看似寡言的黑衣少年。   “是。”   “哼,为了个小孩居然出动这么多兵力!”旁边一个白衣少年微微诧异道。   “梁王之女,自然。”   白衣少年却直是摇头。   客栈里忙的脱不开身,小二早就一旋身不知去了哪。   此时,黑衣少年沉了沉色:“没想到我们刚离开梁王宫就出了岔子。”   白衣少年托着腮:“这丫头当真有用?”   黑衣少年道:“传言如此说。”   白衣少年:“弋人哥你打算怎么办?”   黑衣少年缓缓地抬起头,黑色的目光绕过对面的男子落在密封的席帘上,一时间视线变得迷离稀薄:“鯨云,你想我会如何?”   嘴角冷冷勾起:“我夜弋人势在必得的东西……”   鲸云了然:“我这就通知青虎行动。”   +++++++++++++分割线+++++++++++   “皇叔醉了,不如让堂哥带你先去长安……”   车轮滚滚,颠颠簸簸,紫灼半梦半醒之间,只有这一句话总在耳际回响。   雪路难行,雪地上车轮很容易就留下一道道印记,向西的马车一路颠簸,徐枭忧心地开口:“王爷,睢阳的四面城门都被封锁,看来我们这趟出不去了。”   坐在马上的刘非扬着鞭子刚欲说什么,就听探子来报:   “王爷,梁王亲自带着一批人马追上来了!”   话没说完刘非手中的鞭子就已经抽了下去,一下子,那名小卒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废物!不是说他宿醉不醒的吗?”   刘非勒着缰绳一使力,寒风凛冽,他扯着嗓子喊道:“准备一下,咱们就在这儿候着,好好地迎接他们!”   睢阳城郊马蹄声卷起一阵碎雪,黑压压的骑兵列队在小丘下。   刘武琉璃般迷离的微笑藏不住他的憔悴,玄色袍子微皱,语气不露痕迹地对所有人施加压力:“怎么走得如此匆忙?也不和本王道声别,也不知有没有东西落下。”   刘非和刘武二人在马背上深沉对视,刘非双手向他抱拳:“皇叔费心了,侄儿看天气不好,这是入京心切,又见皇叔醉了,故才先行走了,失礼之处还请皇叔见谅。”   刘非本是没什么心计之人,说起谎来,未免显得漏洞百出。   刘武打量着这一行人,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一辆马车上,他稍稍驱马立到了车前,似作玩笑般说道:“侄儿的车上莫不是藏着美吧?”   刘非头上渗出一层汗:“皇叔说笑了,皇叔府上美姬无数,一般姿色的女人怎入得了皇叔的眼?”   他扬眉:“哦?你还真是体察入微,本王府上的妻妾如何你也知道?”   他被他一句话噎得又半天说不出话。   本该有任务在外的良哥闻训也赶了回来,良哥可不像刘武那般沉着,正在刘非分神之际,良哥已经冲到了前面一把掀开了车帘,车内的女子“啊”地一声喊出,良哥借机把车内各个死角都扫了一遍,却没有发现半点可疑迹象。   他回身下车,猛地瞥见刘非迎头上一鞭甩了过来,他手疾眼快抽刀一斩,鞭子立马断成两截,刘非的脸拉了下来,吼道:“混账东西!你反了你!本王没过门的女人也是你这狗眼看的?”   “良哥,你怎么如此莽撞?”   这话是刘武说的,刘武难得开口帮他开脱,但措辞间还是能隐隐感到压迫与威胁:“睢阳王府里丢了只兔子,他也是寻物心切,担心那只不知好歹的兔子‘不小心’上错了马车,本王在此代他赔罪了。”   他冷哼一声:“既然皇叔都这么说了,这事也就这么算了,皇叔若无其他事,侄儿就先告辞了!”   他觑眼,目送:“侄儿保重。”   一班人马绝尘而去。   睢阳街道上兵力到傍晚时,就被撤回了,有些事情在无声中发展着……   碎雪星星点点在斑驳的朱红大门上,车队驻留,刘非得意地大吼一声:“开城门。”   浩浩荡荡的人群涌出城外,几百名江都军出了城,刘非唇角勾起,面朝后方喊道:“殊妹,你快把那丫头从车底下拿上来,别给半路就没气儿了。”   “是,王爷。”车内的女子轻声细语。   马车停了下来,绑在车肚底下的紫灼总算得以重见了天日,萧殊妹抱过紫灼时立马被她满脸的青气给吓坏了,忙不迭把她堵在嘴里的布条取了下来,萧殊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温柔地帮她揉手揉脚,替她取暖,一个小冰块终于又找回了热炉子,她感动得鼻涕都挂下来了,下一秒却被她一句话说得意志归来。   萧殊妹抚摸着她的发丝心疼地开口:“你千万别怪王爷,王爷其实不是你想得那样,王爷他……”   她在心里直嘀咕:不是她想得那样,那是哪样?是谁把她害得这一章连一句台词都没说呀?   她两腮委屈地皱起来,蓦地,“哇呜”一声哭了出来。   车内小孩的哭声越来越来大,刘非气急下钻进了车内,阴沉地盯着紫灼看。   他的口气近乎大吼:“怎么了?哭什么?!”   哭什么?小呆子演技还是有的,她眼底藏凶光,现在敌强我弱,此战术当然就是眼泪战术,攻陷你们的同情心,不然以为姑奶奶的眼泪是白淌的吗?   顺势,她抬起可怜巴巴的小脸:“我想我阿爹……呜呜……我从小就没了娘,只有阿爹把我拉扯大,阿爹是又当爹又当娘的,这么多年来阿爹也不知遭了多少下人在背地里的笑话,你们别看我阿爹是王爷,平日里说有多风光就有多风光,其实我阿爹很可怜的,老是被人家说他没有男子气概,整天跟着小孩转……这一切都怪偶,偶……咳咳咳!”   制造效果中。   “……阿爹最爱我娘亲,对娘亲痴心一片,我娘亲死后阿爹他一度痛不欲生,几欲成狂,要不是我,要不是为了我,阿爹他恐怕早就……”   “……我若离去,他将如何面对我死去的娘亲,我娘亲若泉下有知又将情何以堪……”   一番话下来,萧殊妹已经哭湿了一大片衣裳,同情系数爆表,再回头看看刘非,这厮绝对是贴着一脸类似“我错了”、“心软了”、“对不起”、“我后悔了”的标签,再开口时,刘非鼻子囔囔的,鼻音有些重:“原来,皇叔还是这样的人……”   紫灼一个劲儿点着头,俨然就是一个小可怜:“我想回家……”   他紧张到口吃:“这……怎么能行?你是我带出来的,我……我绝对不会把你送回去!”况且,他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苦衷……   紫灼个人觉得,这人完全是面子过不去。   她依旧苦着个脸,泪眼婆娑地盯着两个人看。   萧殊妹很快就熬不住了,开口道:“王爷……这……”   “别哭!别哭!”刘非上去很不温柔地摇着紫灼,结果可想而知,他吓得猛然弹开双手,指着一旁的萧殊妹喊道,“殊妹你……你不是女人嘛?怎么连个孩子都不会带?”   萧殊妹被他说得俏脸绯红,羞得咬着下唇,表情又好似很委屈。   刘非手忙脚乱:“她她……她是不是要喝奶了?你们去给我找个奶娘过来!”对于自己突然软下来的气势,刘非有些恼羞成怒,狠狠地咬牙吼道,“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死丫头!你害得本王的英明全都扫地了!”   刘非的一声吼吓得忘了抽泣,他倒真蹬鼻子上了脸,得意道:“殊妹你瞧!她不哭了,本王就知道她肯定是饿了。”   “我想喝牛奶……”   这个奶娃名声在外啊,她觉得真丢人,不过丝毫没有想戒奶的念头,仍是很没骨气地提出要求。   刘非被她可怜巴巴的泪眼给萌到了,二话不说就让人去寻……   真是个愣头青!她叹气。   她怎么被这么一个愣头青给绑架了?!   这时车帘外有人来报,那人道:   “王爷,探子说,诏书已经到了江都。”   刘非还有点懵,神神叨叨地拉着侍卫的领口问道:“诏书?什么诏书?”   侍卫战战兢兢回道:“启禀王爷,是皇上宣王爷入京的诏书。”   他大喜道:“好啊!这几日本王正寻思着诏书如何还不到呢!都有些日子没见着父皇了,正好,现下也准备了礼给陛下,徐枭,你捎信告诉陛下,就说本王十五日内必入京。”   “诺!”   刘非畅笑一声:“咱们现在就去长安!”   她收了眼泪,抗议道:“我不去!我要回睢阳。”   他斩钉截铁道:“不行,这一路上我可都安排好了,你必须跟我去。”他转过头,声音放软,“殊妹,把她看紧点,别让她再生事了。”   萧殊妹乖巧地点头。   她却握紧了拳头,她听出了他话里这“早有安排”的味道,她稍稍收起想要逃跑的念头,现在只能静观其变,她倒是十分好奇,这刘非的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   只是,此一去,祸福不知,死生两茫的,家里面冰渣脸良哥不知道没有没姑娘肯搭理他,也不晓得刘武能不能把她四处搜刮来的好东西收好,她,甚忧心。      ☆、5.刺客(一)   刘非目光跟着萧殊妹,萧殊妹耳朵根烧得通红,灯火把刘非的脸照得发炙,烛光每晃动一下就在他身上投映出异样的光彩,他不声不响地向她挨近,眸子里烧着火光,气氛有些暧昧,却听刘非幽幽地说:   “原来不是饿了,是病了。”   萧殊妹一边放下手里的汤药,一边尴尬地对着床边的刘非道:“大夫方才来看过,小姑娘已经没有大碍了,这几日天寒,小姑娘穿得单薄了。”   刘非对于自己之前的失态依旧耿耿于怀,不满地发作:“哼,刚出城就病了,这都两三天了还没好!真是麻烦精!”   殊妹秀眉愁纠,忧心道:“王爷,这孩子几天来烧得稀里糊涂,张口闭口还叨念着梁王。”   而且,这个麻烦精不是你硬要将人家拐过来的吗?   刘非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看着床上憔悴的紫灼,别扭地开口:“父王寿辰,到时全都去长安,她还愁看不到他?”虽然看不过眼刘武那只老狐狸,但她总归是讨人喜欢的。   床上的紫灼睫毛轻抖动,睁开眼,她看了一眼刘非,情绪又低沉了几分,她被娇养惯了,这不,一折腾就生病了。   “萧姐姐……”她费力地吐出声音。   萧殊妹欣喜地看着她,素手抚摸着她的脸:“太好了,总算清醒了!”   紫灼脸色苍白,一张樱桃小口上干裂得翘起了皮,她扯着嘶哑不堪的嗓子,随即拉着萧殊妹的手交待起身后事:“记得……记得把我带回睢阳安葬,这样我才能安心去……”   萧殊妹顿时揪心起来:“王爷,还是把小姑娘送回睢阳吧!殊妹看不下去了!”   刘非眼眶微红,对着床上的紫灼大声喊道,语气极尽咆哮派教父马爷之能势:“胡说!饿了就吃!病了就医!甭管是饿鬼还是病鬼也勾不走你的魂!要是再说这些个混话,我非……”   “王爷!”萧殊妹尤怕他再说错话吓了孩子,忙止住他。   末了,他拂袖而去。   殊妹无奈地抿唇。   这场“绑架”,似乎有不太寻常的味道……   □■□■□■□■□■□■——[分割线]——□■□■□■□■□■□■   自此过后第四日。   是夜,薄云遮不住月,白光洋洋洒洒落在雪上,驻军扎营在襄城城郊,四周悄无人烟,营地上却热火朝天。   篝火旁,刘非双腿蜷曲倚坐在一小块空地上,簇拥在一片觥筹交错之中,他却独自有些失神,陷入沉思,他讨厌刘武,绝非一天两天,一是他自认阴不过刘武,二是这奸王确有可恨之处,只言片语不可说尽。   只是,这一次,他觉得他所做的事有悖自己磊落的心胸。   身下的雪铲了大半,围着篝火,一小块方地上坐了满满的士兵,烈酒入喉,谈天嘈杂,不片刻,不晓得谁眼尖,忽然喊了一句:“那不是梁国的……”   酒坛蓦然一顿,刘非扭捏僵直地转过头,小呆子就这样闯进了他的视线:   紫灼先是有点怯生,后来熟络了,就一脸甜甜的笑,纯白的身影一蹦一跳地蹿到他们中间,一如初见时景象。   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混沌不清。   这几日,紫灼不哭不闹,乖乖巧巧地跟着他们,话也不多,让人忍不住爱怜她。   她娇憨憨地坐到一群人里面,酒到浓处,有人大声唱起了家乡的歌,歌声苍茫凄怆,有好几人都放下酒坛,擦起了眼泪,她诧异道:“怎么突然哭了?”   身旁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回道:“回郡主,他们几人想到了伤心事才会如此。”   她追问道:“他们想到了什么伤心事?你说说看!”一副“你有啥难过的事说给我乐呵乐呵”的表情。   那个鬓角发白的士兵迟疑了一下,随后转过头,火光照在他坚毅的脸上,岁月的刻刀仿佛留下了众多让人回味的沧桑,他用灰黑的手指了指身后那座城,道:“那地方是襄城,他们几人的祖辈都生活在那里,之后几经战乱,举家逃亡到了江都。”   他口中的襄城,几句轻描淡写过,不过后来她从良哥口里所得知的襄城却不是如此苍白,良哥所告诉她的这个襄城,曾经鲜血淋淋,以至于那些人隔了多少代,依旧能够触景伤情,涕然泪下。   “先辈的事是先辈的事,为何还要影响后来的人呢?为什么不能简单些?”她脱口而出,问诸世,问战乱,也问自己,她要得简单,何处有呢?   没人能够回答她。   她随着大家笑了笑,见刘非向她走了过来。   不容她沉入深思,刘非虎着脸,把她拎回了帐内,他摊开手把梅干送到了她的跟前,她木木地接过来,放进嘴里嚼了几下。   刘非的语气异常怪异:“病刚好了怎么就出来冻?!”   她“嘿嘿”地吐着舌头,傻气地回道:“人多暖和嘛!”   刘非深深地看着她,整个人都古里古怪的:“是我……你都不记恨我吗?”   她点点头:“是有些记恨。”   刘非叹气。   她一副倔强又认真的小大人模样:“可不能总记恨着你,那我可多难受!”   她嘿嘿地笑,刘非觉得心里被挠了一把,挠得很舒服。   “是个好孩子。”刘非发自内心这样想,“我刘非光明磊落,不怕你记恨,日后若有人问起,只管说我的不是!”   “好。”她笑得纯真无害。   好!好个头呀!你个缺心眼儿的!   紫灼心里虽然骂着,不过也不自觉赞同了他的作为,她觉得与这样的人交往不费心力,敢作敢当,是条汉子!即便有什么阴谋阳谋,也好像是什么苦衷,紫灼也不知道怎么怪他了,再说,她真是懒得很,也懒得记恨谁。   他心里舒畅了很多,笑道:“长安可是美得很,带你去长安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好又是皇上寿辰,再说了,皇叔从来都没带你出去过,宫里自然有人惦记你呢!”   其实,刘非也就是看不惯刘武霸道作风,想整整这个老狐狸,正巧又让他做个顺水人情,谁让宫里有人惦记这丫头呢!   他虽然奉命行事,但心里却有报私仇的成分。   她人畜无害的小模样朝他看了看,将手里的梅干递给他,小声道:“你也吃。”   他一脸笑容地接了过来,只听她问道:“宫里有人想见我?”   他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随即他话锋一转问她:“听说你在军营出生的?”   她故弄玄虚地挑着眉,一副深不可测的姿态,道:“这事儿说来话长了。”   他笑着坐下,拍了拍身旁的垫子,她很狗腿地坐了过去:“这事儿还得要从六年前的‘七国之乱’说起。”   他点点头,一副要往下听的姿势。   她接着道:“想当年,吴、楚两军攻往睢阳,两军迟迟不退,睢阳是去长安的必经之路不能失守,可京城却弃我阿爹于不顾,他多次上书都无人支援,于是我阿爹就独自苦守了睢阳三个月,一番苦战,终于退了两军。”   他觉得她的模样不似其他皇族子弟们,有些早熟,又有些傻气,只是越看越顺眼,他笑道:“这些我全知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因为那时事态紧急,所以家眷都随军而行,有一天晚上回城内的一截路被雪封了,迫于无奈我娘亲就在军营里诞下了我,也是这晚,彗星陨落,紫薇垣灼之如火,之后我阿爹便替我取名为‘紫灼’。”   “当真如此?!”   她笑:“嗯。”   那晚的确发生了很多事,七国之乱平息,不可思议的流星雨,多少历史秘闻都已湮灭在身后失去了考究的线索,只是,什么大雪隔路,什么军中诞女,都是胡扯!说到底……其实她就是那晚被陨石砸下来的一枚女野人……   想想就伤心,自己是跟陨石一切来的?   她自己对于这件事都不清楚,很多的疑问。   “这么说,你还是福星咯?”   她“呵呵”地笑。   刘非的手暴露在她眼前,她看见了一个十分醒目的伤痕,像是被什么动物抓的,紫灼一看就知道是大白的手笔,一定是它为了救她留下的,别看大白平时不爱动,不过作为一只巨兔,它可是一只战斗力很强的巨兔,如果紫灼的战斗力是一千的话,那么大白绝对有两千,不过,两只如果在一起的话,这个战斗力绝对上升到过万,当然,这个战斗力有时可以理解为破坏力。   紫灼在夜深无人时,忽然思念起了大白,也不晓得它有没有受伤……   想着想着她就困了,她又叨叨了一阵,头一歪,一小会儿就睡着了,没办法,小孩子体质就是这样,刘非好奇地去抓了抓她养得胖乎乎的胳臂,惊叹这老狐狸也不知道怎么将她养得这么好的!   他沉沉地开口:“灼灼,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你要不是他的女儿,我没准还能多带你去玩玩。”   刘非走出帐外,今夜月圆,四周白雪皑皑,空地旷远,他心情也不坏,寒风一吹,他却有些熏了,他看了看不远处黑幽幽的林子,不知为何,他总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 ------题外话------   本文类别是穿越,大君打错了。   这是一篇悬疑忠犬文,已经写完了,放心看,一天一更。      ☆、6.刺客(二)   夜将尽,刘紫灼意识转明,头重重的。   天蒙蒙亮时,刘非带了百余人马,拔营而去时,列起了封王的仪仗,方行二十里,就闻到了一股香气,刘非掀起锦帘往传车外张望,甫见有一个农夫立在野田里,他招了招手,吩咐道:“你去打探一番,这香气从何而来。”   “诺。”   刘紫灼和萧殊妹坐在后面一辆车内,见行进忽停,也好奇地伸出头张望。   须臾,侍卫向刘非禀报:“殿下,那农夫说,他方才同路过的茶商讨了一盏茶,之后瓦壶打破了,才会有那香味。”   “哦?”他接过那片碎瓦,闻了闻,果真像他方才闻到的幽香,“竟有这等奇事,你问他这是什么茶没有?”   “属下问了,农夫也不知。”   “罢了。”他摆了摆手,说来刘非也算是武夫中的雅客,不知尝了多少美物,这丁点儿遗憾也没放心上,“我们继续走吧。”   “诺。”   一阵风刮得薄云浮动,不知不觉中也把他们这一行人刮到了风陵渡。   风陵渡处在黄河拐角,乃是关中交通要道,自古以来,这地方便为兵家必争之地,只是前些日子的一场大雪过后,津口显然冷清不少。   “这里就是风陵渡?!”   刘紫灼光听这名字就激动了老半天,萧殊妹和刘非都不晓得她高兴得什么劲儿。   他们哪里知道,这里就是郭襄和杨过大哥哥初次邂逅的地方呀!   紫灼东张张西看看的,兴味犹然,天际泛着鱼肚白,黄河水混浊,虽河面薄冰已化,但这寒冬腊月还是冻住了河水的气势,平日湍急的水流缓和了不少,一个孤零零的小屋子坐落在津口,像个神情呆滞的老人般,凝视着东方来的客人。   行人愈近些,才望见小屋子上那破烂烂的招牌上写着隽秀的三个字:风凉客。   “这么冷还起这么冻人的名字。”   紫灼咀嚼这几个字,一旁萧殊妹温柔地说道:“外面寒气重,仔细些身子。”   言罢,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放下了车帘。   “王爷,冰雪封河,中尉大人的船还没到。”   刘非见河面只结了一层薄冰,颔首道:“无妨,再等等吧!”   坐了一路车,全身酸乏,他推开车门,三下两下就从传车上走了下来,来回舒展了些筋骨就端详起那小屋上的招牌。   “风凉客?”   他正好奇着,忽惊呼道:“这香味是……!”   刘非大步流星地走进木屋,木扉一启,扑鼻全是茶香,屋内一个微佝偻的老人迎了出来,刘非一怔。   那老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刘非作揖:“老伯好!”   那老人看了看外面的仪仗,连忙制止他,声音低哑地说道:“来喝茶的?”   那人看没再看他一眼,低头将几壶茶起了下来,刘非让人每人都分了一杯,自己也在简陋的屋里坐下,品起茶来,与那老人攀谈起来:“老伯的茶很奇特,为何有这般香气?”   原来,他在路上闻到的就是这种香气,现在再遇到倍感亲切起来。   老人低低一笑:“这是用南方的香草和北方的腊梅泡制成的,想不香也难。”   “果真是世上少有!”光听着,就觉得雅到至极,刘非更觉此茶千金难得,心神亦悠然清爽。   外面,刘紫灼也同萧殊妹下了车,正踱步之际,马蹄声自后向前传来,她本能地朝后看去,她微一怔,那光秃秃的灰色土地之上飞奔来一匹骏马,她将目光上移,天地全如初开一样刹时广阔,然后,她看到骏马上的那一抹红,那抹红从日光的方向来,如同一轮红日般将千万光线集中随后普照一般,刺眼得过了头。   她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那个身影,白马向她奔来,那抹红像灰暗的水墨画上的鲜丽一笔,勾起她的无限想象。   “妖红……”不知为何,这样强烈的色彩总让她心疼。   “吁!”骏马扬起蹄子,拉出一声长长的马嘶声。   妖红低头俯视着她,她的双唇一张一合,脸上隐有笑意:“似乎见过你。”   紫灼微笑道:“你那日来梁国跟良哥和我说过话。”   她目光迷离,恍恍惚惚:“我的记性差,还不知小姑娘怎么称呼呢!”   “我叫刘紫灼,你就叫我灼灼就成。”她问她,“你也要渡河吗?”   妖红跃下马,走到她跟前点点头,说:“我打算去长安投奔一个远房亲戚。”   “这么巧?”她斜着脑袋说道,“要不你同我们一起吧?也好有个照应。”   紫灼觉得这个红姑娘顺眼得很,不由心生喜欢。   妖红的细眉舒展开来:“也好,我也正愁一个人会无趣。”   正说话时候,他们见一艘大船驶了过来,众人都望向那艘船,刘非从小屋里走了出来,不一会儿船就驶到了津口。   船上急匆匆下来几人,向刘非下跪行礼:“卑职叩见殿下!中尉大人命卑职几人前来接驾,卑职来迟,恳请殿下恕罪!”   刘非抬抬手:“都免礼吧,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随即,刘非转过身与那赠茶的老人道别,刘紫灼走在后头,瞥了一眼那个“风凉客”招牌,也随刘非他们都上了船,对于妖红的出现刘非倒也没多问,只觉得这是一个极美艳的女子。   船舱内,热炉子暖洋洋的,刘紫灼虽然嘴里还喊着要看风陵渡,不过不敌倦意,在萧殊妹怀里小睡了一会儿,刘紫灼做了梦,眼前尽是江湖侠士武林豪情,不觉嘴角上扬,其间,萧殊妹和妖红说了几句话,妖红似乎生性凉薄得很,话不多,没说几句,二人就没了话由。   妖红自顾自地把玩着一支簪子,刘紫灼睡得不踏实,醒来时,就是看到的这一幕。   “木头做的蝴蝶簪子?”刘紫灼揉揉惺忪的眼睛说道,“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妖红伸手将木蝴蝶递到了她的手里,紫灼端详着这支木蝴蝶簪子,只听妖红讲道:“这是我在故人坟前找到的。”   她认为这里头肯定有故事,又想起了她曾问过的惨死的苏家人,疑惑道:“你该不会是掘了人家的坟吧?!”   她斜着头,表情似少女的俏皮:“怎会呢?”   舱外,一个守卫打了个呵欠,只是眨眼功夫,就见船尾站了个白衣少年,衣袖飘然,他还以为自己眼花,再定睛已经不见人影。      ☆、7.刺客(三)   鯨云揭了人皮面具,一身白衣泠然,方才的耄耋老人“风凉客”瞬间变成了翩翩少年,满脸笑意。   船上已开始乱了起来,鯨云觉得好生无趣,这么快就解决了?   他望了望身边一脸杀气的男人,笑道:“青虎,休急休急!待他们药力发作,乱成一团,你再去轻轻松松就收拾干净。”   “哼!谁像你这般慢性子?”言罢,纵身而去。   鯨云叹气:“你别坏了弋人哥的大事!”   ……   当下,刘紫灼睡了又醒,正在懒洋洋地吃着零食,同妖红萧殊妹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倏地,船舱的门被人推开,冷风袭入,一股比寒冬更为凌冽的气息闪过,只听到耳边“咻”地一声,一个黑影便以极快的速度飞至她们眼前,那身手快到她们几乎觉察不到脚步踩踏船板的声音,随即,利刀铮然出鞘,蒙面人低下头,邪佞地开口:   “睢阳的郡主刘紫灼,你跟我走!”   她愣了下,慢半拍地问:“你是何人?”   蒙面人好生解释道:“我是梁王派来救你的人。”   “真哒?!”她心里一高兴。   这时妖红忽然道:“无凭无据,况且你还蒙着面不以真面目示人,谁会相信你!”   她耳根子软,被她这么一说就动摇了:“对呀!以前怎么没在梁国没见过你?!口音也不是梁国人……”   蒙面人见多说无益,只好上去抢人。   “住手!”   刘紫灼惊魂未定,不料平日里柔弱的萧殊妹竟挺身挡住了她,还上前与黑衣人对持动起了手。   萧殊妹手里拿的是短刃匕首,黑衣人手持的是五尺的环首钢刀,两刃相接,冷冽而决绝,在这样空间狭小的船舱里,长刀不及短刀那般好施展,所以黑衣人没占多少便宜,况她一看就不是个花拳秀腿的空架子。   对于这点,紫灼也有些惊讶。   其实,萧殊妹从小起就习武,身手不凡,这刺客手段虽也不赖,可每招每式她都能泰然接下,足下斗劲,数百招下来,她频频逼上,手中匕首只差一步便能刺中他,却没想到他猛然一回身移至她身后,仿佛方才忍下的一口恶气一下子爆发了,从紫灼的角度都能感受到一股子冷冽的刀气地扎进她左边的胳臂。   那狠劲儿,让紫灼不由条件反射地捂住自己的胳臂。   好疼!   “不行!”紫灼连忙阻止他再下狠手。   黑衣人“哼”了一声拔出刀,随即将殊妹一脚踹出了船舱,殊妹受了重怆,也顾不得紫灼,起身后抬头一看,这外头老早乱成一团了,所有人都晕晕乎乎,神智糊涂。   莫非大家被下了药?!   “王爷!”殊妹惊叫……   船舱内。   男子极尽全力的用温柔的话哄她:“郡主殿下,乖乖地跟我走吧!我是真的没有恶意!”   紫灼被他的阴影困着一个狭小的空间,却被他吓得瑟瑟发抖。   这个怪叔叔好可怕呀……!   这时有声音说:“你休想带走她。”   说话的是妖红,此时此刻,她捧着杯茶坐在另一侧,平静地开口。   “哦?”黑衣人的头还是低垂,只是稍微偏向了她些,两眼杀气横生,都是因为这女人的多嘴!   “凭你?!”   妖红笑而不言。   刘紫灼左顾右盼,心跳快要冲出喉咙,千钧一发之际,她灵机一动,拾起脚边的木簪子,卯足了劲狠狠地扎向他偏向她的脖子,他闷哼一声,用力地将她甩开,挣扎中,木簪子在他脸上拉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其状惨烈,伤口上似乎还泛着丝荧荧的怪色,他捂着脸在地上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叫声好不可怜。   她闻声,吓得丢了簪子。   蓦地,那厮迅速爬起,一头撞开船舱木板跳入水里,她伸着头只看到激起的水花,那人一个猛扎子遁到了她视线以外,她心下总算松了口气,刚回了魂,船身就开始剧烈地晃动,站立不稳,她连忙扶着墙往外走。   船上渐渐地恢复了平静,船舱内有一人至始至终都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手里的茶已经凉了,她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木簪,悲悯神伤。   太阳昏暗无光,天又飘起了雪,刘紫灼一开舱门就看到众人都倒在地上,她扶着船身走在甲板上,她这才发现,另一艘船靠了过来,有几十精兵上了他们的船。   他们见甲板上士兵躺倒一片,气氛立时凝重起来,有人喊道:“快寻王爷!”   那人探了探几个昏迷之人的脉搏,舒了口气:“幸好只是中了迷药!”   “大人!王爷在里面!”   闻言,他立刻冲了进去。   “王爷!”   刘非头微动了动,全身无力。   那人行礼道:“北军中尉孙引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刘非皱了皱眉,咬牙吐出几个字——   “津口风凉客!”   话音刚落,他就昏了过去。   “王爷!”孙引蹙眉,“快送王爷就医!”   “诺。”   忽有人禀告道:“苏大人!郡主找到了!没有大碍!”   孙引点头:“知道了。”   那人又道:“船舱内还有人!可是门怎么也不开!”   闻言,孙引就走了过去,几个官兵犹豫不敢进去,孙引扬眉阔步冲向前来,道:“让我来!”言罢,拔刀砍向在舱门边缘,舱门应声而开,他警惕地走了过去,一个红衣女子躺在地上,体态婀娜,长发委地,他愣了愣,轻轻地走过去抱起她走出舱门。   “走!”   ……   岸边上,白衣男子看着满脸是血的男子,边摇着头边叹气道:“武徒!武徒!果然是个莽夫!成什么气候!都说听我的!好了,现在惨兮兮惨兮兮了吧!”   “你……”赵青虎气得咬牙,“给我少说几句风凉话!”就知道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净是马后炮!   “呵!我乐意!”他堆笑,最后还不忘揶揄他,“看你坏了弋人哥的事情怎么向弋人哥交代?”   “呃……”倏乎间,他神情大变,捂着伤口全身颤抖。   鯨云这下笑不出来了,面色一沉——   伤口上居然被下了毒!      ☆、8.刺客(四)   “我是否见过你?”孙引看着榻上满脸苍白的女子缓缓地问道。   妖红仰头看他,笑着摇了摇头:“大人说笑了,妖红只是山中孤女,怎会认识大人您呢?”   “真的?”他直直地望着她,从未有过像如此认真……   孙引目光迷离,思绪回返,没想到刚过河不久,那个叫妖红的姑娘就不辞而别了,没曾想,他竟失了神。   猛地,轰然一声,在驿站炸开了声。   刘非怒火攻心,踢翻了案几,吼道:“接着查!一定要把那个什么风凉客给我揪出来!”   一行中只有殊妹和刘紫灼未喝过他给的茶,“风凉客”的事是小,不过那刺客的目的却让他深深担忧,为何偏偏要刘紫灼?   莫非是刘武派来的人?   不像!   刘武犯不着如此,自可以光明正大来!   那到底又是谁呢?!   刘非揉了揉额头,理不清头绪,如今,殊妹受伤,一路鸡飞狗跳过来,他简直是身心疲倦!   这哪里是对付刘紫灼的,简直就是戏弄他来了。   “吱唔”一声,屋门打开了。   孙引姗姗来迟。   他脸上带笑:“王爷身体是否安好?”   刘非脸色稍缓和:“承蒙大人挂念,无碍了。”他忽又道,“父皇寿辰在即,孙大人本该在长安迎接四方诸侯,为何在此地?”   孙引莞尔道:“殿下迟迟未如期而至,皇上惦记殿下,遂吩咐臣下数日前就去迎接王爷来京,哪知连日风雪耽搁路途,孙引真是有负重托了!”   “孙大人哪里的话,若不是孙大人相助,恐怕那一众刺客早就得逞,我听殊妹说,他们好像是冲着灼灼来的,此事可有头绪?”   他摇头。   “倒是刘紫灼……”孙引是知道这名字的,偏又故意问道,“这不是梁国的灼灼郡主吗?怎么?她为何也在这里?”   刘非面上微尴尬,粗着脖子道:“她是被我带来长安的。”   孙引堆笑,不动声色:“殿下,臣下为您备好了车,此番定护殿下周全。”   刘非点了点头。   下了小雪,往长安的路上,马车里颠簸。   紫灼双手烘着热炉子,外面淅淅沥沥的雨雪下个不停,孙引穿着斗笠,英挺的面容下有些昏暗的阴影,外面孙引的声音冲破风雪传了进来:“弟兄们再忍忍!过了这座桥再走上半日便能到长安了!”   紫灼认为,孙引的这个队伍不管战斗力如何,起码气势上是有了,反看刘非这个团队,深受打击,呃……   不过这件事也不能怪刘非,寻常人若有不相识之人赠食物,至少当有所防范吧,但是刘非先前在路上闻过茶香,又寻而不得,故脑子一热,也顾不上什么,还赐给每人一杯茶,孙引分析这件事情,觉得那人就是利用了人最普通的心理,把他们摆了一道。   此人绝然不是个普通人!   紫灼什么也没多想,免得头疼,不过有一件事她还是有点在意的,就是那木簪子上的毒……紫灼想起蒙面人的惨状一直心有余悸,不过,紫灼直觉认为妖红没有恶意,若是有,她也不知道死了几回了,现在妖红不辞而别,这个谜也解不开了。   “铿铿!”马车外面忽然传来兵器交接的声音,马车剧烈晃动,电光火石之间,一把利刀竟生生扎入了马车内。   她捂着胸口暗叹好险,当下,只听外面一阵狰狞地嘶喊:“刘紫灼在何处?!把刘紫灼给我交出来!!!!!”   她心一沉,怎么又是他?!   万千寒风迎面而来,刘紫灼仿佛听到马车断裂的刺耳声,马车内,萧殊妹喊出声:   “紫灼!小心——”   马车被劲风生生撕开,刀气、杀气一齐向她飞来,萧殊妹忍着伤,拼死接下这凌空一砍,她双目凌厉:“是你!”   男子一身黑衣,左眼下方被布缠住,似乎还有黑血渗出,他提刀而来,双目通红,浑如疯魔。   萧殊妹被他这模样吓得退后了几步,握刀的手竟有些不稳,紫灼躲在马车的残骸后面屏住呼吸偷偷地趴望着,心口早已是跳得生疼,这男人不就是被她用木簪子刺伤的刺客吗?他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一副嗜血的模样,几乎吓破了她的胆子。   孙引双手一拍马鞍腾空而起,顺势将身上的斗笠掀起掷向男子,同时,他拔刀砍向男子,男子敏捷一闪躲过一招,见他只身一人,孙引哼了一声,喝道:   “哪来的狂徒?!”   男子置若罔闻,仿佛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双目放出两条狠绝的火光,紫灼躲在后面几乎被那目光射得无所遁形,他的目光因着她的不知所措变得更为残忍,蓦地,他勾起唇角,那就像猎杀者的注视——   他找到她了!   他眼前全无一切,只有那只狡猾的猎物。   孙引几时受过如此无视,怒目而睁道:“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大人这就剐了你!”   萧殊妹捂住伤口见孙引挥刀已来,不禁暗道正是报仇的好机会,她飞身而起,与孙引正是一左一右攻向男子,不想有变,正是一步之遥,石桥下竟喊起一阵厮杀,藏匿在桥身下的数十个黑衣人一跃而上,想那孙引和萧殊妹一时分神,竟被那男子有了可乘之机纵身躲过了。   “保护王爷!”刘非的裨将徐枭以刀挡住飞来的暗器,大喊一声,横截狠狠一砍,那偷袭的刺客已断成两半。   刘非左右应敌,似乎想到什么,连忙吩咐道:“徐枭,你快去后面看看灼灼怎么样了!”   “徐枭夹紧马腹,一路边行边杀,没几步便到了马车跟前,他四下一扫,萧殊妹还在应敌,周围一片狼藉,却不见刘紫灼!   顾不了其他,徐枭见萧殊妹早是力竭的模样,便单手将她一托带上了马背,气喘吁吁转过头向徐枭叫喊道:   “快去救紫灼!她……她……我刚才看到那刺客追着她走了!”   “什么?!”   ……   “啊——”   紫灼像个毛茸茸的肉球似的滚下了小土坡,翻了几圈子才晕乎乎地爬了起来,身后脚步声沙沙地传来,小心肝仿佛被猫爪子磨了一下,疼得她蹦了起来。   她跌跌撞撞地一路狂奔,还时不时朝后张望,后面的人脚步很慢,却像是一步一步地都踏在了她紧绷的神经上,倏地,眼前黑衣一晃,她紧张地大叫:“你不要过来!你!你走开!啊!!”   男子啐了一口:“哼!你不是挺厉害的吗?!”   弱肉强食,她不跑,莫非是等死?!   她被这强烈的气压折磨得有些喘不过气儿来,慌不择路跌倒几次。   他只是长臂一伸,便拎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提起,她双脚离地,脖子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面上立刻升起一片红色,触及他猩红的双目,吓得她眼泪都下来了,小脸皱在了一起,忙不迭服软求饶,哭腔咧咧:“你松手!我以后再也不敢戳你了!真不敢了!呜呜……”   他见她还是不安分,两只脚腾空到处乱蹬,心上升起一阵厌烦,欲要去点她的穴道,正要出手,全身便传来一阵剧痛。   “呃……啊……”   抓在她身上的手略微松开,她趁机挣脱开来,她转身却见他掐着自己的脖子疼得浑身抽搐,她见他面上发青,这症状,不就是……毒发?   她既害怕又好奇地矮下身子去瞧他,他唇上呈现不正常的色泽,四肢扭曲,她瞧他时,他也正好抬起血腥的双目看着她,她一怔,连忙跑路,没走三步就被一条铁臂紧紧地困住了,他一字一句狠狠地说道:“想走?若不是你!我会落到这副田地?!”   这什么意思?!跟她可没关系呀!   来不及辩解,她便被他夹在肩下带走了,他脚下虚浮,想来是忍着疼的,可夹住她的手却丝毫不松,她用力地捶打着他:“你这个坏蛋!你疼关我什么事?你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   对于她的扭打他却浑如未觉,不知过了多久,他将她一把甩在了地上,她被甩得七荤不素,还没反应过来他却又欺了上来,那表情像是要生吞活剥了她,她颤巍巍抬头:“你……你想干什么?!”   他咬着牙,脸上已经疼得铁青,此时他取下腰后的绳子,三下两下就紧紧地捆住了她的双手,她痛得皱眉,但见他将绳子另一头抓在自己的手上,随后又将她一把牵进了冰冷的山洞里,完事了才像松了口气似的重重地躺在了地上。   她警惕地倚着山洞的石壁上,山洞里回响着骇人的嘶叫,那男子按着脸上的伤处在地上疼得翻滚,她看着这惊悚的一幕,那嘶叫、那模样持续的太久太久了,以至于她觉得他就要被疼痛折磨死了,她不免心中有些怜悯他,正想上前探望,却看见他已经停止了挣扎。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悄悄地蹲下,她离他很近,她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有气,她轻轻用手指点了点他:“喂!你醒醒!”见他没有动像是睡着了,她像是松了口气,又像莫名更加害怕起来,她试着咬断绳子,却几次未果,她试图去拿他的刀,刀柄却被他压下身下捏得死死的,她气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外面北风胡天胡天地刮着,她抱着膝盖缩在他身边,很没有骨气的嗫嚅:“喂!我冷……你醒醒!”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她瞧了瞧男子,他面上的黑血干涸了,眉头还是折在一起,她内心小小挣扎了下,最终还是缩着身子拱到了他的怀里去,她把脑袋钻到他的衣服里,一点一点吸汲的温暖,他的心脏缓缓地跳动,身上有热度传来,鼻翼嗅到他丝丝的汗味,全跟催眠似的,她竟被困意袭来……   哎……好像又饿了……   醒来时,他就发现了不对劲,一股子幽幽奶味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这个味道不属于他熟知的任何人,他缓缓睁开眼,杀气腾腾的双眼恢复了些清明,他直直地盯着身体下方,几乎,不可置信。   那个他恨得牙痒痒的丫头居然蜷在他的怀里,他打量她,她睫毛长长的,脸上粉面桃酥的,睡着时习惯性翘起花瓣似的小嘴,俏生生的,六七岁的黄毛丫头,却丝毫掩不住美丽,这模样,长大后竟不知是何等出众的容貌。   软香温存。   他脑中一闪而过的这个词让他有点想杀了自己。   他气恼地用力掐了一把她的腰肉,她绵长的呼吸立刻就断了弦,“哎呦”一声蹦跶起来。   她揉揉腰,鼓起腮帮,撅起嘴,不满地看向他。(某君:喂喂,我已经忍你很久了!这时候卖萌合适吗?)   眼神在空气里斗得风生水起,他十分不满她那模样,他使劲拉了一把绳子,前一秒还神气的人,下一秒已经是四肢张开摔了个狗吃屎。   “唔……呸!”她吐出满口泥,已经快要哭出来,还没来得及骂他,就被他拉着出了山洞。   他阴着脸威胁道:“你最好老实点跟我走!要是敢耍花样有你好看的!”   “嗯。”她耷拉着脸,可怜巴巴地应道。   “嗯呃……”蓦地,他脸色大变,跪倒在地,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水,接着弓着腰颤栗起来,几乎贴到了地面。   这时,从洞口传来了轰隆隆的马蹄声,他手里的绳子一松,她见状立刻抱起绳子,冲出洞外。   “郡主!”徐枭循着血迹,寻到了这里,看到刘紫灼顿时松了口气。   她抹了一把辛酸泪,泪眼巴巴地望向远方。   那是刘非的裨将,就是在襄城哭得最凶那个,不管他是谁,现在是她的救命稻草!   刘紫灼箭一般向他跑了过去,委屈害怕得泪花花儿直飘,徐枭驱马迎过去,到她跟前,长臂一伸,便将她拉了上去。   那男子的气息与他们愈来愈远,她只依稀听到一声吼叫——   “臭丫头!这笔账还没完呢!”   她心头又是一紧,回头一看,见那男子已被一个黑衣人抱上了马,远去了。   马蹄声渐渐响了,前方是百余官兵。   徐枭见领头一位穿官服的男子朝他走来,他连忙下马:“下官叩见左内史萧大人!”   她好奇地朝他瞧了瞧,心想,是个温润年轻的男子!   萧扬莞尔道:“徐大人不用多礼!这一趟辛苦了!”   徐枭不卑不亢:“这是在下的职责!”   “吾妹可安好?”   “萧姑娘受了点伤。”   萧扬脸色略变:“我知道了。”   他转而看向刘紫灼,浅笑道:“这位就是梁国郡主?”   紫灼点点头。   萧殊妹有个哥哥在京城做大官她倒听说过,萧家这一支据说还系出名门,是萧何后人,殊妹更是巾帼不让须眉,打小就习武,紫灼觉得见过这兄妹两后,果然有些与众不同的样子。   萧扬作揖行礼,道:“郡主殿下,臣下护送你去梁邸。”   “去梁邸?”   萧扬笑道:“这是梁王殿下在京城的官邸。”   她木然地跟着萧扬上了车,上车之际,萧扬掩袖将什么东西塞进了紫灼的袖袋。   “这是?”   萧扬莞尔:“这是良哥托我给你的信。”   马车渐渐动了,她诧异地抬头:“你是……”   他笑得很神秘:“早些年臣下和良哥一直都在梁国做武官,受了王爷不少提携。”   她随着他上扬的嘴角,思绪渐渐回到了三年前,一张笑脸生动地和眼前的人重合,那颗因为和良哥喝醉打架而断掉半截的虎牙依旧熠熠生辉,她立时想起那个很挫的外号:“萧小虎!你是酒品很烂的那个……萧小虎!”   萧扬尴尬地笑了笑:“郡主当年还小,况且也就见过臣下几眼,怎就偏偏……”将这个小名儿记得这么清楚?还……   当然了!那么二的青年,那么二的名字,在睢阳早就名声大噪了吧!   萧小虎岔开话题:“郡主,刺客可伤到了你?”   她摇了摇头。   “我说,萧小虎,呃……萧大人,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我莫名其妙地被他们给弄到了这儿了?”   他蹙眉:“现在还不清楚,不过郡主放心,梁王殿下和良哥的事情就是臣下的事,况臣下答应了良哥保你周全就一定说到做到,至于此次京城之行郡主也无需多挂虑什么,倒是在这儿,孙引比我更吃得开。”   “孙引?!”她笑道,“没想到良哥这么面面俱到的连孙引这样的京城高官他都买通了!”   她说得话让萧扬觉得很奇怪,良哥不是服从梁王的命令吗?为何她单单认为是他?看来,良哥与她的关系必定比他想象的还要亲厚!   萧扬没有多问,只问道:“怎么,郡主记得臣下却记不得孙引了?”   她愣了愣,陷入痛苦地思索中:“……”   “当年喜欢一起斗酒的可不止我和良哥,咱们总共有三个人!”   经他这么一提醒,她脑中顿时灵光一现:“孙二牛?!孙引不会是孙二牛吧?”这怎么可能?那个每天脏兮兮的孙二牛居然是孙引?!   萧小虎微笑颔首。   不会吧?!梁国二货三人组聚首京城?!   萧小虎笑得很二:那是!哥俩儿都等良哥好多年了!   好了!好了!紫灼摇了摇头,这下京城可算是热闹了!   ……   有些动荡,却悄悄开始。      ☆、9.葬鹰   通亨直道,荡平大路,车轮碾过碎雪,发出好听得“咯吱”声,刘紫灼勾过头,看着远去的高耸城楼,暗暗惊叹那城墙的宏伟,前方路面开阔,清扫过的路上落了薄雪,天地辽阆,车马不绝。   这儿是比梁国气派,主干道是条能容下七八辆马车并驱的宽道,一眼下去望不到头,来时还好,行到下午,起了大雾,天还灰灰亮,好多马车上就点了灯笼,灯笼在马车两边闪闪晃晃,来往不息,大家慢了下了,透过车窗看,有种仙境踏行之感,美不可言。   “这就是长安……”紫灼在马车里痴迷地看着外面的美景。   萧扬这几年见惯了,心里淡淡的,没有起伏,他心里装的事情,不容他开心起来。   他叹气:“照这个速度下去,天黑也到不了梁邸。”   “去梁邸很急吗?”马车里有些暗,她转身问他。   萧扬点头,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紫灼知道他肯定放心不下自己的妹妹,道:“你若挂念萧姐姐不妨先回去看看她。”   萧扬眉头深皱:“殊妹她……。”   “吁!”倏地,车把式勒住缰绳。   马车忽然一个急停,紫灼忙抓住车轼坐稳,萧扬探身去问:“怎么回事?”   马夫回道:“启禀大人,前面路上不知何时横了一棵断树,小人方才转弯,差点就撞上。”   闻言,萧扬警惕地下车看了个究竟,原来方才由主道向一条小道转弯,路面急而变小,也亏得马夫及时停住,要撞上可不轻,他上前看了看树身,不像是人为,又想起秋天曾刮过一次大风,好些树都折了,这大树怕是早受了伤,这树一时也挪不走,他想了想,转身上了车。   马夫问道:“大人,要不找人抬走?”   “不要了,我们折回去走通城桥。”   “会不会是坏人故意使绊子?”她一下子想起那帮不明人物。   “看样子不像。”他若有所思。   这一辗转,到通城桥时,天就已经暗了,雾大,加之车辆增多,行起来特别慢,萧扬告诉她,皇上大寿在即,停了宵禁,故这几日是长安最热闹的。   没一会儿,萧扬命马夫停了车。   “时候不早了,郡主随臣下来休息。”   她忐忑地点了点头,最近胆子被吓细了,特别不喜欢走这种夜路。   眼前的驿站临桥而建,通城桥下引了长安城外的河水,渠道蜿蜒绵长,通城桥跨河而立,与驿站的一截复道相通,楼宇之间又连着复道,复道上一路红灯点点,有种红龙行空映渠水之势,紫灼搞不清楚这驿站是谁的大手笔,但心里知道,作为首都,这点算什么?   他们坐着一架朱红色宝顶翘角的小辇从复道入了驿站,下辇时,她问萧扬要了一盏灯笼自己打着,她觉得灯光能够将她照得更漂亮些,虽爱美之情人皆有之,但萧扬还是觉得无语。   驿站布局也颇好,分为正副两楼,后面还有个别院,楼下有引水入内,腰部有飞阁曲道,在格局上,被当时人称作“阴阳两水,龙吟飞卧”。   萧扬将她安置在副楼二楼,拦腰位置正好能看到楼下飞阁复道的九曲栏灯之景,紫灼趴在窗子上往外面瞧,皆索然,要是以往在梁国,春天有红菱摘,夏天下水捉捉鱼,秋冬天还能去看看打猎,玩若玩腻了,有野花野草可来采采,良哥后背骑骑,可惜此番惊险实在不符合她在梁国种田骑良哥遛大白的悠哉心理。   紫灼这么想着,楼下一个身影无声印入眼帘,她回了神,巴望着那人,黑衣乌发,紫灼跑下楼时,他仍站在原处,她大口呼吸,上气不接下气,朝那背影大喊——   “良哥!”   她满脸盼切,他缓缓地转过身,目光夜一般黑,整个人像一团雾般不真实。   秀拔天骨,清癯而立。   她不自觉心里冒出这个词,这男子不见得绝顶英俊,但少年特有的颀长纤薄,尤为隽秀天成。   他静静地看着她,暗红色的发带迎风而动。   紫灼也管不得失望了,情绪全被这人所吸引,她走过去,脚下“咯吱咯吱”响,灯笼照得冷色调橘红橘红的,紫灼此时的感受实在难说。   “都怪雾大,我见你像一个人。”她小声道。   他没有立刻说话,紫灼觉得有点尴尬,他注视了几秒,之后呢喃道:“是吗……”声音低沉却不粗噶,清澈好听。   她这才好奇地走过去,理了理乱了的头发,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做什么?”   他指了指西边的别院,紫灼隐约听见有琴声传来,方才着急没注意,现在才觉琴声婉婉动人,只是一曲《猗兰操》每每弹到“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一句都显生硬,她猜测,那人定对此谱不太熟稔,她转身揶揄:“你这是在盗听琴声。”   他觉得这“罪名”有趣,信口说道:“我是在数这人弹到第几次才能弹好。”   她认为他的想法很滑稽,如果始终弹不好,岂不要等到明天。   “郡主!”萧扬的声音由后传来,“臣下还在想郡主跑去那儿了,随臣下上楼用膳吧。”   她摸摸肚子,果然饿了,并几步跑到萧扬跟前,夺过萧扬手里的灯笼,自己领路走,她忍不住转头看看那人,哪知那人不几时已经离开了。   屋里摆得是关中特色菜肴,萧扬命人一样样试过才呈给她,她吃了大饱,萧扬不像良哥,这厮闷得紧,紫灼饭后散步,顺着复道走着,萧扬拗不过她,派侍从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她贴着廊边走,倏地,她伫足。   他站在桥上,满桥灯火,她趴在复道上面看他,他恰巧,抬头,看着她。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她想到了这句诗。   “下来吗?”他忽然对着复道上的刘紫灼问道。   她脑子一热,喊道:“你能接住我吗?”   他脸色微变,小祖宗,他可不是这个意思。   只见刘紫灼爬上了复道边的沿窗,作势要跳,拦都拦不住,下方正好是复道和通城桥交接之处,总共一两米高,可熊孩子你也不能这么吓人呀!   “你等等!”   话没说到底,她就跳了下来,他身形很快,紫灼眼前一黑,他就接住了她。   那哥哥生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上面侍从可是吓得不轻,乱了起来。   这人和她家良哥一样,让人有熟悉的感觉,在黑夜里看,身形有几分相似,所以她才将人认错,但不同的是神韵,她此时近看他终于瞧了真切,她看到他脸上笑窝处有一个很浅的凹痕,细细的,有些别致。   他暗红色的发带缠在她的脸上,在夜色里,颜色仍是对比分明,他把她放下,看不出是不是刚才被她吓得有些薄怒了,没有说话。   这兔子生来就是来折腾人的,他现在隐隐察觉。   “别动!”蓦地,他惊呼。   她见他的手停在她头上,手掌回到她的面前后缓缓打开,手心里赫然躺着一只红蜘蛛的尸体。   她愣在当下,见他面色沉了下来,于是问道:“你被咬到没有?”   他摇了摇头。   说话间,两人头上一暗,一道阴影划过,两人都抬头,没看清是什么,那物在空中滑翔几圈,最终飞到雪地中间,直直地跌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紫灼上世时,似乎在一种流行病最严重的时候,曾经看见过一只鸽子飞着飞着直挺挺地就倒在了地上,它的同伴在它身边驻留片刻就飞走了,她立刻走过去,摸了摸鸟就已经僵硬,她那时感叹生命真是弹指可危,于是就用树枝挖了一个坑将它葬在了树边。   两世她皆遇到过此景,可现在躺在地上的不是一只鸽子或一只麻雀,而是一只鹰。   他静静地和她走了过去。   孤零零的,傲慢的苍鹰僵硬的陈着,在刺眼的白色中横陈,给人视觉的动荡。   很大一只鹰,在紫灼身边显得格外庞大,她小心翼翼地摸着它的羽毛,她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它已经死了。”   她很可怜它。   “跟我来。”他抱起苍鹰,往河边走去。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她蹲下来帮忙,两只手一起扒着雪,他们把鹰小心地放在挖好的小小坟冢里,恭恭敬敬地撒上土,期间两人不发一言。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对这人平添了几分好感,心里默默唤他“葬鹰哥哥”。   她过去拉拉他的手,无声地示好。   “我帮你焐焐。”她柔柔说道。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里,不暖反倒很凉。   “你这样一个人在这儿家人怎会放心?”他问她。   她皱皱眉:“是不放心,但没法子。”   他像是没听懂她的意思,不出声。   “你也是来长安做客的吗?”她听得出他有口音。   “我来长安寻医,家弟重病。”   她摸见他手上有些茧子,方才见他身手也像是习武之人,她此时后怕起来,她全不知这人底细,只是因为他身形似良哥就跟他亲昵起来,实在鲁莽!   侍从寻来,她蓦地放开他的手,一下子就跑开了。   身后,墨黑的眸子注视着她——   刘紫灼,我看不懂你。      ☆、10.前因   长信宫,香炉袅袅,一派瑞气。   紫灼跪在地上,额贴手背,行起大礼。   “快起身!让哀家瞧瞧哀家的小孙女!”   头顶上的声音洪亮有力,她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地走了过去,昨天刚到梁邸,弥足半日就被请进了宫。   “皇奶奶好。”她小声唤着。   太后欢喜地将紫灼抱在怀里,指着她的脸像是显摆似的,说道:“你们都过来看看,这娃长得水花白净的,这脸,这眉毛就跟我们武儿从小一摸一样!”   说罢,几个年岁和太后差不多的老太太都围了过来,你一句他一句地附和:   “太后娘娘,老奴至今还记得,当年梁王小时候的模样,真是俊俏得没边儿了!特别是那双眼,跟会说话似的,现在看看小郡主,简直就像见到了当年的小王爷!”   紫灼勉强地笑了笑,嘴角一个劲儿地抽搐。   你们眼睛到底是什么做得?   这宫里果真是似真似假,水深得很呀!   太后颔首:“这孩子和哀家投缘,哀家一见这孩子就喜欢得紧!武儿也真是的!居然也不曾带来给哀家瞧瞧!”   紫灼愣愣看着她。   她接着说:“若不是哀家让非儿带你来长安,哀家都不知道何时能见着你。”   她眼睛一亮,居然是她让刘非将自己带进宫的,难怪刘非说宫中有人惦记自己呢!可是也犯不着搞得跟绑架一样吧?   太后轻轻抚摸着紫灼的头:“丫头,想你父王吗?”   小呆子向来嘴甜:“有太后奶奶在,灼灼不想!”   她闻言道:“长安城比梁国热闹多了,想玩什么一天一个样都行,先跟哀家说说你们梁国的趣事,丫头在关内可有名着呢!”   紫灼红了红脸,这是要揭丑的节奏吗?   她小声小气:“也没什么……”   太后笑了笑:“还害羞上了。”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长信宫外冲进一个小孩,火急火燎的,他的双唇红润,眼珠子很黑,一进门就跑到紫灼面前,大呼道,“这就是小皇叔家的灼灼郡主吗?”   太后轻叱:“怎么横冲直撞就进来了?!”   小男孩撅了撅嘴:“太后娘娘恕罪!”   一转身,就笑着拉起紫灼的手,说道:“走,妹妹,我们去玩。”   紫灼被这小不点拉了出去,跑了一大截子路,心里郁闷不已,忿忿地丢开他的手。   “妹妹……”   紫灼平视着这个小不点,问道:“你是谁?多大了?”   小家伙说道:“我叫刘彻,是父皇的好儿子,今年已经六岁了。”   刘彻?!   她在她这个有点生锈的脑子里好好地搜索了一下,自打来汉朝,上世的许多记忆总是要接触某些人事物才能唤起,这一个名字就让她想了好半天。   她愣了愣,忽然就想起了刘彻是谁了!这可真是大名鼎鼎呀!她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兴奋,复而又忐忑起来,上下打量了他的模样,努力平复下心情,笑道:“我七岁了,你要叫我姐姐,知道吗?”   刘彻嘟起小嘴,气息柔柔的像个女孩:“姐姐……”   “姐姐,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忽的,他又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往南边跑,两小孩一路气喘吁吁的颠簸总算停了下来,老远地,她就闻到了浓烈的桂花酒香,她直直地看着前方这个四四方方的高台,这个台子目测下至少也有百米高。   “这里是……”   他笑着说:“这是酒池鸿台,父皇常常带我来看星星。”   她疑惑道:“那你现在带我来是看星星的吗?”她忽然很想吐槽的节奏。   他嗫嗫嚅嚅地说道:“等……等下你就知道了……”   她被他神神秘秘地拉着她,顺着斜坡的台阶往上爬,北风声,脚步声,喘声交织在一起,拨开云雾的太阳洋洋洒洒的,她分外觉得气息舒畅,她回头看了一眼脚后的路,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酒池鸿台的最顶端——   顺着刘彻手所指的方向,她看到一块刻着铭文的石头,她定睛一看,铭文上一边刻着“长乐未央”,一边刻着“长乐万岁”。   她回头看着刘彻寻找答案。   刘彻神秘地笑了笑:“母亲说,看过铭文的人都会长乐不尽,所以我带姐姐来看它。”   她情不自禁笑了出来。   他看着女孩儿咯咯笑着,暖阳淡淡的,折射出她那耀眼的笑靥,她的笑生动的在他眼面前,可他却觉得那样的神情远得好似天涯海角,他傻愣愣地问着坐在台顶边缘的她:   “妹……姐姐,你真的是天上掉下来的吗?我听他们说你是皇叔家的福星!”   她被小刘彻一句话说得有点无奈,没办法,小呆子的流言太多。   于是,她成心答非所问道:“小彻,你看过大海吗?”   小刘彻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风中,她的衣袂被风卷起,显得无限冷冽,座台上,他抬起头与女孩对视着。   女孩讲了一个他此生难忘,关于大海的故事。   至于这个故事的内容,一直是他与紫灼之间的秘密,他从没告诉过其他人……   ┄┅┄┅┄┅┄┅┄*┄┅┄┅┄┅┄┅┄*留白┄┅┄┅┄┅┄┅┄   是夜。   梁邸。   刘紫灼懒洋洋地睁开眼,她转过头去看,一阵风吹在她脸上。   她见窗子不知就怎么开了,下床着实不愿意,在宫里摸爬滚打了一天,心力交瘁,好容易回到梁邸歇歇,没想夜半还醒了。   她下床走向窗子,这时她听见门外有动静,她猫似的小声问:“谁?”   她见门外没人,刚转身,一跨步却重重撞到了一个物体,就在被弹开的瞬间,她被那物用力地托住了,整个人腾空而起,她吃疼地想要咬住揪住她领口的那只手,抬眸的一霎那,她的心猛然被蛰了一下——   那双眼睛盯着自己,所有一切都是如此真切。   紫灼咧着嘴,她高兴得就差翘起尾巴朝他谄媚地摇摆一番,哪知瞬间三月春又成了十月雪。   “哎?哎呦!哎哟!疼啊!阿爹!别打……呜呜!”   不由分说,他猛地弯下腰重重地在她身上乱打一通,她痛得哇哇大叫。   刘武的声音嘶哑得让她吓了一跳,即使没有看到他的脸色她也能猜到他的神情:“你跟谁走不好?偏跟他走?!”   “没……呜呜……”她气若游丝,眼泪汪汪,化作小萌物一个。   他丝毫不为所动:“以后还敢不敢了?”   “……”她有点生气,她又不是自己要跟他走的!   他的手不太温柔地抓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他蹲下来,好看的手指在她的脸上擦拭,她鼓着嘴,满脸都挂着眼泪,他神情复杂,怒意中有心疼,她止住了眼泪,呆呆地盯着他看。   过了不知多久,他问:“他亏待没?”   她苦着脸,趁机躲进他的怀里:“亏待的!亏待的!吃不饱穿不暖!”   他虎着脸:“他要真敢,本王保准端平了他江都老窝!”   她不再说话,鼻子埋进他的衣服,将眼泪鼻涕都擦了个干净。   身后良哥看着腻着的两人,微微抽动嘴角,还真会装,瞧她那一脸眼泪,至少有一半是挤出来惹人可怜的!   前前后后的日子一加,这个丫头居然失踪了一个月!所有的人心里都空落落的……   她埋在刘武怀里似乎瞟到了他,她龇起牙,跟他鬼头鬼脑地一笑,良哥无奈地摇摇头。   良哥偷偷地朝她眨眼,待刘武一走,两人本性毕露,掐成一团,末了,良哥心疼地蹲下来,上下瞧了瞧她,见小呆子当真瘦了一圈儿,连养得那么好的奶胖都没了,于是舍不得地问她:“那刘非当真那么欺负你?”   她得意地摇头摆尾,好像在嘲笑他上当了:“良哥真是大笨蛋!谁有本事欺负我?我向来是欺负别人!”   良哥的脸上恨得铁青:“死丫头!又愚弄我?!”   她咯咯地笑个不停,她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硬朗的脸,继续逗他:“良哥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良哥的脸憋得青里透红,微恼地转过身不理她,半晌才忍不住转过头问她:“这一个月苦不苦?怎么都瘦了?原来养得肉呼呼的,我还愁你太肥了以后变成大胖子呢!”   她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我哪里胖了?我那是珠圆玉润!真是不懂欣赏!”   “猪圆鱼肉?”他笑。   小呆子虽然不讲话时表情有点呆,不过讲起话来还是十分灵动的。   “切!”她剜了他一眼,“你见没见着你那两个酒友,他们可是惦记你了呢!”   提到他们,良哥似乎心情很好,笑道:“早就被他们合伙整过了!几年没见,一跟他们碰面他们哪能放过我,两人倒是一点儿也没变,酒品还是那么差,一喝上手就停不了,可算是折腾死我了!”   “扑哧!”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忽而又正色道:“刘非怎么会将你带来长安,他怎么敢?!”   “说是太后的意思,我也搞不清楚。”她皱眉苦恼。   良哥所有所思,随即心疼地揉了揉她眉头,舒口气:“现在没事就好。”   可他如何能护她一世安好呢?   很多时候都是如此,有些人,相见就是一辈子,虽然,有些话,他们一辈子也不会承认。   良哥深深地注视着她。   灼灼,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一辈子也不要跨进这阴谋的漩涡。      ☆、11.入局   红光软衣,影影绰绰,袅袅腾雾,若说长安的路宽,远比不过这宫殿的宽,偌大长阶,人分外渺小,紫灼拾阶而上,惊动檐上一层松软的雪。   刘武转身替她拍掉了身上的雪,皇上寿宴当日,他将她安置在长信宫里,方才离去。   良哥一来就看见刘紫灼蜷坐在宫槛上发呆,神态像趴在门口的一只白猫,眼神有点呆,样子有点圆。   在宫中,良哥不敢太越逾,只一声不响地踱过去陪她并排坐在一起,她习惯性就趴到他腿上,他忍不住拍拍她的背,喃喃的话语从他怀里传到他耳里。   “那天我见了太后过后,还看见刘彻了。”   他轻声问:“胶东王刘彻?”   “是。”她脑子一团浆糊。   “他怎么了?”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良哥不会理解她心里的顾虑。   她随口问:“大白怎么样了?”   “受了些伤。”良哥语重心长地说,“那兔子……该减肥了……”   紫灼想也是。   这几日又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皇上酒后跟刘武挖心掏肺的,在长乐宫允了一句“传位给皇弟”,当着那些个大臣面如此说,也不知道玩得哪门子花样,如今太子刚废,朝野内外或有动荡,在这节骨眼上如此,有些不合常理,而她这个历史文盲虽然勉强认识大人物刘彻,却不代表她知道历史里的枝结末梢,难免担忧。   她在他怀里挤了挤,嘟囔道:“没什么……就是想梁国了,想回家了。”   良哥蹙眉,他看不得紫灼这副发蔫的模样,他抱紧她,轻嗔道:“想家咱们就回去,寿宴过后你还想留下来不成?”   “当然不是了!可就是心里不开心……”   良哥柔声哄她:“好好,你不开心,那不是还有我陪着呢吗?若我陪着你还不开心,我就帮你去寻着玩闹的,若这样还不开心,你就打打我让你开心开心。”   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抬头看他:“看来我可没有理由不开心了!”   他堆笑:“那是自然。”   她抬头看着他怎么也挪不开视线,良哥本是代国人,身形高大,有着北方人健硕粗犷的形象,也有着北方人直率正直的个性,一个意气风发的铁血男儿的心到底能多细?   她不知道。   她红了红眼眶:“良哥,有你在真好。”   良哥笑而不语。   她哭了起来,为他的包容。   他看着她:“灼灼,别怕……”   她怕什么?   其实,他懂她。   一驾宫辇已经行到身后,明黄的宫灯点起,她在躁动的空气中感到一丝窥探,良哥略微有些不祥的预感,看清辇车的仪仗之后,他连忙拉着紫灼下跪道:“微臣叩见皇上!”   天子法驾上缓缓地走下一个男子,玄衣朱绣,步履徐徐,半响说道:“免礼吧。”   男子的龙靴沾上了雪,深暗的眼睛打量着她,她感觉那目光灼人,却又无法避开,那对微翘的剑眉缓缓收敛,像是在酝酿何事。   她惴惴地抬起头,不经意瞥见他的一丝饶有深意的笑容。   恍惚间,她以为又见到了刘武。   景帝伸出那只藏在袖子里养尊处优的白手,她眼睛巴巴地看着,那双手朝向她,她很识趣地跑了过去拉住他,景帝的嗓音沙哑:   “梁王家的郡主吗?来,陪朕上辇坐坐。”   她天真地向他眨眼,说道:“好。”   朱红的辇车里升起了暖炉,隔绝了天寒地冻,她有些闷,对面这个人真是像极了刘武,不管是轮廓还是深思时纠结的眉和紧抿的唇,甚至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都恰到好处。   毕竟这人是刘武的亲生哥哥啊!   “听说,梁王每天都驾着车,带你同游?”冷冷的一句话拖回了她遄飞的思绪。   “也不是每天。”她小心翼翼。   景帝放下手中的竹简,再次打量了一番她,然后才缓缓开口:“朕一直以为梁王会跟朕一样,除了朕,不会和任何人同去同归,看来,朕错了。”   景帝话里有话,绝非字面上的意思。   紫灼微怔,觉得这对兄弟之间,有些东西,已经无法挽回了。   景帝话锋一转:“这次来长安让你受委屈了,非儿做的事,朕也听说了,他就是鲁莽的性子,你也不要怨他了,就值当来次长安看看太后的,听说太后也挺喜欢你的……”   紫灼勉强地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辇车停了下来,她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景帝的一句话总算让她解放了:“下去吧!梁王正在等你呢!”兜了一圈,他们又回到了长信宫。   她正觉诧异,他下一句话却将她整个心都拖入寒冰——   “太后正愁没个伴,你不妨从此就留下来,常去看看她……”   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掀开帘子,跳下辇车,头也不回。   景帝望着远去的人,目光又深了些。   她跛着脚,不顾腿上传来的疼痛,一重重门推开,紫灼进来的时候刘武依旧闭着眼坐着,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面前,夹带低沉的气息,刘武赴筵而归的身上还有股浓重的酒味,她慢慢地向他贴近,她伸出手,手指轻点着他细长的眉,蓦地,小手被握住,坚定而执着。   她忍着不哭。   他假装不看。   他沙哑地问:“怎么老是冒冒失失的?”   她敛色道:“听说阿爹回来了,忙不迭就跑过来了。”   很久很久,她才听到他的话语,他说:“我记得你曾说过,你说,父王可以是其他人的,阿爹却是你一个人的……”他欲言又止。   “……灼灼……”他深深地看着她,“你现在可是信了?终究还是有我保护不了你的时候。”   她抱着他,安慰地说道:“阿爹不用担心,灼灼不怕!”   他搂紧她深深叹息:“等再过几日,我也该回睢阳了,你好好留在梁邸,宫里面还有太后,梁邸的所有奴才都归你管,你照样横行霸道没人拦你,和在梁国也没什么两样。”   那样偌大的府邸只剩她一人,如何会一样呢?   “长安比起梁国可热闹多了……”   她轻轻地推开他,缓缓开口:“阿爹是要我留在梁邸……”   她深吸一口气。   “那我算什么?”她伤心,“是皇上不放心你,所以留下我的吗?”   这中原地区,谁人不知灼灼郡主是梁王的掌上明珠?   他目光幽深,确定地说:“是。”   其实,刘武说得不尽然,不过她如此想,顺着她也好,免得她伤心了。   刘武重新抱住她,尖瘦下巴抵住她发:“灼灼,不高兴就哭。”   她的指头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一阵揪心,他觉得前襟都湿了。   她忽而抬起头惴惴地问:“小灼这一次还能依着性子一回吗?”   他面色一变,目光十分严肃:“不成!”   “为什么?”她满脸惨白,“我有什么重要?犯得着将我留下?”   他平息下眼里惊涛骇浪,慢条斯理地说:“并非我想如此,灼灼……听话……”   她十分失落。   “好……”她呜咽,“灼灼答应你!留在宫里……”   “罢了!”他闭上眼,脑中浮现起六年前的那个夜晚的浮光掠影——   小孩儿静静地躺在良哥怀里,才那么丁点儿大,她就朝着他笑,似乎是认识他似的,似乎一眼便认定他似的,她朝他伸出手,圆乎乎的,指着他的脸……   他看了一眼便被迷惑了,这样的孩子要是他的就好了,他那时是那样想的,于是便真的成真了……   六年,甭说是人,即便是养条狗也有感情,更何况这个,他一眼认定的人呢?有些事情不能回忆,越回忆就越模糊,越回忆就越混乱。   他,到底该怎么办?   “嘭!”回过神来时,刘武手中的茶杯已经碎裂,一支短箭穿过杯子扎在桌案上发出“铮铮”地震动声。   “茶里有毒!”看见地上翻沫的茶水,她失声大叫,转头看那支断箭,心下登时郁结,是谁要杀他?同时又是何人要救他?   刘武缓缓地将手中的碎片丢在了地上,深沉地开口:“来人!”   “护送郡主出宫!”   “诺!”   “阿爹?”她疑惑地看他。   “你随侍从出宫回梁邸,我和良哥留下还有些事。”他帮她擦了擦汗,“记住,不要怕。”   她点了点头,随护卫忐忑离去。   紫灼身上披了件厚的棉袄,可依旧冷得浑身颤抖,路经未央宫的一段路雪积得很厚,她心里想着事,明明是心不在焉的,却还是被眼前的人吸引了过去——   寒风凌烈,白衣人遗世独立,他手提盏孤灯,抬起好看的下巴,瞬也不瞬地看着夜空。   白衣人闻声,低头看了看她,向她微微一笑。   她正想走,却又陡然警觉地回头,身边的那个侍卫与她靠的很近,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她压低声线:“好像……”   那个侍卫一抬头,与她四目相对,眸光如夜子,冷冷的气息一如初见,嘴角勾起。   她惊道:“是你!”   这时那个白衣人也走了过来,笑道:“郡主,借一步说话。”   三人走到暗处,她心里无限疑惑起来,此时,她多日前相识的那个“葬鹰哥哥”突然就出现在宫中,还穿着侍卫服,这是何等诡异之事,还有这个白衣人又是谁?   “郡主还记得在下吗?”葬鹰哥哥问道。   她点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白衣人说:“在下鯨云,这是我大哥夜弋人,我们本来都是梁王的门客。”   鯨云,夜弋人?   她思索了片刻,似乎对这名字有点印象。   葬鹰哥哥,呃……不对!是夜弋人道:“冬猎那天,郡主就站在围场旁边看。”   “是啊……”她能说出这些,她稍微有点相信他了,“那你们两个来找我干什么呢?”   夜弋人虽然试探过了紫灼,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他直接说明来意:“我们来投奔梁王门下,是为寻找一样东西。”   求财?   像是知道她所想,他说:“我们并非求财而来,只是这样东西是我亲人的生前遗愿。”   这件事他说的轻描淡写,他只将她当个孩子看,他重点说得是另一件事。   “现在为了这个东西,许多人要加害你父王,方才你也见到了。”   她又想不明白了:“他们为何加害我父王?”   这时白衣少年鯨云笑道:“大家都认为这个东西在你父王那儿,所以想来抢呗!”   她反应过来:“刚才是你们救了我父王?”   鯨云点头。   她苦恼了:“那现在可怎么办?”   鯨云又笑道:“那还不简单,东西给我们,你父王不就安全了!”   呃……还真是……   他们接下来讲的话才是他们来找她的目的:“其实,我们并非两人前来,我们总共三人……”   夜弋人话不多,全听鯨云一人在那讲,一个小疑团也解开了——   他们兄弟还有一人名叫赵青虎的,得知紫灼被刘非所劫,曾设法救过她,可是却意外被她所伤了,中毒伤重……   “如今,我们的义弟伤重,需要救治。”   惨了!惨了!闯祸了!   “这……”她连忙推卸责任道,“伤人的簪子不是我的,是旁人的!”   两人沉默了对视一眼。   夜弋人沉声说:“若是找医仙顾昔,或许也能解毒。”   紫灼头疼得很:“顾昔是父王的好友,不过近来没来梁国。”   “顾昔一定会来的。”夜弋人笃定地说,又道,“此时长安凶险,若我继续做你的侍卫,方能护你周全,顺便也能找找顾昔的下落。”   她觉得不需要:“我有的是侍卫。”   他笃定:“他们保护不了你。”   好大的口气:“你到底是谁呀?”   “……我只是夜弋人。”   “一人?”   笑。   “是弋人……”   结果,他就这样赖了上来。      ☆、12.端倪   夜色妖娆,男子的笑更妖娆,她仰视着他。   “说吧!你想要什么?”   男子说得云淡风轻:“自然是你的性命。”   她怔住:“你要我的命,总归要让我死得明白点吧?”   彩灯忽明忽暗,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弯下腰:“小妹妹,杀人本来就不需要理由的,知道吗?”   “现在我就要祭出我最强法宝了——”   她霍然瞪着双眼,本能地朝后一躲。   他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衣服里捣鼓了好一阵子,然后,她看见他拎着一只黑老鼠的尾巴,很弱智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那眼神分明在说“怕不怕?怕不怕?什么?乃乃乃……乃居然敢不怕!”   她木然地朝他看了看,一脸鄙夷。   随后,酷酷的男子改变了战术,他扔掉老鼠,又将手伸进了衣服里,然后掏出一个拨浪鼓,咚咚咚了几声,他蛊惑地声音又传来:“告诉哥哥一件事,好不好?”   这次她已经对他彻底无语了。   他再次挫败,他低下头反思了数秒,为什么?这些方法明明百试不爽!   蓦地,他恍然大悟地抬起头,她斜着眼以为哆啦A梦叔的百宝囊又能掏出什么,结果大失所望看到他抽出了腰间冷冽的长刀,一脸阴虹地朝她靠近。   他只说了两句话,两句都是问句,第一句是:你到底是不是小孩?第二句是:你是否见过顾昔?   顾昔?!   对!方才他是问到了顾昔!   他欺身向前,一手揪起她欲跑的身体往自己靠近,挣扎中,不知何时跑到她怀里的小白狗华丽丽地飞出,他极不耐烦地一刀将其砍成两截,就在他扬刀收刀极快的一刹那,她手中的匕首已经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腋下。   呜哈哈!匕首兄可都是为你们这些刺客准备的!   “唔。”他捂着伤口不可置信地退后,两脚发软,丹田聚集的气力全散,他一个趑趄倒在了地上。   紫灼见厮如此,立马察觉到了局势逆转,于是小人得志地顺势骑到了他的身上,匕首抵着他的喉,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在你的命在我手里,我知道你们杀手都是有组织性的,一定不会说出雇主的秘密对不对?所以我就不问你为什么来刺杀我了!”   不一会儿,死小孩就开始坐在他身上扯东扯西的:“我知道……像你这样,这么厉害的人也就是在我这个阴沟能翻船了,这也不能怪你……”   他忍着疼,冷冷地说道:“你挑重点的说!”   她神色中露出一丝害羞和为难,不过随后又换上一张厚脸皮:“我是想,你既然任务失败了,那么回去之后一定会被你们老大剁手砍脚,说不定还把你一刀给咔嚓了……”   咬牙切齿:“挑重点!”   她继续说道:“所以……所以我要你发誓!”   “……”   她指了指旁边华丽丽的配角——死狗,双眼泛着血丝,极其兴奋地说道:“我要你发誓!你要像刚才那只为救我而牺牲的烈士小狗一样,效忠我,做我一辈子的狗,将来还要为我牺牲!视死如归!做我钢铁般的保镖!”   他嘴角抽筋到不行,艰难地问道:“做你的狗有饭吃吗?”   “不!”她小食指在他面前摇了摇:“做我的狗有肉吃!”   “那好。”他干笑,“我夜弋人在此对天发誓,一辈子做你的狗,钢铁般的保镖,为你牺牲!视死如归!”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贴近他问道,“喂!你的脸不是这样的吧?我要看你真正的模样。”说罢,她将手伸到了他的耳后。   他推开她的手说道:“我自己来。”   一张人皮面具缓缓地揭开——   紫灼感觉自己的呼吸滞了——   “啊!你肿么是我的葬鹰哥哥呀!”   “啊——”   刘紫灼一个激灵惊醒。   靠之!居然是梦!   她流了一身冷汗,跑到门外,见葬鹰哥哥夜弋人正一脸面瘫的看着他,她表情僵硬,正在考虑要不要给他一个龇牙咧嘴的微笑。   早膳过后,紫灼跑到夜弋人跟前鬼兮兮地问道:“你当真是为等顾昔出现才留在我这儿的?”   “是。”仍然面瘫。   她笑眯眯地问:“那你为何救我父王?”   他一脸正义:“讨好他。”   她被这倒霉孩子萌到了,还真有人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讨好他”这三个字的!   她又追问:“那长安城外,你怎么不直接问我呀?”   他诡异一笑:“我怕你不说。”   so,她莫非是恶名在外了!   他说,他们是混进南越使臣中间才进的宫,之前说的话也好想很有道理,理由说得前后十分合理,但她就是觉得一句话——“信你就有鬼了!”   大概是那个梦作怪,她老是觉得这娃呆萌呆萌的,差点就大叫一声“做我的狗吧!做我的狗有肉吃哇!”   夜弋人觉得,紫灼的眼神异怪得很,浑身发毛。   她轻咳一声,掩饰道:“那个顾昔……他每年会来梁国一次,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   她这几日连刘武的面都见不上,要不是良哥告诉她,她连他的消息都没有,更别说葬鹰哥哥了,所以她好心安慰下他。   “我耐心等便是。”   忽而,她小脸红扑扑,伸手道:“来,帮我剥花生吃。”   夜弋人的脸顿时黑了黑。   良哥奶爸的工作不好当……   °∴☆..·°.·°∴☆..·°我割.·°∴☆..·°.·°∴☆..·   长安的建筑共分二十四势,不算宫里的走势,宫外可分外为阴、阳、正、辅、盈、亏、水,火几种布局,从大布局来看,处通城桥的四围乃是水势,而内中的小布局往往又囊或了多种走势,凭山切岭,十分精妙,刘紫灼曾夜宿的那个通城桥边飞龙临水的布局就被称为“势中之势”,那里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驿站,而这个豪华酒店也有个极其缥缈的名字叫“涣水阁”,所谓“遇水化水,水化成龙”,这名字也体现了当年长安城设计者的独具匠心。   良哥龙行虎步先一步入内,身后还跟了两人,一个是左内史萧扬,一个是北军孙引,三人行踪隐秘,只带了贴身几人侍从,刘紫灼独自一人在梁邸郁闷地想,这节骨眼上你们三儿还有心情去喝酒?!   孙引和萧扬这次来也绝非私事,他们二人皆曾受过刘武知遇,之间多少有些关联。   三人夜话唱罢,撇开刘武遇刺的话题不说,话锋一转,说起了长安的一桩案子,孙引蹙眉:“昨天发生了件奇怪的事情。”   良哥好奇:“奇怪的事?”   孙引点头,回忆起这桩让他头疼的案子:“渭桥下死了一个人,本来,死个人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这人死相太蹊跷,尸体爬满了红蜘蛛,连嘴里眼里都爬满了,人被拉上来时已经被吃掉了一半!”他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道,“你们哪个见过虫子吃人的?若非如此,也不会惊动我们北军去办这倒霉案子。”   “确实不寻常,长安城几十年来都没发生过这样的怪事。”萧扬对这事也早有耳闻。   良哥问:“卷宗可记载过有这样的事发生?”   孙引仰头喝了一杯酒:“闻所未闻。”   语罢,三人都有了心事。   孙引位居长安北军,官位跟现在的司法部门有些相似,职责是护卫长安,而萧扬占了祖上的便宜,他爷爷是文终侯萧何,父亲当了武陵侯,他自己官居左内史,这可不容小视,这官位放在现在就相当于一个直辖市的市长,这件案子,均在二人管辖范围,如今一点头绪都没有,怎能不担心?   至于良哥的心事,那可就多了。   当下长安绝不是一个安全之地。   孙引见气氛被自己搞得沉重,于是说起了自己另一件挂在心上的事。   “良哥,你可认识一个叫妖红的女子?”   “妖红?”他像是听说过,一时却记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孙引垂了垂眸子,不知为何,与那女子仅一面之缘,却一直心心念念的,他摇了摇头,自饮了一杯。   “小心!”   蓦地,良哥大喊一声,手疾眼快将孙引手上的东西拍开,三人看到地上的东西,心惊肉跳——赫然是一只红蜘蛛。   良哥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13.蜘蛛   梁邸。   “啊——”   一声尖叫震落了檐上的积雪,众人匆匆往外挤,这日,一只蜘蛛咬伤了来修聘的使节,场面一度失控。   一时手忙脚乱,夜弋人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等他在一片混乱回过神时,却发现刘紫灼已经不见了!   四周的宫女皆是恐慌,刘紫灼还没从发生的事情中拉回思绪,蓦地,一双有力的双臂就将她一把拉到了木栏后面,她脚下一滑,还以为是那个夜木头,结果一转头却看到:“良……”   他捂住她的嘴,压低音:“小点声。”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里说话不方便,跟我来。”   “到底怎么了?”他们钻进了梁邸偏殿的梅林里,她开口问道。   良哥的眼直直地盯着她,皱着眉:“我也不太清楚。”   像是想到什么,她鼻子一阵酸意:“良哥,我好想回家!我好想回睢阳去!我好想走!这儿好可怕……”   “别怕……”   良哥抚摸着她的发,双唇张合,她却听不进半个字。   林外传来脚步声,数十名侍卫随声而至。   黑暗中,不辨敌我,领头的人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梁邸梅园里?!”   “还不回话?!”   良哥却二话未说,抽刀疾步上前,毫不留情地向他们冲去,区区几个侍卫还不在他的话下,他轻而易举将他们尽数了结,他沐浴在夜色下,面容却好似塌陷在巨大的黑暗漩涡中,血腥气如魔障,她蹲下身子环抱着双膝缩了起来,一道肃杀的风如刀般砸了过来,良哥手疾眼快,双手一托将她带入怀中,踏着梅枝一跃避过风劲。   “放下她。”来人一字一句地说。   良哥觑起眸,双目酝酿危险,他咧开嘴,张扬地露出一个笑容,紫灼诧异地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良哥几时露出过这样诡异的表情?!   他是谁?!   她在他的怀里挣扎起来,对面,夜弋人的刀疾电般斩来,“良哥”松开了她,身手极快地闪过他的攻击,随后他再次大笑,她惊讶地看到他在她眼面前变换了容貌,全身变得血红,忽然变成一群红蜘蛛,随后如一阵气体般消失无影。   夜弋人觑目,见那人已经遁走。   他瞥了一眼手里的蜘蛛,表情严肃。   蜘蛛的事断然和那人脱不了干系。   他回过头看她,她惊魂甫定。   –‐‐——–‐‐——割割割–‐‐——–‐‐——   今年的长安格外冷。   开春为止,既有十七八日,但残冬依旧未竭。   从南方移植过来的花不过几个日头就蔫了,倒是红梅开得正浓,暗香迟发,有些傲气的香味在入夜后,往墙上慢慢地爬。   玉玉的月下,夜弋人逆着月光躺在屋顶上,长安城好几十里的繁华,处处都是灯火璀璨,他枕着刀鞘闭上眼,偌大的屋顶寂寥得只有他一个人,北方的风刮过他宛如雕刻的脸上,微翘的睫毛抖动了一下,睁开双眼,眼内好似卷起了千层浪,一纵身,尾随那辆马车——   刘紫灼坐上马车,骤时所有的委屈和不安全都涌上心头,她在车里几乎要喘不上气来,马车停住之时,她迟迟不肯下车。   她此去是要送别刘武。   “郡主!郡主!”孙引唤她。   她吸了口气儿:“我在。”   “要下车了。”   她叹气,没有动静。   孙引微有些着急:“郡主不用担心,长安都在我的管辖之内,定然能保护您周全。”   他又催了一句:“郡主,梁王殿下等得着急了。”   “这里是哪儿?”她微伸出头来。   “通城桥下的涣水阁,殿下在里面。”   “是吗……”他终于打算与她分别了。   她一抬头,就看到面无表情的夜弋人,他向她投来一丝意味深长的注视,似是安慰,第一次,她发觉,这个木头虽一副冰渣脸却也是有人情味儿的。   她在屋里,心里百味俱杂,可不一会儿还是睡着了。   良哥进来的时候,仿佛看到床上躺了一只巨大的白猫,气恹恹的,狼狈极了,他倏地心中一动,轻声吩咐左右伺候的人:“你们都下去吧!”   他蹲坐在她塌边,替她捋了捋头发,他语气里有深深地责怪:“听说梁邸出了些事,平日里不是挺机灵的一个丫头吗?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你……你还睡?你就这么不愿见着我吗?成!我现在就走!再也不管你了!”   说着说着,他就来了火。   她听得心里不好受,良哥从来就没对她说过狠话,这次算是重的了。   她直直弹坐起来,张开了双臂欲跳过去狼抱他,他却突然一转身把她搂在怀里,随后低下头仔细地打量着她,出乎意料地冒出一句:“打扮成这样还挺好看的。”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色裘衣,傻笑。   他见她不理他,问道:“怎么了?不会说话了?”   他笑了笑:“想见王爷?”   她落寞地点头。   他笑了笑。   轻微的咳嗽声自外传来,她几乎能敏锐地闻到那股悠悠的气息,熟悉的味道,她把眼泪全擒在眼里,水汪汪的,煞是可怜。   冰凉的手轻触在她脸上,不知过了多久,刘武才缓缓地说:“又不太听话了吧?”   夹杂着宠溺,夹杂着无奈。   她努力做出一个笑脸。   “阿爹什么时候走?”   “明日。”   她不说话了。   他双手捏着她的肩,仔细端详着这孩子,初次见到紫灼时,她才只有猫那么大,一转眼,竟长成狗那么大了……咳咳!他咳了一声,掩饰这突如其来的愚蠢念头。   他抱起她坐到自己腿上,他眉间疲倦,双唇微微发白,双眼接触到她,他骤然屈腰咳了起来,越咳气越弱,她有些自责地绕过他的怀抱帮他捶背。   他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稍微缓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道:“灼灼,现在阿爹保护不了你,等有朝一日……阿爹再接你回去,好不好?”   她抬起头:“有朝一日?”   他叹了叹,不语。   刘武走后,良哥靠在床头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紫灼,轻轻唤她:“灼灼,跟我说说话好不好?你这么安静,我看着伤心。”   良哥叹了叹气,将紫灼抱在怀里好一会儿才离开,他早该知道了,从他将她从死人堆里抱起时他就应该知道,这一辈子,良哥和刘紫灼都要捆在一起,哪怕只是他单方面地想法,哪怕粉身碎骨……   脚步声越来越远,蓦地,她坐了起来。   “这个令人作呕的感觉是……”   她愣愣地看着窗外的夜弋人,心道,不好了,葬鹰哥哥!我闻到了蜘蛛的味道!   ……   涣水阁里起了雾,通渠水上烟雾袅袅。   夜弋人将刀收回刀鞘,地上立时掉落几十只蜘蛛残骸,空气里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气味儿,顿时烟雾更重,夜弋人飞身跃上翘檐,身化箭矢,急速地追向那抹人影。   又是他!   北风刺骨,两人一前一后在屋顶上疾走,脚下溅起碎雪,弋人手指用力一弹,一片雪花冲破气流,重重地打在那人的腿上,他身子一晃,从屋顶滚了下去。   弋人稳健地落地,鹰视虎步,朝躺在雪地上的人走去,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将趴在地上的人翻过来,一丝凛冽的风刮过他的头发,他本能抽刀挡住了突然飞刺而来的匕首,利器相撞,干燥的空气裂开一道伤口,溅起星星如血的火花。   弋人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杀气,那个原本趴在地上的男人此刻正毫发未伤地伫立在他的面前,五官在月光下,隐隐约约,模糊不清。   黑暗中,薄唇上扬:“幸会幸会!”   良久,他开口:“不知阁下几次三番引我出手到底有何目的?!”   他冷笑。   “倘若不说个明白,就留下性命!”   “哼!凭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嗤笑道。   “不妨试试看。”   寒冷的夜晚顿时变得有些灼热焦躁,弋人的长刀指向前面的人,他浮笑,双手紧握着短剑从正面直攻过来,弋人丝毫未躲开,执刀稳稳接住了他的攻击,他双臂用力一抵,他退后几步,弋人乘胜追击,立时挥刀风驰电掣地砍向他,他以手接刀,弋人右臂猛地一震,手中的刀居然被他夺了过去,他冷笑地看着手中的刀,随后嘲弄似的睨了他一眼。   他满脸堆笑,在夜弋人的怒视中将手中的刀丢给他,他伸手来接,他却趁此机会飞身离去。   夜弋人欲追却被一片红色蜘蛛阻拦了去路,一阵红气扑面而来,想躲开也为时已晚。   “呃……”倏地,他胸口一阵闷痛,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无力地低喘。   一道白影落下:“弋人哥!”   他眼前一片朦胧,那道白影向他款款而来,他轻叹:“鯨云……”   少年缓缓靠近他,长眉微挑:“没想到大哥居然也会中毒。”   他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鯨云堆笑着蹲坐在他面前,表情稍稍严肃:“不晓得这个蜘蛛怪什么目的,会不会也是……”   “鯨云……”他睁开微红的双眼。   那蜘蛛怪的毒只是些瘴气,弋人服了解毒的药,片刻的功夫,便化解了不适,他缓缓地坐立起来,语气极冷,“这个人目的不会那么单纯。”   失神间,静谧的夜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紫灼追着良哥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另一边,刘武的小辇也在浓雾中缓缓出现。   鯨云扶起弋人,走向刘非的小辇,辇车上有声音道:“你们是何人?”   鲸云道:“在下是鯨云,这位是我义兄夜弋人。”   “鲸云……夜弋人……”他咀嚼这两个名字,似乎想到什么。   刘武的随从闻言把灯笼打近了些,灯光照亮了两人的容貌,两个少年一个黑衣一个白衣,面上看不清什么表情。   良哥走过去:“殿下,这二人之前曾拜会过您。”   刘武也想起来了,他一向识人,只是两个英姿少年究竟何身份呢?   “你们……”刘武神情微变,没有说下去。   鲸云闻言,道:“我们来向殿下寻顾昔的下落。”   他又说:“听闻顾昔和梁王交好,我和大哥便借朝见之际,寻医而来,我二哥现今病重,石药不治,恐怕找到他还有一线生机。”   鯨云此时在他面前打了个花腔。   刘武是有城府之人,虽然知道他们说得都是谎话,却丝毫不动声色。   不一会儿,刘武就恢复他惯有的淡然模样,莞尔道:“那两位真是来的巧了。”   他们这时才察觉到空气里的清脆琴声,弋人听清了曲子,是一曲《庄周梦蝶》,只是琴技着实粗糙,不一会儿琴声戛然而止,有人朗声道:“顾某就在此。”   人随声至,一道浅蓝的身影随刘武一同到来。   这时,良哥与紫灼也赶了过来,“顾大夫你真的来了?!”紫灼高兴地冲动他面前的跟前。   他浅笑,摸了摸她软软的长发,笑道:“又长高了。”   “嘿嘿!”   夜弋人缓缓地走过去。   顾昔嘴角勾起。   “你随我过来。”   ……      ☆、14.离歌   估计一般高手会面都选择在屋顶上——   夜弋人抬起头,目光冷峻,顾昔的蓝衣轻飘飘的,长发及腰,月牙儿照在他头顶上,肤色胜霜,顾昔先开了口:“他当真是中了我的毒?”   弋人冷冷地说道:“这毒我认得,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顾昔问:“中毒多久了?”   “半个月。”   顾昔微一挑眉,果断地说道:“没救了!”   “等等!”弋人抓住他胳膊,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能救他!”   顾昔好奇地问:“到底是何人中了毒?”   “赵青虎。”他眸色冰冷,瞬也不瞬看着他。   饶是他夜弋人自诩一切尽在他掌握,也未曾想到,一切纠葛都从赵青虎的伤开始了,一路纠缠,一直到至死方休。   此时此刻,夜弋人还不知道,这都只是个开始……   “……他的脸被刘紫灼划伤了。”   “哦?”顾昔哂笑。   夜弋人眉间深皱,缓缓地问道,“你与梁王又什么关系?”   顾昔莞尔一笑:“一个朋友而已。”   他目光深谙:“那这么说,这毒是你赠予她的?!”   顾昔摇了摇头,正色道:“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所以也觉得蹊跷。”   “那你可愿救他?”   顾昔微笑颔首:“若不救,恐怕你非杀了我。”   弋人绝不会被他的一句话给搪塞了,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你的毒是否传给其他人?”   顾昔想了想:“却有一人。”   “谁?”   他笑了笑:“一个貌美女子。”   他说得含糊不清,他知他有意隐瞒,便不再追问了,现下他更担心的是青虎的病情,中毒这么久了,要不是他一直给他用些药延缓毒发,他早就命丧黄泉了,恐怕现在他已是毒入骨髓了吧?!   他不急不缓地问他:“救得活吗?”   顾昔取出个小瓶子,淡淡说道:“每日一粒可保命,但拖了这么久,想根除就要有些年头了,不过倒不会影响多少,只是要多吃点蚀骨的苦头了。”   弋人愤恨地接过药来丢给倚在树上的鯨云,然后,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等等!”顾昔叫住他。   他侧过冷峻的侧脸:“还有什么话可说?”   顾昔依旧是那如沐春风的笑容:“怎么?好歹我们在南疆也算的上个‘故交’,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他声音低沉,声音讽刺:“故交?”他转过身,留给他一个更加决绝的注视,“我不曾认可过!”   顾昔敛下笑意,徐徐地向他走去,长发与他的耳际一擦而过,他背对着他开口:“不过,希望你不要伤害刘紫灼!”   他迟疑:“她……?”   “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他没有说话,权当是默许了。   冷风刮面,紫灼抬头傻傻地看着屋顶上的两人,现在是什么状况?楚留香与哆来A梦叔对决,哇塞!   顾昔低头对她微微一笑,随后,纵身一跃,足下生风,踏着树梢飘然而去。   “后会有期!”   “呃……顾……”她叹了口气儿,不愧是楚留香,老是这么神出鬼没!   夜弋人轻轻地降落在她身后,她转过身去看他,这个木头的脸色沉到了极点。   刘武轻轻摸着她的发与她道别:“紫灼,我让良哥留在京城守着你,睢阳你养的那只畜生我也替你好生养着,你要是想了,我就差人把它带给你,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想,不要让我操心,听到了没有?”   “恩。”她撅嘴点头。   他努力安慰她:“已经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吗……?   他深深地注视她许久才挪开视线,他目光飘乎,视线落在弋人的身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随后转身就要离去。   一行人缓缓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空地上只留下了良哥,仿佛是浪花中的一小块儿碎木,又像是巨浪之后拍打在岸上的泡沫,翻滚着、扶摇着,流淌着落入她的视线,他分明未动,她却觉得他仿佛从北风呼啸而过的天地中一路走来,带着风尘,向她而来,叫她很是心安。   她吸吸鼻子:“你看什么看?!”   良哥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别任性!现在的处境你认清了吗?”   她撅嘴:“你又知道什么?”   他声音冷峻,伤心地告诉她:“这些日子有很多人想要加害王爷……”   他静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告诉她,“自半年前就盛传,说梁王在古吹台修建兔园时得到了一笔前朝密藏,富可敌国,引来不少觊觎之人!”   前朝密藏?莫非是夜弋人他们要来找的那样东西?   她苦恼地问:“真的有这个密藏吗?”   他摇头:“不过是谣传!是有人想要害王爷!”   “将你留在这里只是为今之计,外人都认为你对王爷十分重要……”   她脑子简直就是高速运转了起来,仍是想不懂,良哥实在不想说得太深,只是叹气:“将你留下是太后的主意……”   她还是不明白。   他长叹:“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   他不再说了,许多年之后她才明白过来刘武当年不过是用了一招金蝉脱壳的法子罢了!   她沉默片刻,忽然说道:“我们逃回去吧!”   他按住她的肩,认真道:“灼灼,听话。”   哎……   她抬眸,看了一眼夜空……   夜色是通透深邃的蓝,一味纠缠着白昼,光也有些混沌不开,以至于分不清是夜还是昼,幸好,地平线一缈醉了的酡红提醒人们——   深冬的早晨,万物也醉了般地疯长。   一路车马萧萧。   车上的人睁开睡眼,车里的暖气沁不过车外的寒,竹简卷至一旁。   他深深叹息,拿起坐垫旁一枝缠了金线的小木棒敲了敲密封的车厢,车把式闻之连忙停住了车。   他说:“先不忙出城,到了西坡停一停。”   车把式垂首:“诺。”   刘武掀开车帘,正瞧见一骑单骑,逆着晨曦奔驰而来,来人在他眼前拉住缰绳,似笑非笑地同他相望,开口道:“梁王殿下,终于又见面了。”   刘武见他已经来到了他的车前,便吩咐他上车,他却不肯,刘武只好说道:“一个月前你来我梁国,早知你是这般人才,实在应该重用你。”   夜弋人道:“王爷谬赞了。”   “顾昔也处处说你好,说来,本王这次能脱险也多亏了你们鼎力相助,你要什么,且尽管说。”   夜弋人摇了摇头,目光坦然:“功名利禄在下不求。”   刘武淡笑。   夜弋人抬起黑眸,双唇一张一合说了什么。   刘武神色微变,半晌说:“你且先留下吧……”   ……   马车萧萧而去,道途上,马上的两个少年等候已久。   “弋人哥!”鯨云笑着唤了一声。   “弋人大哥!”赵青虎的声音依旧沙哑,眼角下一道伤痕已经略有好转。   兄弟三人聚首,弋人心情复杂。   青虎素来鲁莽大意,鯨云素来阴狠狡猾,二人极端的个性才使本来简单的事情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弋人实在头疼。   “青虎,鯨云你先回去,我还有未完成之事,做成后与你们会合!”   “好!”   三人策马,赵青虎转头看向长安方向,眼角下的伤痕传来阵阵刺痛,他冷笑,攥紧缰绳。   刘紫灼,咱们后会有期!   ……   夜半时,月光格外洁白地映照在她鬼鬼祟祟的脸上,紫灼刚想爬上去梁国的传车,就看到眼前黑影一闪,连忙吓得护住她从孙引府上搜刮来的宝贝,小肝颤颤地叫嚣道:“你……你什么人?”   黑影邪笑:“刘紫灼,你要去哪?”   她一见是他,忙惊道:“我父王走了,你也见到顾昔了,还回来做什么?”   夜弋人说谎时,脸都不红:“梁王留人,盛意难却。”   她警惕看他,切!不可信!   “你去哪儿?”   “散步……”   他眼底有笑意。   带着这么多东西散步?      ☆、15. 药引   15。药引   长信宫的院子里不知谁种了些飞燕草,在月光下有一丝丝的诡异,宫殿外的侍卫打起了哈气,一丝不寻常的风惊扰到他,他定睛看到树上成群的东西爬了过来。   他惊愕无比:“蜘……”   ……   “阿姐,阿姐……”小家伙撒娇地拉着她,“阿姐!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刘紫灼被刘彻一唤回了神,望向他期待的双目。   寿宴过后已有多日,列国诸王各自回封地,刘非心里还不忘她,临走时去梁邸与她道了别,刘武那晚走得行色匆匆,良哥则是整日公务繁忙,夜弋人虽也半路折返留下来了,可这木头的情况是这样的,你不和他说话,他大多不会开口,倒是刘彻三天两头会邀她来宫中玩,日子过得挺悠闲,不过,她哪里知道,这一次刚平息的风波又起了波澜……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刘彻不高兴了。   “小彻——”   她看着他的神情陡然有些变化,嘴巴紧张地张开,刘彻还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只觉得脖子痒痒的,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一阵剧痛,随后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蜘蛛!小心!”她喊出口时已经来不及,刘彻摸了摸脖子,猛地倒了下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刘彻一双眼睛重得睁不开,随着脖颈处腥臭的血味渐渐弥漫开,刘彻脸上的气色稍微好了一些,御医收回银针,为刘彻擦干净伤口,随后喂他吃下一颗清毒的药丸。   “皇上,微臣为殿下放出了毒血,殿下如今已无大碍了。”御医擦了擦一头汗,向皇上汇报了刘彻的病情。   “你先退下。”   “诺。”御医松了口去。   景帝脸色铁青:“长安城里这么大的案子到现在还未告破,去问问孙引,看他有什么眉目没有,如今居然敢到宫里作怪!是妖是人,都要让他给朕查个清楚!”   “诺!”   景帝转身意味深长地看了刘紫灼一眼,冷冷说道:“过两天就去封地吧!朕现在不想看到你……”   她心里一颤,不过回头一想,不留在长安更好,她也不喜欢看见这个皇帝!   屋里王夫人看着刘彻哀声叹气起来,时不时擦了擦眼泪,刘彻脸色稍有好转,紫灼就放心离去了。   “夜木头,我们走……”她说。   弋人置若罔闻,她还没动身呢,他就径自往外走了。   她追赶他:“等等!你要去哪儿?”   他侧过脸:“你先留片刻,我去去就回。”   幽深的眸子觑起,他要去确认一件事——   殿外灯火通明,他刚想踏入屋内看个究竟,却被一股掌劲儿生生地弹了出来,皂白色的靴子落地,门口缓缓走出一个人,那个男子在他眼前转瞬变化了容貌。   “你是千面君风曳阳!”他淡淡地问。   风曳阳笑了笑:“是我。”   倏地,千万条蛛丝从他袖中吐出,织成一个“人”的形态,血红的双眼睁开,那个巨型蜘蛛凄凉地嘶叫,直破入耳膜,她尖长的指甲把被蛛丝裹缚的外表慢慢撕开,里面,是一个半人半兽的女人的恐怖模样。   “人蛊?!”   好毒辣的手段,居然将活人与蛊生生联合,成为他的杀人工具!   风曳阳琥珀色的眸子灿如星火:“有见识的小子!”   弋人的面色已经差到了极点:“不知千面君来长安到底有何目的?!”   他莞尔:“只不过为了找个合适的药引。”   弋人觑目:“药引?”   他笑:“人血药引。”   当下,“人蛊”已经从后面一步步走来,那女人半人半兽的脸无比狰狞恐怖,一路喃喃自语:“血……血……血……”   弋人抬起愤怒的双眼地盯着他,他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你到宫里来找药引?还是你有其他目的?”   风曳阳用长袖捂住嘴,笑了笑:“不要将我风曳阳想得如何复杂,我不会因为什么无聊的事大动干戈。”   忽然他脸色一变,似乎双眼中还有恨意:“再说……你又是什么好人?在此拦阻我的事?!”   刀身上泛着蓝色的杀气,仿佛在积聚主人的怒气:“在我看你所做的就是无聊至极的事?”   “那又与你何干?”   他扬了扬头,随意地在门口踱来踱去,正言语间,“人蛊”已经跨入殿门,弋人额头上的汗珠缓缓地流下,战火就要拉响,他随即抽出怀中的短刀投向“人蛊”的头部,“人蛊”应声倒地,弋人咬紧牙关,这样只能暂时制止住它,并非长久的办法,何况眼前之人更是难对付!当下的办法只有找准时机,才能将他和“人蛊”一并降服!   夜,静得像死寂的深海,空气里弥漫着窒息的味道,弋人的脸上已经结了冰,蓦地,风曳阳旋身一躲,人影化作红烟,现在警觉为时已晚,门口的“人蛊”已经站了起来,跟着红烟狂奔而去。   遭了……   刘紫灼听到窗格上“沙沙”一响,风吹草木,朱栏紫幔,木床烟炉上皆有异动。   另一头,弋人狂奔而来,冷汗浸湿了他身体,眼看那人蛊身形极快,一脚就要踏进中殿,侍卫惨叫连连,夜弋人飞身过去,却被风曳阳拦住,夜弋人浑身杀气怒张:“让开!”   弋人已经隐约知道了人蛊的目标是谁了。   他用力撞开风曳阳,直奔中殿屋子跑去,风曳阳则是在后面步步不放,弋人心里升起怒气,他猛地一转身,手中的刀扎向风曳阳,他闪躲不及,利刃不偏不移地扎入他的腹中,他用力踢了一脚,随即风曳阳笑着从石阶上仰头滚了下去。   他转身进入屋中,紫灼和几个宫女两人围着刘彻的床抱在一起,塌前“人蛊”已经倒了下去。   他额头布满了汗珠:“怎么回事?”   紫灼浑身还是止不住颤抖:“它突然就倒了下去,我也不知道。”   弋人若有所思。   她问他:“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弋人不知怎么解释,只道出两个字:“妖怪。”   “我还以为……”她话还没说完便静了下来,声音嘎然而止得有点突然。   弋人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连忙问道:“怎么了?”   她薄唇微张,像是在努力隐忍这什么,她全身僵硬地直直伫立不敢乱动,汗珠从她额头滚落,紫灼瞪大双眼,弋人身后的灯光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挡住,她下意识地推了一把弋人,他迅速地挪开了,转过身,同样诧异地看着那只半人半兽的人蛊,它居然又站了起来!   人蛊巨臂一挥,抓起弋人,将他提起重重地扔到一旁,人蛊力气奇大无比,弋人被它这一甩是五脏皆震,胸口气闷,他用力一呼气,就吐出一口血来。   倏地,人蛊停住了脚步,嘴里念念有词:“血……血……”   她心惊看到它的爪子挥了过来,疾光电火之间她感觉眼前一黑,夜弋人冲上前抱住她身体,替她挨下了这一下,皮开肉绽,他疼得全身都痉挛地抽搐着,紫灼被他抱在怀里,没有看到他后背的伤口,只闻到了大量的血味。   “夜……”她哽咽。   说时迟那时快,人蛊掀翻弋人,一下子出现在她眼前,她见到一个巨大的血脸,眼球几乎凸到外面,眼睑全部裂损,牙齿暴露在外面,人蛊的动作猛地停住,此刻这张怪脸几乎贴到了她的鼻子上,两边两颗奇长的獠牙格外骇人,她吓得闭上眼睛装死,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人蛊可怕的眼球看着她,她在全无准备之际,尖爪狠狠地扎进她的手指上。   “啊!”   她吓得鬼哭狼嚎,她这声喊多半是被这鬼脸给刺激的,她被这场面骇得几乎不能动弹,紧接着,她看到人蛊做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它从怀里拿出一块白布,放在她的伤口上,将她手指上的血擦干净,那画面别提有多诡异。   人蛊满意地拿起浸了血的白布闻了闻,倏地,眼睛似乎变得清明了些:“这血!这血……”   屋外传来一声尖啸,人蛊若为所动,鬼魅的身形随声所去。   屋内重新恢复安静,紫灼浑身冷汗,半晌不能动弹。   好半会儿,她才想起夜弋人来,她见他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便不管不顾地哭嚎起来:“你不要死!不要死!”想到他同她葬鹰,想到他平时冷冰冰地照顾她,想到自己一直还怀疑他,她就哭得就更厉害。   “刘……”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   ——   “呼~呼~呼~”长巷子里一个人影艰难地行走,离近些看,黑发挡住的眼眸下却蓄满笑意。   巷子尽头,隐约站着个人,声随人至:“风曳阳。”   风曳阳捂着伤口笑了起来:“呵……”   他倚着墙壁,静静地端详着一块染血的帕子,他眼底尽是笑意——   这丫头的血居然可行……   风曳阳斜着头笑了笑,然后接过那人的酒,用力地灌了一口酒,仿佛想要饮尽满瓢人间恩怨,且笑且醉……   他浮笑。   一醉方醒时,不知过了多少年。      ☆、16 封地   烟尘滚滚,道途颠簸,日头正中时,传车停了下来,几个随从将马车里的人扶了下来,驿站的驿长亲自出来迎接,迎面就见马车上下来一个少年,看起来脸色非常不好,他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也不敢怠慢他,他四下找了找,这才找到了小郡主。   他连忙过去行礼,道:“卑职叩见郡主殿下。”   紫灼疲惫得很,轻声让他免礼。   夜弋人的伤口还没痊愈,皇帝就将她打发去封地了,这才一半路程下来,别说是他重伤难忍了,她好好的人都累得不像话了,这个驿长十分懂得投其所好,晚上时,给她烫了一壶子奶,她喝完力气多了,不过她认为她得赶紧断了奶,这件事情似乎在古代有点丢人,她进屋子里去看看弋人,大夫给他换了药,不过伤口很深,他这些天的状态都不是太好,他抬眼看了看她,又无力闭上。   她揉了揉眼睛,眼睛红红的,这木头本来就瘦,这一折腾,更是憔悴,这一下子,小呆子对他的防备与忌惮全没了,好歹木头是因为她受的伤,见他日日没有好转,她就愈加伤心。   紫灼趴在他身边小声地唤他:“弋人哥哥,弋人哥哥……”   他侧躺着,呼吸十分灼热,她伸手探了探,他额上烫人,她又去让大夫来瞧,折腾到了半夜,她给他擦了擦脸,最后实在无法支持了,趴在他身边睡着了。   第二天,弋人醒来时,看见紫灼趴在他床边,黑发亮亮的,味道淡淡的,他并不排斥这气味,反倒有些安心,她睡得不太踏实,他一有动静,她就醒了,她抬头看他,脸上还有泪痕,看见他神情清明,高兴地说:“你终于醒了!”   他静静观察她,看不出她有半分虚假。   她伸着小小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又伸手探了探自己的,话唠似的说个不停:“不烫了,热也退了,你想不想吃东西,我让人给你准备!”   他双唇干裂,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她见状,高兴地跑出了门外。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出去,他收了目光,是他多心了,一个孩子最天真不过,哪里有什么虚情和假意?   之后的几日,他们留在驿站休养,小呆子很懂疼人,天天嘘寒问暖,端茶送水,比照顾大白都要上心,连驿长大人都看得眼红了,这几天老来跟她套近乎,紫灼只觉得他这几天一定有什么高兴事,话多得不得了,紫灼都不想睬他,那个有些胖的驿长是当地的首富,家里啥也不缺,独独没见过这么疼人又漂亮的小姑娘,喜欢得紧,紫灼则老是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驿长大人的玻璃心不知碎了几回。   不过,自打这么一遭,弋人自此也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倒是紫灼染了风寒,天天鼻子挤得发红,在驿站勾留多日,这次再出发,走走停停十多天终于到了封地,皇帝给她的封地在下雉县,在江夏郡范围,他们坐船过去,到下雉时,天色已渐黑。   弋人的伤好得差不多,她却越病越重,到下雉县脚下时,她基本要靠弋人抱着才能移动,傍晚的风微凉,她在弋人怀里吸溜着鼻子,对着下雉县的城郭快要哭了出来,这地方还真是简朴了些。   弋人脸上表情淡淡的:“等进城之后好好休息就好了。”   “嗯。”她点头。   其实弋人就是面冷了些,对她还是关心的。   她趴在他身上想到了良哥,如今他也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晓不晓得她让打发去了封地?   紫灼的人马向城内递交了文书,一行人缓缓地进了下雉城,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弋人将她抱进封地的府中,接待的官员见小郡主被一个侍卫抱在怀里,心里就猜想这人必是郡主面前的红人,以后得好生伺候着。   弋人将她放在屋里,他静静打量她,心中若有所思,他原本也有个妹妹,如果活着,不知什么模样了,灯光中,他看她的目光柔和了些。   大夫给她诊脉,施药,又好好休息了几天,身体有些起色,不过她每次喝药时就愁死了好多人,一副死活不吃的模样,弋人也是怕她撒野了,懒得管她,她的风寒一直折腾了两个月才好彻底。   那天良哥来,见她瘦了一大圈,伤心不已,再看看小呆子住得地方,稍微少了些对景帝的责怪,封地的宫殿自打她被封为郡主起就开始筹建了,宫殿很新,规模也不小。   他宽了些心。   他摸着她软软的头发:“灼灼,长安不同于在梁国,如今我无法天天过来陪你,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我日后再想办法多来看看你。”   她垂头:“你们就这样至我于不顾。”   他哄她:“怎么是至你于不顾呢?你看我不是来看你了?”   她撇过头,生气:“我几时才能回梁国?”   他叹气,又伤心她居然瘦成了这样。   江夏郡的郡守吴朗听闻郡主已经到了下雉,特地来看了看她,送了不少礼品,又说了她不知多少好话才离去。   良哥带来一些长安的信息过来,那次风曳阳蜘蛛怪事件之后,蜘蛛之祸终于消散了,不过朝廷可就严厉地追责起来,不少无辜的人也收到了牵连。   下雉是个很祥和的地方,山水不缺,景帝是真没亏待她呀!   这夜,一向静谧的下雉城,城门挤了几十个难民,第二天,守城之后将这件事禀告给她,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听他这么一说,就信口问道:“那这些人现在在何处?”   那人回报:“先行扣押在城中的牢里。”   “那放了他们吧!”她漫不经心地说,打了打哈气,一副有事禀报,无事退朝的模样。   那人微微迟疑:“这些人有可能逃犯,放了太危险了……”   良哥闻言也点头:“这些人的死活,灼灼还是别管了。”   这时,她正了正色,早上她亲自去看了看那批难民,大部分都是老幼病残,良哥看完也动容,问了问他们自己的意见,愿意留下就留在城中生活,不愿意的,就放他们出城了。   结果,留下的,不过十多人,其中就有老严和小玉爷孙两,这两人的出现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轨迹。   老严带着小玉主动来拜见紫灼。   紫灼好奇地问:“你们是想走还是留呢?”   老严的两条胡子又滑稽又精明:“自然是留下来的,算起来呀,我们爷孙两跟郡主您还是有点渊源的!”   “真的?”   老严这才说起了自己的遭遇,他本来是一个小的江湖组织的头目,这个组织主要是替人发布消息或者是查找消息,跟丐帮干过的事情差不多,本来他是好端端的,不过有一天宫中忽然有人找到了他,让他散布一个消息。   “他们让我散布说,前朝的那个密藏已经不在梁王手中了,还说皇上用郡主你威胁他,得到了那笔密藏。”   “哎……”老严叹了好几口气,“我不敢不从,哪知惹祸上身了,只好一路逃了过来投奔郡主你呀!”   虽然老严是被胁迫的,不过,他也间接帮了刘武脱身,她上下联想起来,估计这件事是太后做的,刘武是她最疼爱的儿子,她一定不会容许任何伤他的,她大概也早就打算好了要这样了,如此看,太后的城府实在是深,再想想刘武,她就难受了起来,他也一定是默认了这件事情,不管是不是他想出的这个方法,但是他最终默认了这件事。   她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以后就留在我宫中吧!你们间接对我父王有恩,我必定不会亏待你们。”   老严高兴地跪谢,这时,她也注意到了老严身边的小女孩,比她大不了多少,长得很可爱,她笑了笑,说:“……正好也有人陪我说说话。”   闻言,这个叫“小玉”的小女孩偷偷打量了她一眼,脸上微微泛红。   殿外梨花开得正好,风来花动,光阴如梭,梨花败了又开,开了又败,风雨飘摇,一直过了八个年头,如今的下雉城,因为灼灼郡主的到来大变模样。   灼灼也出落成了一个好看的大姑娘。      ☆、17.有女   紫灼在大汉朝十四岁时已经出落得非常好看了,见过的人都是这样觉得,偶尔还有些达官贵族的子弟与她示好,不过她对感情的事还是稍微有点迟钝的,等她想要搭理别人时,别人却已经因为自己的“高冷”而退却了。   小玉是个很乖的姑娘,看起来比紫灼要早熟些,也懂事多了,不过跟紫灼在一起久了,玩起来也就没什么正行了,所以,老严常哭诉紫灼带坏了他家的小玉,她们两个平日最喜欢捉弄许三儿,许三儿是那年饥荒时同他哥哥一起流亡到下雉的,三儿天生长得好,肤白眉细,身材颀长,看起来十分清秀阴柔,他常被她们俩打扮成女孩儿,他才十六岁,少年的身材还不算壮硕,打扮起来分外像个女孩儿,还是个好看的女孩儿。   许三儿对此很无语,唯唯诺诺地被她们欺负了好几年,虽然他像个女孩儿,不过终究不是女孩儿,随着青春期的来临,他心里也有好多想法,后来有一天,紫灼与扮成女孩儿的三儿勾肩搭背时,三儿忽然红着脸亲了一下她的脸。   她霎时呆了片刻,惊恐道:“三儿,我不喜欢女孩儿……”   三儿闻言,直接泪奔,他分明就不是女孩儿……   三儿自打那次后,就死活不再穿女装了,还一脸的硬气,三儿想取功名,紫灼觉得无聊得很,不过还是帮了他一把,将他介绍到了刘彻手下,刘彻这小子如今已是太子,但是对紫灼还是十分念旧情的,他将三儿收做了门客,刘彻算是下雉城的常客了,由于来得太勤快,她被他来得都烦了,他倒好,就跟到自己家似的,紫灼最近正烦他呢!   三儿走了,紫灼心里小小失落。   许三儿的哥哥是个闷葫芦,不苟言笑,不过医术精湛,就是为人刻薄了些,不说也罢。   紫灼在中殿里信步,殿中有条复道,格局是找长安的涣水阁建的,复道下面引得是富河上游的水,精致自然好,下雉城的面貌大变,主要归功于萧思邈的手笔,萧思邈就是个小管事儿的,不过能力很强,这人天生一个工作狂,工作的时候帅的迷倒一片,无事时却唧唧歪歪唠叨的很。   老严是最让她不省心的,他还醉心于他的情报事业不想放弃,于是推举紫灼做他们情报组织的当家,其实就是个名誉主席,没什么实权,老严主要是拿她当成靠山,于是乎,江湖上大名鼎鼎一个情报组织就成立了,取名为“天机楼”,名字真心拽得不像话,作为楼主的她,更像是一个吉祥物一样的存在。   他们还有个广告语叫:江湖本无情,天机却有情。   紫灼穿了一身白衣,竖了一个少年发饰,玉冠镶发,长眉是小玉精心描得,十分有神,肤色如雪,一双美目流光顾盼,紫灼这一身行头,通常只留一个背影或侧脸给客户看到——   “真的是我大伯杀了我爹?”药房老板左方焦急地问道。   站在石头后的白影微动,左方这才看清楚了那身影,湖色的发带一直落到了腰际,迎风飘然,他背对着他,身材并不修长,是一个身材小巧的公子,皂白靴子挪动,左方的目光片刻不敢离开他,优雅地,他在他面前徐徐地转过身,一张莹白的侧脸映入他的眼帘——   玲珑狡黠。   左方见到天机楼主第一眼时,感觉自己是见到了小狐狸。   他故作神秘地一笑:“左老板不信?”   左方忙说道:“信!信!左某人怎么能不信楼主的话呢?!”   左方满头皆是汗,相信,他如何敢不相信?天机楼耳目遍天下,什么事能瞒过他?   只见天机楼主轻轻一笑,与他擦肩而过,道:“走吧!”   左方目送那辆马车离去。   紫灼长舒了一口气,这就是她这个楼主做得收尾工作,这样浮夸全是萧思邈这厮提出来的,作为天机楼的一个执事,萧思邈将他们的楼主包装的很神秘,恰恰天机楼也因为有个神神秘秘的楼主而名声大噪,可是紫灼觉得快被他们烦死了。   因为对天机楼事业的“鼎力支持”,老严对紫灼真可谓是百般巴结,都快将她捧上了天,紫灼只觉得前面的路途真是堪忧呀!   外面下了细雨,紫灼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一个穿着蓑衣的男子映入她的眼帘,不一会儿,那男子已经出现在栏杆后面,她打了打哈欠。   “你回来啦!”   男子脱了蓑衣,雨水顺着他的侧脸流到下巴上,笑窝处细小的伤痕不注意看不出来,她又打了打哈欠,无精打采地打量他,夜弋人比以前高了一些,初见他时,他才是个十五岁的小少年,倒是这个冷冰冰的模样却一点儿没变。   他伸手递给她一壶奶,她泪眼汪汪地接过来,这可不能让萧思邈他们瞧见,不然又要被他们嘲笑了,夜木头在这方面总是由着她,紫灼想要什么,他嘴上不应允,但是总会想方设法地寻给她,众人拿她的奶瘾说笑,只有他总认为这是件正事,良哥与她聚少离多,良哥保姆的工作基本被他接替了,不得不说这个保姆的身份可不容易!   她啜了一口奶,道:“你怎么冒雨出去了?封地有什么事情吗?”   他说:“今年雨水多,郡守大人担心下游会有危险,所以过来看看。”   她没什么兴趣地点头,这些事宜她从来不过问,通常交给他处理,这木头在她的封地还是十分有威望的,连唧唧歪歪的萧思邈也相当尊重他,很多事情他都能游刃有余,他对于天机楼也很上心,这些年他似乎一直都在查一件事情,他或许认为天机楼的情报会对他有所帮助吧!   “天机楼里有什么新鲜事?”   他说:“南阳的案子结了,之后追付的一百两银子。”   她觉得好无聊:“只有这些?”   “都是些琐事。”她撇着嘴,打呵欠。   壶里被她喝得见底了,她伸了伸懒腰,倚在弋人身旁泛困起来,弋人早就习惯了她的懒样,也习惯了她的亲昵,紫灼对一切都安于现状,可能正是因为她懒吧!外面的是是非非仿佛都跟她无关,她整日只沉迷于吃喝,睡觉,发呆,他黑黑的眸子打量她白皙的脸,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夜弋人对于紫灼来说是十分特殊的,八年前,他躺在血泊中的那一幕至今还历历在目,那件事,在她幼年的记忆中留下了很深的痕迹,让她既心疼他又依赖他,那段刚去封地的日子是最难熬的,举目无亲,他与她一路相依为命过来,两人的情谊是不言而喻的。   当年,他的出现,留下,既像偶然又像注定,不过,她也没空去想这件事情。   她闷闷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马上就是十月份了,良哥大概也要来了……”   他坐直身子,远目,这件事与他何干?   全封地都知道紫灼喜欢良哥,不过,只有良哥视而不见。   记得去年十月,紫灼整日都在大殿中哼着南风歌,天天下午都去城门口傻坐着,连守城门的士兵都知道他们郡主是在等良哥将军来,他们心道他们郡主不仅是长得漂亮,还如此痴情,不由对她更是心生好感,只是郡主是痴情了点,将军却无情,那回,她等了好几天,仍是不见来人,结果回去就生病了。   弋人觉得这件事怨她自己,这呆子在城门口一发呆就是半天,临了生病了就来祸害他,端茶送水还要心灵安慰,将他忙得是焦头烂额,后来,结果良哥一来,她就将他撇到一旁,他对此颇有微词。   每年十月朝会,良哥借着这个空闲都会来看望她几天,其他时间就说不定什么时候有空了,这些年,他们实在是聚少离多,倒不如,她与封地的众人相处得多,她与刘武也只见过寥寥几回,不过,正因为相聚困难,也让她格外在乎和珍惜。   外面的雨停了,紫灼沉沉地睡去了,空气十分清新,弋人望着外面的天色,陷入沉思。   这边儿小玉听说弋人回来了,也是十分高兴的,她主要不是想见他,而是相见另一个人——   “卫棠!”   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冷得就夜弋人一个德行!不过,人家木头哥哥好歹还是会笑的,他脸笑都不笑,整个一面瘫。   “什么事?”   她一见他这模样就怯怯的,卫棠也就十六七岁,老严收留他时他是一个模样倔强的小叫花,随老严一起来了封地投奔了紫灼,之后,弋人见他骨骼惊奇,便教他习武,与弋人呆久了,这面瘫的病越来越重。   小玉说:“郡主去年用蜜封了梅子,我留了些,你吃不吃?”   卫棠似乎并不喜欢:“不了……”   他正要走,小玉走了过来:“这些天你老是有事不在,我好久没见上你了。”   卫棠并不明白她要表达什么,他只是继续面瘫。   小玉叹气,好好的童年玩伴得了面瘫,得治。      ☆、18.故人   这日,紫灼代表天机楼有一个应酬,她其实是非常不乐意的,不过老严央求她,对方是官,他们是商,历来官商勾结都是非常有必要的,何况邀请她的那人是舞阴县的县官,舞阴县隶属于南阳郡内,与都朝地区毗邻,是个方圆不大的县,不过因为这里交通便捷,又地势隐秘,正因为如此,天机楼在舞阴县设了一个分堂口,自然这位县官的邀请还是不得不去的。   舞阴县的县官李纾前些日子请天机楼办了些琐事,事情圆满办成了,他更是对天机楼主的风姿十分欣赏,于是在家中设宴邀请她来,紫灼一身白衣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出现,李纾因这般气质愣了片刻。   “楼主能来,我舞阴县真是蓬荜生辉!”   “李大人过誉了。”   李纾引她入席,席间他热心询问:“楼主远道而来,想来也是辛苦了!”   紫灼脸上的确有些倦容,口上却说:“在外东奔西走惯了,早就习惯了。”   弋人坐在她下席瞥了她一眼,心想,这呆子说谎了。   李纾询问了许多,呆子说起谎来根本停不住,这让李纾霎时对于天机楼主游侠似的生活无比歆羡起来,他打量了紫灼许久,忽然道:“可否有人说过,楼主你像个女子?”   她面上表情没有什么改变,不过心里还是吓了一跳的,气氛有点尴尬。   这时有人前来禀告打破了僵局——   “大人,城中有几个可疑的人在北边的山脚鬼鬼祟祟,被小人抓了过来。”   舞阴的治安一直很好,汉朝建朝几十年,时局没有稳定,特别是从高祖起,对楚地的人一直有所忌惮,于是特别注意对各个城中可疑人员的排查,舞阴自古是个兵家必争之地,城戒更是严格,李纾虽然不喜欢有人打断他的宴会,不过职责所在,他也不能发作,索性就将人带过来审问。   “将他们统统带上来吧!”   言罢,几个人被押了上了。   李纾问话:“你们几人是何人?从何处来?”   几人相视一眼,说道:“我们从长安来,来天机楼寻消息。”   “哦?”李纾怀疑,“当真?”   “大人请看!”那人将袖中的一个文书交给他看,方才那巡逻的士兵实在太过野蛮,不等他们出示文书就已经将他们给扣留了。   “真是从长安来的……”   李纾将目光投向紫灼,紫灼无奈,只好回应似的对他点点头。   李纾说:“正巧,天机楼主正在此处。”   随即,她站了起来,抬步:“不知几位所求何事?”   那人道:“既然误会已经解除,能否还请大人让我们单独与楼主谈谈?”   李纾有些不高兴,不过别人说得也在理,他只好同意。   几人将她与弋人引到城中一个隐秘的树林,林子有一个小木屋,方才领路的几人守在外面,他们二人进了屋子,见了里面的人,先是一愣,后是想发笑,她想,他们第一眼一定没认出自己。   屋中有一个人,这人锦玉衣冠,器宇不凡,他打量他们,最后将目光停留在紫灼身上,忽然喊道:“你不是……”   紫灼的模样大致与小时候没什么两样,十分好认,加上她肤色比一般人要白皙些,更是明显特征。   “嘘!”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孙引原是从良哥那里探知了紫灼与天机楼的牵连,本想避开不找,而是通过舞阴县的一个分堂来解决手头上的难事的,哪晓得她正在此地,还好巧不巧和李纾起了点冲突,孙引想想真觉得世事弄人。   “你不在封地,怎么还跑这儿来了?”孙引还故意装作不知道她就是天机楼主,道,“这一身行头又怎么一回事?”   她拽拽地说:“呃……这个说来就话长了,能不能不说……”   孙引笑。   他跟她寒暄了一会儿,东拉拉西扯扯,就是不说主题。   她被他讲得有点烦。   “孙二牛。”她不客气地叫他的小名,他近年因为与刘彻走得近所以很是得宠,与她渐渐也少了联系,不过一见面他就这样耍花腔,她是真不能忍。   孙引莞尔,被她这么一叫十分有亲切感。   “你来找天机楼有何事?尽管说吧!”   孙引迟疑地看着紫灼,不知在想些什么事。   他说:“其实,有事相求的另有其人,孙引不过是代人引路而已。”末了,他露出和煦的笑容,“这人,也是楼主的旧识。”   “哦?”她好奇了,“是谁?”   他对着身边叫了一声:“你出来吧!”   弋人一直在一旁细细观察,不动声色,他一早就发现了里面有人,果然,闻言,从里屋走出了一个,这人相比孙引憔悴许多,不似当年的风采,方才他里面听了很久,所以见到紫灼时也没有表现出来太过惊讶。   萧扬微微笑了笑,作了一揖:“多年不见郡主了,郡主别来无恙。”   “你们……”紫灼突发奇想,“会不会良哥就藏在里面要给我惊喜?”   言罢,还真的伸着脖子进去看了看,结果一脸失望地出来了。   多年不见,当年的萧小虎和孙二牛都略微有了些改变,成熟稳重了许多,他们年岁不大,却也能感受到时光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有些陌生的疏离感。   萧扬径自说起来:“其实良哥告诉过我,郡主你与天机楼是有些渊源的,本来没打算到惊动郡主,郡主正好在此也是天意。”   她笑道:“萧大人要帮什么忙只管开口吧!能做成的一定鼎力相助。”   萧扬知道这个灼灼是个念旧且长情的人,光凭他们与良哥的这层关系,她都一定会帮忙到底,但是这件事十分棘手,他不晓得该不该将她牵扯其中。   犹豫片刻,萧扬神色也淡然了一些,说道:“即使如此,我萧扬也不拐弯磨脚了,这次来,我是想和楼主谈一笔大生意。”   他将箱子拿到紫灼跟前,她瞬间化身小财迷眼睛直直盯到了那盒子上,眼睛里全是银子的珠光宝气。   她拍拍胸膛:“这事全交给我!保准叫你满意!”   萧扬有些傻眼:“我还没说什么事呢!”   紫灼从银子的恍惚中抬头,恢复小呆子的模样:“你说。”   他沉声说道:“殊妹失踪了。”   她一怔,这殊妹不是旁人,她是京城高干萧扬的亲生妹妹,萧扬不着急是不可能的,但萧殊妹还有另一重身份,她还是江都王刘非的王妃。   紫灼愕然道:“她不是随刘非去了江都了吗?怎么好端端地就失踪了?”   他忧心地摇摇头:“这么多年,我与殊妹每月都有书信联系,就在年前时,突然就没了她的消息,我心下忧虑,派人一查,才知道殊妹早已离开江都半年多了,刘非也十分着急,四处寻找未果,我这才意识到殊妹恐怕遭了什么不测了,这趟来我就是希望能请楼主帮我找到殊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能流落在外……”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一直没有发声的弋人忽然说道:“这件事为何不交于官府来查?是否有什么隐情?”   紫灼听木头这样讲,也觉得有道理,附和道:“对呀!对呀!交给官府不更好?”   萧扬叹气:“这件事不能交给官府查。”   紫灼等他的下文,结果他却什么也不说了。   她沉思了会儿,说道:“成!这事儿我给你记下了!等天机楼的人手都回来了,我一定帮你将这事儿弄个明白!”   萧扬颇为感激地点头:“麻烦郡主了!”   她还有一些疑虑:“萧小虎,你外出寻自己的妹妹为何要神神秘秘的?又是随从,又是孙引的,自己还畏首畏尾的生怕人瞧见似的。”   他苦笑,叹道:“我在京城中官职特殊,很多事情不便亲自处理,免得落人口实,再说殊妹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可真是难为你了。”   萧扬将手里的箱子交到紫灼手里:“这是此事的定金,事成之后,剩下的酬金也一并交上。”   交情是交情,钱还是要算得很清楚的。   她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奸商的笑笑:“好说。”   待萧扬他们走后,弋人问:“你真的要接收这件事?”   “定金都收下了。”   他微微皱眉,他一直认真观察他们,他发觉他们似乎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跟他们讲:“他们这样有点可疑。”   她听他仔细分析,确实如此,他们多年没见,对方已不如多年前的单纯,对她也有很多隐瞒,只是她现在后悔已经有点迟了。   第二天,他们一行就此别过李纾,李纾对她是各种依依不舍,最后在弋人杀人的目光他才松了她的袖子,目送他们离去,天气渐寒,今年的第一场雪就在她回程的途中悄无声息地下,等到她到了封地一打开车门时,天地皆白。   雪让天地显得无比纯净,她“咯吱咯吱”地踩在上面,在雪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   紫灼在自己全然不知情下,卷入一场不小的风波,不过,此刻岁月静好,一切无恙。      ☆、19.事故   十月初,陆陆续续便有去长安朝会的各路官员途经紫灼的封地,刘武不知为何并没有来看她,这让她很失望,倒是迎来了顾昔的到来,顾昔的到来免不了神出鬼没的盗帅附体和低沉的古琴声。   紫灼欣然迎接他,不过弋人似乎不太喜欢他,她早知道,其实顾昔跟他是有些亲戚关系的,不过这个亲戚关系到底亲到什么程度,她就不知道了,反正她目测这两人关系不大好。   顾昔是个爱笑的人,只是这笑容从不放纵,情绪仅仅浮于表面,并不深入,他在封地勾留了几天,便带着他的琴声潇洒离去了。   这时,几百里开外的地方,发生了一件重大事情——   这日,小玉睡眼迷蒙地走出房间,迷迷糊糊地问道:“郡主,你这么早要去哪里?”   刘紫灼长发束在发顶,一身锦衣,面上却有一些焦虑,她喊道:“我和你木头哥哥要出城,我不在,封地里的大小事务就交给萧思邈和老严打点了!你也稍微机灵点!”   小玉重重点头。   她这才忧心忡忡地同夜弋人直奔双凤寨出发了。   马蹄声稀止,草屯后面传来一阵阵恶臭,村子的木门大开,四处杳无人声,空旷的风来回刮着,土场上破旧的木车,碎裂的陶罐,染血的土灰,无不宣泄着凄凉。   两匹马匹缓缓地走在村落里,野鸟尖锐的鸣叫声拉长了钻入人的耳朵,紫灼和弋人将马停在小集市的尽头。   “吱呀”一声,他们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了,从残旧的木门里走出一个高俊的男子,此人二十岁上下,穿着一身短打的粗麻衣,身上系着银色软甲,背后背着一柄大刀,面目冷峻,他看见来人后,双手抱拳简单地行礼,道:“楼主,夜大哥,这边请。”   刘紫灼跟在烈弩身后四处张望,问道:“人在何处?”   烈弩没有说话,她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弋人,随后屏住呼吸跟着他走,穿过村后面的竹林子时,瑟瑟的凉风吹来,天空云团聚集,树影斑驳,她感觉头皮发麻,三人走到一方野地时均是心头一紧。   紫灼看着眼前一番景象,迟疑地退后一步,她猛然惊叫一声,发现脚下赫然是一颗腥臭的头颅,她两腿一软险些跌倒,弋人手疾眼快地托住她,低声道:“当心点。”   烈弩驻步在这块四方地上,野地上被倔成一个个大坑,烈弩的手下用白布蒙住鼻子将坑中新埋的尸体一具具拖了出来,不一会儿,野地上便躺满了死尸,还没完全腐烂的尸体发出的死亡味道让人恶心。   其中有人向烈弩汇报道:“首领,属下已经将双凤寨的尸体全部掘出,共计一百三十六人。”   烈弩颔首:“你退下吧。”   弋人将一个小木盒子递给他。   他打开盒子,他笑着阖上木盒交到手下手里,道:“夜大哥的买卖每次出手都是如此阔绰。”   弋人忍俊不禁:“那是因为楼主有钱。”   闻言,烈弩忍不住笑了起来,紫灼听出了他们俩话里戏弄的意味,她不就是偶尔有些贪财罢了,她咬着银牙狠狠瞪他们,烈弩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领她过去,他气息稳重,丝毫没有胆怯,年少却老成。   说来,烈弩本是抗击匈奴的义士,可他一腔报国热血却没有得到朝廷支持,遂一怒之下,他纠集士兵回了中原,成了关内赏金雇佣的江湖豪杰,同时也是天机楼的长期战略合作伙伴。   烈弩皱眉:“双凤寨在长安与南阳郡交界,村落里向来民风淳朴,没想到居然被人一夜之间全部屠杀!杀人埋尸,小孩妇人一个不留,手段着实叫人发指!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能这样赶尽杀绝?!”   弋人的目光在这些尸体上逡巡,不一会儿踱步走了过去,动作利索地检查起几具尸体后,便立在原地不动了,紫灼试探性地问:“怎么了?”   弋人依旧没有动,状似沉思,她走了过去,见他脸色不太好,须臾,他抬头目光沉沉看向紫灼,道:“这次的事凶险万分,你可要退出?”   紫灼被他的语气吓到了,有些发怵。   烈弩道:“如今查到了这些,便是想退出又如何脱身?”   弋人沉默片刻,道:“尸体上这个十字刀痕是极门杀人时留下的痕迹。”   二人闻言一怔,极门名声也是响当当的,是个极其神秘的杀手组织。   紫灼觉得这事太棘手,真是弄得自己一身骚,她问:“萧殊妹在哪儿?!”   他哑声,看了一眼旁边的手下,那人点头示意跟他来。   几个人走进一间茅屋,烈弩吩咐人将屋内的窗子全都打开了,他走在前面拉掉结丝的蛛网,屋子的角落里瘫坐着一个女子,她面朝里,背对着众人,素净的仙绿色长裙,她走过去拍她肩,那女人被轻轻一推便倒在地上,长发背面赫然是一张骷髅脸。   她傻了,猛地后退几步,蹙眉道:“这是萧殊妹?!”   烈弩点头道:“我照着老严给我提供的线索一路找到双凤寨,本来已经查到了她被囚在这里,可是还是来迟一步,恐怕她早就让人给杀了!”   弋人环顾四周:“果然很可疑。”   烈弩轻笑:“管他可不可疑,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交给你们天机楼了!”他转身,“在下告辞了!”   说完,他走出屋子,外面人马早已整装待发,他大喊一声:“咱们回吧!”   她靠在他后面,弋人蹲下来检查萧殊妹的尸体,她指骨紧握,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手里的东西取了出来,紫灼用手帕捂住鼻子,靠过去看:“是块水苍玉。”   她接过玉佩,细细端详,她不经意一低头,却见弋人正脱人家姑娘的衣服,虽然是个死姑娘,不过……   她红了红脸,控诉道:“你怎么冒犯死者!”   弋人头也没抬,直接忽略某呆子的神经质。   屋子里回荡着硬物断裂的哑声,她紧张地问:“你……你做什么?!”   弋人反问她:“我捏碎了她胸骨看看内脏是不是已经完全腐烂了……你要看吗?”   她咽了一口粗气,连忙夺门而出。   弋人在里面却面色越来越沉重。   她鼓着腮站在门口,忿忿地瞪了一眼屋子,可恶的夜木头!害得她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空旷的村落,任何声响都格外响亮,此刻李纾与孙引正围着众多尸体焦头烂额,双凤寨本来地处两郡交界,不过一直以南阳郡治理为主,南阳郡守一见事态严重,就叫来李纾,说,你舞阴在人家双凤下游,喝了人家这么年水,这件事你来处理,于是李纾就做起了冤大头,孙引则主要还是被殊妹的消息吸引过来的。   李纾来时已是满头大汗,他身后跟着大队人马,各人看到双凤寨的惨状都不禁面面相觑,他吩咐了让仵作检查尸体后,便匆匆走向了刘紫灼。   李纾红着眼,压低声音:“楼主,这事你一定要好好跟我说说!双凤寨的人命可不是一条两条!”   紫灼将事情始末告诉了他,不过略去了萧殊妹失踪这件事,李纾听完沉默很久。   紫灼则将孙引领进了屋子。   他眉间深皱,刚一踏入便惊叫:“这又是?!”   她平静地看着他:“她是萧殊妹。”   “什么?!”他完全懵了!   她徐徐地跟他发现她的前因后果:“本来,我们是为寻找萧殊妹的下落一路跟到了这双凤寨,我们得知她可能被人绑架,起初已经订好计划,昨晚去营救她,哪晓得不知哪里来的一路人马,先一步血洗了双凤寨,之后埋尸毁迹,一得到这消息我就立刻命人通知了你,我们也是来了之后才知道,原来萧殊妹已经死了好些日子了。”   她深深叹气,他全然回不过神来。   这场杀戮更像是一个警告,警告多管闲事的人快点收手。   弋人用白布擦了擦手,从孙引进来,至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心里不太踏实。   ┄┅┄┅┄┅┄┅┄┄┅┄┅┄┅┄┅┄┄┅┄┅┄┅┄┅┄┄┅┄┅┄┅┄┅┄   下雉城下起了小雪,宁静安详。   紫灼坐在屋子里惬意地烤火,老严整理了近一个月以来的账目和案子,紫灼稍微看了一眼,便很厌倦地合了起来。   老严抖了抖精明的胡子,笑着退下了。   紫灼转向身后的弋人,挨过去求安慰:“太烦了!太烦了!最近被萧殊妹的事情搅得好不开心!”   “好在也结束了。”   她点头,她尸首找到了,就跟她没什么干系了。   许多天后,刘非刚来为殊妹收尸,之后还找到天机楼,要求追查殊妹死因,紫灼犹豫是否查下去了。   她把玩着手里的水苍玉,叹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他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同意他的话,她走过去,将手中的水苍玉接给他,暗红发带凌乱垂到她手上,她忍不住伸手为他理了理碎发。   对于她诸如此类的亲昵举动,他从来只是目光凉凉的看着,从没有阻止过。   莫非真的只因为一句“梁王留人,盛意难却”他便留下陪了她这么些年吗?   对于刘紫灼而言,不需要彻头彻尾地明白,只需要习惯,他习惯有紫灼,紫灼也同样习惯有他,不问来由。      ☆、20 罪责   良哥的到来悄无声息。   那天傍晚的风很冷,从街头到她宫殿的这段路,紫灼步行,她打着伞,提着灯,夜雪绵绵,她一身白衣走在一层浅浅的雪上,白衣暖光,目灿如星,美玉镶发,油布伞半遮住她的额,四周的人都在议论这个从未见过的俊美少年。   夜木头打着伞,静悄悄地尾随其后,沉寂的如结冰的潭。   众人见少年往宫殿方向去了,便都不再议论,渐渐散去。   宫门前停着几匹马,门前的男子穿着斗笠,不过身上仍是落了厚厚一层雪,男人的笑容里散发许多软质的柔和,让人心安。   刘紫灼看见门前的那男子,朝他一笑:“你在我家门前鬼鬼祟祟做什么?”   油布伞慢慢挪开,刘紫灼和他对视,良哥此刻心里感叹紫灼的美。   良哥脱帽,笑了笑,口中呵出一口白气:“我这么光明正大来,何来鬼鬼祟祟?”   良哥脸上有倦色,她十分舍不得,问:“你几时来的,居然也不告诉我!”   良哥“嘿嘿”一笑:“想给你个惊喜!”   她耳朵有点红:“快些进去烤烤火吧!”   良哥一路跟她讲起了许多新鲜事,讲个不停,她时或插一句嘴,然后接着听他讲,他们便像是久别未见的老朋友那般自然。   他忽然问起了大白。   紫灼有些伤心地告诉他,大白去年就已经死了,都怨它吃得太胖了,她天天念叨让它减肥它也不听,结果,有一回它吃得太多了,就在路边睡着了,然后被一辆马车给轧死了……   良哥听得哭笑不得。   灼灼下定决心不再养宠物了。   良哥笑,你自己不就是一只宠物?   灼灼想也是。   他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斜睨了一眼她身后的夜弋人,眸光中闪动着细微的异动,他低下头,将一只金镯子戴到了灼灼的手上,她乐得合不拢嘴。   她笑得天真:“给我的?”   他微笑颔首:“那天正巧听说京城有个巧手,寻思着就请他给你打一只镯子。”   她咧着嘴:“良哥,谢谢你!”   他有半刻的失神。   她抬头,他低头,油布伞搁在一边。   她笑颜如花,他目光如水,一副画面定格于此……   良哥心情似乎很好,他静静打量下雉城宫殿里的变化,一路上,嘴角上扬。   将军府里新来的马卒一眼就认出了昨晚的那个少年便是今天与将军一同游玩的灼灼郡主,黄昏时,他为良哥系好马,半开玩笑地说道:“将军,那姑娘就是将军大人的童养媳?”   良哥猛地被呛到,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脸色憋得通红:“去!别瞎说!”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新来的马卒又说道:“将军别不好意思!大家都说你们门当户对……”   外面都是些良哥带来的人,也是肆无忌惮,众人一听,都开始起哄。   良哥有些急了:“再胡说降你们的职!”   众人连忙收住笑势,个个憋得脸红脖子粗。   良哥无奈地摇摇头。   灼灼对他的心,他能感受到,到底是小呆子的一根筋还是其他,他不清楚。   旁人都在揣测灼灼对他的心意,只有他,可以忽略这些。   他叹息。   ……   每年十月都是诸王来长安朝会之时,这段时间,各国都来朝见,俨然是长安最热闹的时候,各路商家频出点子,寻找商机,消费层也跟打了鸡血一样,热血沸腾,似乎在过一个政府特许的节日,无一例外。   今年十月,良哥陪同她一起来了长安,孙引作为东道主,土豪般给她包下了整个涣水阁,还为她接风洗尘,几壶酒下肚,紫灼脚底打起了飘,宴会夜半时才散,难得一次把酒言欢,酒到阑珊时,她醉眼朦胧地看着楼下的一伙人,小呆子傻笑,大家都熏了,摇摇晃晃。   小玉端着一盆热水往楼上去,却见烈弩还站在楼下,她笑着快步走了过去,开口道:“烈大叔,你不是来找我家郡主的吗?怎么还在这里?”   烈弩微汗,“烈大叔”这个名字事出有因,烈弩第一次见小玉时,就觉得她可爱得紧,有回他逗她,他将散乱的头发搁在自己的脸上扮成大毛胡子吓她,结果小玉心里虽然怕得很,行动上却非常彪悍,她拼了命扯他的头发,疼得他哇哇直叫……   烈弩笑:“小玉叫我烈大哥吧……   小玉应允,烈弩每次来都带给她一大包爱吃的零食,在小玉心里,烈大叔早就成了完美形象的化身。   “烈大哥来找郡主有事?”   烈弩小麦色的肤色露出一闪而归的红晕:“我来是……”   他偷偷瞥了一眼躲在木楼梯后面的几人,众弟兄小声道:“老大!稳住!镇定!咱们有没有嫂子就看你了!”   小玉好奇地张望,烈弩连忙挡在她眼前,小玉不解地望着他,他像是要说什么,嘴唇抖了抖,可是又没说,额头上连汗都急了出来,小玉满心疑虑地说:“烈大叔,你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还得给郡主送点热水醒醒酒呢!”   “小……”   烈弩还没喊出来,小玉就匆匆地上了楼,众弟兄在后面直是捶胸顿足。   刘紫灼心里发慌,酒在肚肠里自是烧得厉害,好在脑袋重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屋外的卫棠看见了某木头来了,不声不响地躲到了暗处。   “哒哒哒”地脚步声从楼下一直到楼上,小玉一路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郡主,郡主。”   她进了刘紫灼的内室,见屋内没有人,知道她肯定是去了阁楼外面,便顺着屏风绕过去找她,恰好见到木头哥哥抱着郡主往屋内走,她吓得差点连盆子都打翻了,连忙躲在帷幔后小心地偷瞄。   幔帘轻轻拂过弋人的发髻和坚毅的脸上,他将紫灼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小玉以为他会走,而他却坐在了塌边,安静地打量着她,她眉间皱得紧紧的,喉咙里因为难受,不住地小声哼唧,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样和谐的画面,小玉觉得自己真的看呆了,木头哥哥那么专注的表情,修长的手指,烛影风动,每一条线条都是那么柔和、平静,小玉痴痴观望着,弋人不经意地朝她瞥了一眼,侧脸被灯光勾勒出别致的弧度,小玉的小心肝倏地突突跳了起来,吓得她连忙顺着帷幔爬了出去。   小玉蹑手蹑脚地出来,松了一口气似的拍了拍心口,她一抬头却见卫棠在立在她面前,她又是吓得一身虚汗,可怜巴巴地嗫嚅道:“卫棠,你吓到小玉了!”   “……”卫棠脸上冷冰冰地看着她。   小玉红了红脸。   “卫棠你跟我过来,不要打搅郡主……”   言罢小玉便牵走了直挺挺的卫棠。   其实,人家卫棠就是守卫来的……   原本,还想趁刘紫灼忙而无暇时拐走小玉的。   那一瞬,烈弩只觉天空飘来三个字——泡、汤、了。   藏在门后的众兄弟见未来大嫂被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给抢走了,霎时暴怒,兄弟甲亮出刀子,隐狠地道:“走!今晚兄弟们有事做了!”   屋外一阵骚乱,弋人不耐烦地关紧窗子,寻思着是不是该出手把他们都“请出去”的时候,紫灼睡在床上呢喃了几声。   他走了过去,她呓语喋喋。   他看她眼睛睁了睁,他冷着脸问她:“做恶梦了?”   她身子微颤,他以为她冷了,于是想替她加被子,正当他弯腰之际,她毫无预警地抱住他的脖子,半醉半醒之间,她又开始胡言乱语。   他的脸沉了下来:“松手。”   她觑着眼:“木头,我喝醉了……”   你知道就好,混蛋!   那口气娇娇憨憨,楚楚可怜,总之,两个字形容:无赖。   某人喝醉了还是不忘耍无赖,不过,饶是面瘫星人夜木头也招架不住无赖小呆子,登时渗了一头汗。   他心一狠,用力扯开紫灼,一脸铁青地走了出去。   他夜弋人还是很有职业操守的,不会趁机吃她豆腐。   刘武刚到梁邸还没与紫灼见上一面就已经进了宫,紫灼是很思念他的,弋人先行将她的行李运了过去,只是这日的梁邸,酒气漫天,下人来回奔走,气氛诡异,弋人一来就发现了。   屋内觥筹交错,屏风后倚着两个微醺的男子,两人均穿一身紫色袍子,其中一人不断给旁边的男子添酒,那男子神情颇有些为难。   孙嫣无奈地劝他说:“太子殿下,郡主不在,这么贸然在人家的屋子里大吃大喝不太好吧?”   许三儿也来劝他:“主人不在,如此似乎真的有些不妥呀!”   刘彻莞尔,刚要说什么,却见面前站了一个人,他端详了一番,喊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武功了得的侍卫!”他打着酒嗝,“你也过来陪我们喝几杯!”   许三儿一见是弋人大哥,心生亲切起来。   孙嫣则闻言转头好奇地打量他,只见面前这人清癯颀长,隽秀泠然,一身黑衣,红带束发,看起来十分器宇不凡,就是眼神过于冷了点。   他迟迟不动,刘彻薄怒:“你怎么还不过来?难道要本太子去请你?!”   弋人仍旧未语,一肚子邪火正愁没处发。   孙嫣扶着刘彻:“太子殿下,仔细点脚下。”   刘彻蹙眉,三人皆是站起来向他走来,夜弋人的面色铁青——   酒鬼神马的,最麻烦了!   …?…?…?…?…?…?…?…?…?…?…?…?…?…?…?…?…?…?…?…?…?   一夜宿醉,灼灼有些心不在焉。   门外有人匆匆地跑了进来,她早早就看到了,那人是梁邸的门奴,她心中有些疑惑,那人直奔紫灼跑了过来,他见屋子里有人,于是到她跟前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她一怔:“什么?他来了!”   回梁邸之前,她去了一趟成衣坊,她想刘彻应该不会闹出大事来,她去取前几日定做得那件裙子,寻思着顺便也替良哥和夜弋人订一件衣服,磨磨蹭蹭,一直到了华灯初上时,她才出了成衣坊。   她穿着新做的嫩桃色裙子,心满意足地走上马车,她脚还没踏上马车凳,腰身就被人用力地抱住了,她全无防备,惊叫一声,跌入了那人的怀里,后背滚烫,带着酒气的气息呼在她的耳后。   “你放手!”她用力地挣扎捶打他,可这醉汉楞死一声蛮劲儿,死也不肯放手。   “小花……不要离开我……小花……是我不好……”这人喝得昏昏醉醉,口齿不清。   小玉一见这场景,慌了,拾起地上的石头就砸他,他浑如未觉,任由紫灼怎么踢他他就这么死死地抱着她,脑袋抵在她的脖子上,她真的有些怒了,狠狠地喊道:“你最好快松开!不然……”   她话还没说完,身后的压力就突然消失了,她转过头,却见卫棠正安静地站在灯光的阴影处,他冷冽的侧脸塌陷在黑暗里,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用右臂用力地反握着那醉汉的胳臂,任凭这醉汉怎么反抗,他都纹丝不动地摁住他。   他的磁场太过于了冷静了,很像夜木头,夜木头是不高兴搭理你的那种面瘫星人,但卫棠是真的冷,面瘫加冰渣。   “好了!放他走吧!”   卫棠顿了半晌,把人扔了出去。   紫灼知道她再不阻止他,那人的手可就要废了。   她哪里犯得着和一个醉汉较真。   她上车离开,匆匆地回了府上,不曾知,梁邸正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火光照亮梁邸,刘彻杀气腾腾冲向她,两眼猩红,酒气滔天,他身量和她差不多,力气却大得很,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她还没搞清状况,却见他大喊道:“你那个侍卫在哪儿?!那个姓夜的侍卫!”   她问道他口中刺鼻的酒味,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刘彻几乎是吼出来的:“怎么了?!他杀了孙嫣大哥!他杀了孙嫣!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一定不会!”   孙嫣?!怎么会?!   这孙嫣做了太子三年伴读,与刘彻关系自然匪浅,可木头怎么会无故杀人呢?   她看见在一旁的三儿,连忙询问:“三儿,怎么回事?”   三儿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   她只好劝解:“他怎么会无缘无故杀了孙嫣?刘彻你冷静点,好好查清楚这件事!”   “查清楚?!”他蛮横地揪住她的肩,歇斯底里地朝她吼叫,“那是我亲眼所见!这种贼人阿姐你居然还护着他?!”他猛地推开她,向自己的随从命令道,“给我好好地搜!”   她拦住他:“你先冷静下来,把事情说清楚!孙嫣是何时死的?你又是否看到那凶手的正脸?”   他听后,微微咽下怒气,道:“孙嫣是一个时辰前被那贼人所杀!那人穿着一身黑衣,与他装扮一摸一样,不是他还是何人?”谁会去陷害他这个不起眼的侍卫?   她听说他话里的犹豫,正开口之际,一个人影出现,她愕然。   是木头——   刘彻双目如灯,一身杀气地走过来,他提着刀,她暗叫不好,连忙站起来去拦他,他狠狠瞪她:“阿姐,你让开!”   紫灼摇头:“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不要胡来!”   三儿见状,也来拦他,刘灼一时腾不开手脚。   “我叫你让开!不然……”   她气红了眼眶:“不然你怎样?!”   他抬起眸子,他们一个不备,刘彻便直冲向了弋人,她再次拦到他面前,刘彻几乎怒不可及,抬起脚用力地踢向她,她全无防备下被他这用力一下冲击得跌倒了地上。   三儿大叫跑过去:“灼灼!”   刘彻双目血红地挥刀砍向弋人,弋人脸色不变,右手一震,弹落他手中的刀。   他正色:“你抓我可以,悉听尊便。”   “你!”开什么玩笑。   “清者自清。”他神态自若。   刘彻气得满脸煞白:“来人!把这贼人收入大牢!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怎么个清者自清法?”   她坐在地上疼得泪眼汪汪。   这无端的罪责到底为哪般?      ☆、21.重逢   茑萝花期刚过的时候,良哥就开始在将军府里烦恼,这几日他们很忙,没能陪她,还有就是小呆子的生日要到了,小呆子年年吵着要生日礼物,他正思忖着这件事。   “将军。”良哥的副将钱宸轻声唤他,他回过神来。   “还没有找到吗?”良哥问他。   钱宸点头,有点为难:“回将军,东西可能已经落入郡主的手里。”   良哥莞尔:“是吗?”   良哥看见门口影影绰绰一个人过来了,脸上堆笑:“你去吧。”   “喏!”钱宸叩首告退。   “良哥!”刘紫灼一身嫩桃色裙子,到跟前时才看见了她眼里的焦虑。   “灼灼——”他失措地接住扑过来的女孩。   呆子哭了,良哥十分心疼。   “灼灼,怎么了?”   “弋人让刘彻给抓了起来。”她揉眼,“刘彻在梁邸喝醉了酒,非说弋人杀了孙嫣……”   她一句一句地诉说,此时良哥的神情却异常的冷。   “你让我救他?!他值得我去跟太子讲情?”良哥的语气少有的刻薄,他向来就不怎么待见夜弋人。   她闻言,撇了撇嘴:“他怎么不值得?你们都不在我身边,日夜保护我的是谁?八年前救我一命的又是谁?”   良哥思绪纷纭:“我又能有什么好法子,既然连你的话都不听,让我帮忙也是不济于事的。   紫灼闹起了别扭:“不行!你得给我想想法子!”   良哥皱眉:“灼灼,不要无理取闹!”   她闻言,犟脾气上来了,她怎么就无理取闹了?   她怒道:“好!你不帮我,以后就别来找我了!”   说完她就后悔了。   良哥感觉脑门一股血气冲了上来,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脸上的情绪很复杂,心里觉得异常伤心,她居然为了夜弋人这个小子,对他说这样重的话?!   他脑子里只回响一个意念:那我又算什么?!   “疼疼疼!”她疼得想要抽出手来,却被他越抓越紧。   他手上的青筋骤显,说什么也不放。   她可怜兮兮皱起眉头:“你松开!我自己去救人!”   他大吼,不顾一切将心里的话喊了出来:“我不放!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她心上发软,但嘴上执意不让。   他怔忪,微微松开些,她趁机抽出手。   他叹了一口气,忽然缓缓地说:“明哲保身才最重要的!你知不知道皇城之中我们得罪哪个都是使不得的!”   “别说了!我不听!”她双眼红红的,“反正你就是轻贱他,不愿救人!”   他轻声喟叹:“是啊……我就是轻贱他,他算什么?”   “良哥你这样不对……”她冲了出去,头也不回。   他默默地注视着她背影,他一直知道她的脾气,寻常时候万事淡然,但倘若触到了她心里的疼处,她就全没了方寸,起初他知道她心里是有他的,现在知道了,她心里,也装了旁人。   身影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良哥紧握的手慢慢松开。   黑暗中,两双深谙的眸子注视着她——   “是她吗?”   “我不会认错她的!”   黑衣人抬起头望向星空,黑布下唇角微微地上扬,如同在期待什么……   屋内腾起水汽,屏风后的人解下薄衫,莹白的身子缓缓地没入水中,空气中有撩人的雾气,紫灼把头深埋入水中,温水细致地流过她的发间,软发飘浮,须臾,她冲出水面,挽了挽黏在脸上湿发,呆呆坐在水中沉思良久。   不知过了多久。   屏风后的人渐渐地走近,透过隙缝,里面的一切尽收眼底,屏风挡住他的身体,那人不语,不动,只是静静地伫立在软香之后。   黑布后面的面容倏然生出兴味,安静地观察着她,他的上下睫毛靠近屏风的缝隙,女子的身体已从水桶里徐徐地走出,光裸的后背迎着他,忽明忽暗的灯晕下,女子挽了挽湿发,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鹅黄色的纱衣渐渐遮住了她略微泛着粉色的身体。   “呵……”他喉咙中传出低笑。   紫灼呆呆地发现,屏风后面似乎有人,似乎还是男人的身影。   几乎在她穿上最后一件衣服的同一刻,屏风后面的黑衣人忽地冲了进来,他根本未想过使用蛮力,身影瞬移,并拢中指和食指点向她,倏地,他见她转身脸色一冷,随即腹部的疼痛骤至,他愕然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他用难以置信地目光注视着她,她傲娇地冷笑。   混蛋!真将她当成了呆子吗?   “呃……”他嘴唇微抖,恶狠狠地看着她,是他得意忘形了,都忘了狡猾是这丫头的本性!   他连忙握住她的手,用力地甩开利刃。   汗珠已经在他的脸上洒遍,紫灼的手依旧牢牢地被他抓在手里,她气得想咬人,这家伙也不知道偷看了多久,他当她是傻子还是瞎子?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屋外传来了打斗声,她注视着他的眼,那是一双极其锐利的双眸,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惊慌挣扎退后:“你……”   没等她喊出口,男子便用手肘用力地击了她后背,她顺势前倾,男子一咬牙撕下衣服牢牢地系在腰间,单肩扛起她忍痛跳出窗外……   一阵风掠过坐在外面打瞌睡的小玉,她被惊醒,看见了有什么飞上屋顶,那黑影手里还抱着一个东西,小玉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不是郡主的衣服吗?!她慌忙起身,向那黑影追了过去。   “郡主!郡主!”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追赶着。   前面早已经没了人影,她沮丧地擦了擦眼泪,马上又从地上坐起来,朝着门口冲出去,她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本能告诉她,这是件比木头哥哥被抓还大的事!   ……   室内阴暗潮湿,一扇窗子阻隔外面的白月光,骚臭味伴着些类似马粪味的复杂味道叫人坐立难安,牢房里犯人声嘶力竭地呼救声也叫人心烦。   牢房的角落里,只有夜弋人安静地倚坐在那儿,当下,牢房微弱的灯光突然熄灭,牢房的石壁上传来一记清脆的声响,一枚银箭嵌入石壁上,他连忙站起来取下钉在下面的一块桃粉色布料,一行字赫然入目——   他紧握着那块衣料,神色微变,随即,牢门破开,黑色的身影如虎出笼!   ……   石墓上的小孔里时不时滴下几滴水,墓室里,男子安静坐立。   身旁传来细小声音,青衣男子抬起手臂,顿时头上青筋暴起,衣袖上的一大块水渍闯进他的视线,他转过头看着熟睡的女孩儿,死丫头嘴角还有一丝未干涸的口水,他连忙皱起眉,气喘吁吁地撇过头去,他怕他再多瞧她一眼都会有撕碎她的冲动!   久违的感觉,莫名的熟悉。   臭丫头!   他仰头,思绪仿佛回到了好多年前,回到了那年冬天,那个山洞,小小的刘紫灼,狡猾又胆怯,却因为怕冷钻进了他这个“大坏蛋”的怀里睡着了,倔强的小眉毛皱得紧紧的,头发也软软的,就像现在这样子。   他不自觉地又打量她,青虎冷笑,唯独这点还是老样子!   紫灼憋了好一阵子才睁开眼,潜意识告诉她,这个人和她有深仇大恨,不把她整个死去活来不会善罢甘休。   “你是那个……”   他弯着腰,问她:“你说我是谁?”   她张大的眼睛盯着他眼角下的一道一两厘米长的小伤疤,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第一次见面她就刺伤了他,第二次见面她又刺伤了他。   ……真是冤家……   她心颤:“你是八年前,风陵渡官船上的那个刺客!”也是弋人的异姓兄弟。   ……好记性……   他不置可否,径自系紧腰上的绷带,她忽然打量四周,四围都是石壁,只有前面有个洞口,那洞口的模样只能容纳一个人,他们所处的石室光秃秃的,只有个石墩,其他没有任何装饰,她蹙眉,他还没完没了了,每次一抓她就把她扔洞里。   “这里是哪儿?你又想做什么?!”她觉得头剧烈疼了起来。   他面上波澜不惊,冷不丁的一句话叫她心里一动,他说:“我和弋人大哥都是自小起便同去同归,只是他为了和梁王所谓的‘君子之约’留在了长安,可惜了。”   他口中的“君子之约”大概就刘武当年答应了他什么,才让他留下的吧!她猜测。   她当年和夜弋人相见的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一下子又模糊起来。   他敛去了恨色:“他来了!”   紫灼闻言,心喜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原本封闭的墓室打开了,一把沾血的刀伸进石门,紧接着从门口抛来一具死尸,黑暗如夜的身体跨入石门,汗水从他的头发上缓缓地留下,弋人飞身而至,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便向他发起攻击。   赵青虎身上有伤明显招架不住,节节败退,他见此状,立刻抱起紫灼与弋人拉开距离。   “木头!”她叫了一声。   他没事就好!   夜弋人与他对视,问道:“青虎,你为何要伤害她?”   “我只要钥匙!”他不是兜圈子的人。   “你到现在还相信那个传闻?”   赵青虎捂着伤口大口地呼了几口气:“哼!你们会不知道吗?那前朝密藏是千真万确的有!”   “胡说!那个传闻分明就是假的!”这事涉及到她当年被迫留在长安,赶去封地,一提起来就来气!   她怒道:“这都是幌子,不过是有人要对付我父王的诡计罢了!”   赵青虎怔忪,看刘紫灼的那模样,莫非真的不知情,他一分神,她不自觉地退后一步,爪子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危险物品,只听到一声闷响,墓室中的灯突然熄灭,紫灼吓得顺着墙到处乱摸,然后,“咯噔”一声,紫灼不知道又触动了什么机关,身后突然失去了支持,身体迅速往下坠落,弋人伸手拉她,却不慎也被她拉入一个未知的深渊。   待青虎冲过去时,密道已经关上,他打开火折子,却赫然发现机关已毁。   “遭了!弋人大哥——”   重心向下,身体完全失去了支点,急速下坠,飓风在她耳边呼啸而过,她闭上眼,正当她万念俱灰之时,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了她的身体,她猛地睁开眼,不知是因为下坠的强风还是因为内心的恐惧,她的眼泪骤时在眼里打起了转,她哭着回抱住弋人,嘴唇不住地打颤。   她叫喊:“我们的下面是什么?!!”   他垂首:“是……”   水!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身体就已经被冰凉的水侵占了,水面上产生了巨大波及,千钧一发之际,弋人以掌劲削弱了来自水面的冲击,两人在碧绿的寒潭中相撞跌倒,清凉的水钻入的耳鼻,她呛得睁不开眼,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幸好这水是暖的。   天翻地覆之后,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之感,她扑上水面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又被水流卷了下去,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忽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紫灼再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夜弋人逆着阳光,急切地唤她。   “我们出来了?”她神情还有些呆滞。   他把她扶起来:“陵墓里有个条密道。”   她只记得他们落入水中,其他都一概不知,紫灼倚在他手上,望见对岸渭桥高耸,阳光潋滟,她有些目眩:“方才我们是从霸陵出来的?”   他点头。   她头疼越裂,一阵阵倦意和疼痛传来,已经不能再讲话了。      ☆、22.俗事   长安戒严,夜弋人带着紫灼在城外滞留,落水前的记忆慢慢恢复,她四肢隐隐作痛,她躺在客栈的床上思绪纷纭,弋人淡淡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紫灼:“刘彻放了你?”   他摇头:“那个牢房关不住我。”   她红了红脸,觉得木头说这话的时候,特别的帅。   “木头,你真厉害!”   弋人没有想到,这个呆子真的什么也不问他,什么也不怀疑他,他心里有难以名状,的感觉,突如其来说了一句:“青虎太冲动,没有恶意,我替他道歉。”   她平静地看着他,然后静静开口:“木头,在我心里从没把你当做过外人看,就是因为没有将你当做外人,所以任你怎么老嫌我烦,不爱搭理我,我就偏喜欢搭理你,偏喜欢对你好……”   她叹气,过了一会儿又说:“一直以来,我都将你当做自己的亲人看,当做自己人看,才会这样。”   他看着她,她的性子他也摸得七七八八,表面上头没心没肺地整日混,但谁都没有她重情义,这不是什么煽情的话语,分明是在无声述求他不要辜负她的情义。   夜弋人再是孤傲冷漠的人,可面对着这样一个长情的刘紫灼,心终是动容的,不知何时,他就已经觉得刘紫灼成为了他的一个感情包袱,甩不掉了,她将他当做亲人来看,孤独如他,他又何尝不是。   他不由怜惜道,难得亲昵地唤着她的小名:“灼灼,这些我都知道。”   她笑着点头,一句“我都知道”已经非常非常足够了!   “你被抓起来时候我害怕极了。”   他安慰:“我没事。”   她看着他的眼睛亮亮的,有点忧伤,他不懂,她不仅怕他陷于囹圄,更怕这泥潭搅得她曾经所珍视的人面目全非……   她不愿多想。   半晌,他嘴唇动了动:“赵青虎是我在南疆的异姓兄弟,八年前,许多人被密藏的消息吸引到了关内,赵青虎也在其中,之后大家都觉得遥不可及,就各自回国了,这些你是知道的。”   夜弋人到底是老江湖,即使在她面前,说话也是说一半留一半。   而紫灼也不是个极细心的人,好多事情她都一带而过,不会想深,譬如青虎跟她说的话,譬如那个“君子之约”到底是什么,譬如许多不合逻辑的地方。   当年的事有些模糊有些清晰,她道:“那赵青虎现在还不肯罢休?”她觉得欲哭无泪,“假的东西他还不依不饶做什么?”   “每个人的追求都不一样,自己认为对的,就会一直走下去。”他像是在说他,也像是在说自己。   说话间,他觉得她脸色不好。   “身上有没有疼的地方?”他连忙问。   “头有些疼,呃……”她挪了挪身子,才一动,胸骨一直疼到后背,她呼气都不敢用力,一用力胸腔就好像被刀扎着般疼。   弋人托着她的后背给她减少了些压力,她吸进了几口不均匀的气体来,忽然大口咳起来。   她带着哭腔:“胸口疼……”   他蹙眉,断定她是掉下来时受了内伤。   眼下受伤可不是小事,因为弋人逃狱,好几条路都被封了,寻个好大夫都不容易,但好在自己行走江湖多年是懂些药理的,他正寻思着这些,她小声哭了起来,下水时她头部受了些冲击,刚才睡在那儿全身都是接近麻木的,方才一疼,浑身都出了汗,不由意识模糊起来……   都说病来如山倒,确实,紫灼大病一场,一躺就是十几日,瘦了一圈,期间一些事情也渐渐浮出水面,孙嫣被杀的案子先前她怀疑是赵青虎那个倒霉孩子做得,后来孙引一来就真相大白了,没有说明具体理由,孙引告诉刘彻,人是皇上授意除掉的。   刘彻怔忪了多日,景帝多疑,孙嫣伴读太子左右想来是做了些事触了他的逆鳞,发生这样的事不在意料之外,届时弋人也洗脱了冤屈,就不再多提了。   但也有些事情,是许多人意料之外的——   一个月之后的不知哪一天,只记得,那天的风很冷。   紫灼风风火火地过来找他,良哥觉得眼睛有些刺痛,主动跟人示好道歉,她是第一次。   “良哥……我们和好吧!”这件事上,紫灼想自己和良哥都是有些过分的,良哥确实也真生气了,居然在她病中也没来瞧她一眼。   他们两都应该被拖出去各打五十大板。   “灼灼……”   他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才是该道歉的那一个,那天是他说话不对。   短短一瞬,他就收起了那个紫灼不太熟悉的表情,恢复了他素来坚毅却带着柔和的微笑。   “为什么不去看我?”她看着他。   “我是……”他欲言又止。   “将军……”一声软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个娉娉婷婷的少女走了过来。   紫灼心里疑惑,少女走到了良哥的身侧,良哥神态柔和:“你来了,还不见过郡主殿下?”   闻言她欠身行礼:“民女拜见郡主殿下!”   “免礼吧!”她扶起她来,笑着看向良哥,“你快老实交代这是谁!”   “灼灼,我成亲了。”他还有些不好意思说。   她闻言,有些失神:“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在代国办的。”   良哥的个人问题可是操碎了代国二老的心,二老安土重迁,一直不愿离开本国,这么多年来良哥亏负了他们很多,如今二十好几,都要到而立之年了,再不遂了他们的意思,自己就真是不孝子了。   紫灼揶揄:“你这事情都瞒着我!”   良哥脸色有点不自然:“代国路途遥远,又是在家里办得,没想过让你去。”   她剜了他一眼:“嫂子!你快来说说他怎么骗到你的?往日在睢阳的时候,不知道多少姑娘被他这不解风情的黑脸吓跑了呢!”   她脸红了起来,嗫嗫嚅嚅,说不话来。   “好了好了!别一来就为难小茹。”他嗔怪她。   “哼!你走!你走!让我和嫂子好好说会儿话的。”   “行行行!我走!”他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分明是无声的传达,万不可胡说呀!   她笑着拉走了小茹。   刘紫灼跟小茹坐在院子里剥着花生吃着瓜子,小茹名叫秦雨茹,是良哥老家那边的人,老早就被良家人相中了,趁着良哥回来就把亲事办了,良哥家虽然在乡下,但良哥在外体面,家族的人自然也是尊重良家人,穷山恶水愣是被他们家挑到一个水灵灵的姑娘,紫灼自然为他高兴,可心里却总有些难以名状的东西在蔓延……   “良哥跟我从小玩到大,良哥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时候会不善言辞些,嫂子你不高兴就凶他,他马上就听话了。”说完这句话她又觉得自己未免有点显摆,不由懊恼起来,眼下这情况,他毕竟只是她从小玩到大的玩伴,现在在人媳妇面前她显摆个啥?她现在最亲厚也就算是他的干妹妹一枚,要知道,干妹妹跟嫂子向来是千古大仇人。   小茹笑了笑:“我和良大哥还不怎么熟悉,只要良大哥对我好就行了。”   她愣了愣,觉得小茹是个好姑娘,道:“良哥娶到你是他修来的。”   小茹害羞地低了低头:“哪里的话,是良大哥看得起我才对。”   她笑她,真是娇滴滴的美娇娘一个。   她想了想,把手上镯子取了下来,拉过小茹的手给她戴上:“我也没带什么送给嫂子的,这个就当我一点心意。”   小茹一见是个金镯子,连忙要把镯子往下脱:“这可使不得!”   “哎……”她把的手按好,“万不要再推辞我的心意了。”   小茹见她神态严肃也就不推辞。   紫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嫂子,我就不多留了,帮我转告良哥,我先走了。”   小茹点点头,将她到庭外,她就一个劲儿地挥手让她回去了。   “郡主走好。”   “小茹!”良哥看到小茹一个人,问道,“她人呢?”   “郡主回去了。”   “是吗?”他叹了口气,忽然瞥见了她手上的金镯子,问道,“这是……?”   小茹有些胆怯:“这是郡主送我的镯子,本来没打算要……”   他端详了一会儿道:“罢了,收下就收下吧。”   小茹看着他沉思的模样,痴痴地点头。   良哥心里自然是喜欢这个没什么心机又很温柔小茹的,原本那天紫灼来求他他就不应该反应那样大,却因为自己心里肖想了她,才会那样的反常,想通那天的事,他才下狠心答应了家里安排的亲事,如今,紫灼将他送给她的镯子还了回来自然也是洞悉到了他的念想,永远地断了他的念想。   他与她,这么久,谁都不愿先开口,却一次次地错过,分离,只怪天意。   他以前在担心,自己被夜弋人或旁人挤到了后面,怕她被人抢了,可是现在想想,他和她的情义如果是真的,怎会被别人所代替呢?人的情分很多种,他也理不清自己对灼灼用了哪种感情,就让他们做对知己也罢了。   良哥是个大丈夫,一向拿得起放得下,眼面前的,才是他应该最珍惜的。   少年梦,就让少年去做吧。 ------题外话------   默默努力中~      ☆、23.念灰   十月二十,她留在长安没有回去,刘武偶感风寒,早早回了梁国,最后只与她匆匆见了一面。刘非给紫灼捎来了信,刘非忙着给萧殊妹办身后事,未能赶上朝会,汉朝当时有个风俗,未婚女子不能沾染晦气,于是夜弋人阻拦了紫灼去江都吊唁,但刘非既然给她报了丧,又何况他确实将自己当做族内亲人看待,年年都有修聘往来,所以刘紫灼人未到,却派人前去慰问,另一方面,刘彻也上门赔了不是,少年刘彻还有些鲁莽稚气,却已见早成之气,眼神中的不逊,很像当年的夜弋人。   刘紫灼在汉朝刚好十五年,算起来也该行笄礼了,刘武信上也说,不能误了自己的大事,等他病一好了,就要把这事情办妥了,紫灼不以为然,表面上,她和刘武一如从前,但八年前的事情,使得他们之间一直有一条裂痕,她放在心里从来没提及过。   话说,那日从良哥府上回来,紫灼给良哥夫妇送了几样贺礼,良哥面子薄,觉得过意不去,就在长安补办了几十桌酒席,来了许多紫灼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紫灼穿着身男装,他们自然不会放过她,别人只知道紫灼是良哥在梁国的朋友,又见她长得男生女相,所以有心捉弄,一连被劝了好几杯酒。   “不能再喝了。”一旁弋人拦住她夺杯子的手,她酒量多少,他再清楚不过了。   “你莫拿我杯子。”她脸上微微熏,“就是因为高兴才喝!”   席上人推波助澜:“小紫公子说得是,相聚乃是缘分,今日良将军的喜酒须得畅饮!”   她笑着捧着杯子,一饮而尽:“说得好!”   弋人拗不过她,见她又一人喝了好几杯,喝着喝着,大家就觉得有些没意思,本来有心捉弄,可对方却来者不拒,巴不得把整桌的酒都喝进肚子,众人心照不宣都不再“为难”小少年了。   紫灼自己一人又喝几杯,喝到第三杯时,杯子“咣当”一声落到地上,动也不动地栽倒在桌上,弋人扶着紫灼,面色不善地说道:“在下送我家公子回去了,各位告辞!”   酒到酣处,众人都有点晕晕然,你一言我一语地相送弋人离开。   弋人要她扶上马车,她却歪着头抵在他身上,说什么也不上去,弋人心里不快,紫灼忽然用力推开他,趴在一旁吐了起来,弋人站在一旁不过去帮她,心想你自己自作自受!   紫灼一晚上都在喝酒,菜几乎没上口,吐的全是酸水,到最后干呕了几口,满头大汗,差点将胆汁都吐了出来。   弋人忍不住上去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又给她喂了一口水,紫灼脸上煞白,脸色骤时差到极点。   “你这是跟谁过不去?”他将她扶了起来。   她顺势趴在他身上,嘴里嘟囔:“高兴……再喝……”   弋人被她熏得一身酒气,认命地让她将自己的衣服糟蹋地臭烘烘的,一肚子浓酒吐了,她也支撑不住,折腾了两下就睡着了,弋人见她终于不动了,抱她上了车,他放下车帘,沉声:“回梁邸。”   “良哥……”她小声地说着梦话,弋人将炉子点上,坐在一旁不再理她。   吴岳来带着随从进入梁邸时,与直入殿门的马车擦肩而过。   吴岳来疑惑道:“车上的是谁?”   梁邸的下人看了一眼,笑而不语。   紫灼一觉睡到第二天,终是给饿醒了。   吴岳来昨天就来了一次,一来就被告知郡主身体不适,只能悻悻而归,第二日一大早又来探望,人未到,礼物先行,紫灼一醒来就看到院子里的几个箱子。   “这是什么意思?”   梁邸管家老崔道:“回郡主,是南阳郡守家的公子送过来的。”   紫灼问:“梁邸和南阳郡可有往来?”   老崔想了想:“好像还真没往来过。”   “那就奇怪了。”众人以为她这几年失了势,不是有点交情的,是不会主动登门修聘的。   “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前殿候着呢!昨天他等了会儿就回去了,今日一早又来了。”   “是吗?”   另一方面,弋人早就命人准备了吃的,她昨天大醉了一场,到现在喉咙胃子还是疼的,弋人知道她现在吃不得荤腥的,所以全是些清淡的东西,她吃了两口喉咙揪心的疼,最后勉强喝了一碗粥,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听小玉说,昨儿个自己回来的时候,醉得跟一团烂泥一样,酒气大得都能烧着了,木头哥哥脸色很不好,谁说话都不理,只交代了声,待她醒来,给她准备些不油腻的食物,然后在梁邸就再也没人看见他了。   紫灼叹了口气,一定是自己喝醉的时候又把他惹毛了。   期间,老崔从前殿过来催了一次,说客人等了很久了。   她不太乐意地简单稍微梳妆下,就往前殿去见人了。   吴岳来等了几个时辰,梁邸管家说刘紫灼身体没什么大碍,早上起来也有了好转,他也跟着说了几句吉利话,之后,老崔又进中殿瞧了瞧,过了好半会儿,刘紫灼才徐徐地出现在了前殿。   楚楚衣衫,堪堪入画——   吴岳来见到刘紫灼时忘了行礼,脑中只有这两句话,只觉得对面女子美得很特别,有几分病弱,有几分英气。   刘紫灼见这傻子瞬也不瞬地瞧着自己,微有点恼意,吴岳来也觉得自己失礼了,忙作揖赔过,说了自己的来意。   紫灼笑了笑:“谢过吴公子厚爱了。”   吴岳来脸上微红:“梁王虚若怀谷,礼贤下士,家父一直仰慕梁王风采,得知梁王偶然风寒,连忙派我去探望,也知郡主你小住在梁邸,特派我过来拜访。”   她不禁问:“我父王身体现在如何了?   他莞尔:“殿下已无碍了。”   “那就好。”她点头喃喃自言。   吴岳来发现自己一激动,居然忘了慰问紫灼的身体,连忙问道:“不知郡主身体可完全康好了?”   “已经好多了。”   他闻言过后,顿了顿,想要说什么,始终又没说。   她看不过眼男人有那扭捏劲儿,心里直骂他是个傻书生,嘴上却说道:“吴公子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闻言,他又上前作揖,像是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后,道:“听闻郡主殿下已是及笄之年,在下这里有一支簪子是用宝玉打磨而成,愿献给殿下做笄礼头笄。”   说到最后一句,吴岳来几乎能听出自己声中的颤抖。   她脸上顿时白了白,她再是迟钝也听出他的来由了,惊愕道:“你来这里究竟什么目的?”   他一听,心里也慌了:“在下是……在下……”他擦了擦头上的汗,“蒙梁王厚爱,将郡主您许配给在下……”吴岳来在那个时代还是有点反抗精神的,他认为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万不可行的,他这趟来,一来想看看她的模样,是否真像传言那般好,二来探探她的性子,即便是个丑郡主,只要不是那般骄纵任性就好,否则他也不敢娶回家,只要他看不中,那样,他就是情愿得罪梁王也是要悔婚的。   哪知,一见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   她听见他说这话心整个儿都凉了,眼泪在眼里打转儿,她自打来了西汉,就把刘武当成自个儿的亲生父亲一样看待,当年的溺宠也是千真万确,她恨不能以命为报,所以当年他做得那件事情,她丝毫不怪他,可是现在……   当年,你将我置若弃子,现在又胡乱给我订了归宿。   她慢慢地回忆起来,她在上世是个苦命的孩子,父母一个也不要她,外公养她长大,见她常常哭鼻子,老是笑着说她“花猫囡囡”,上世亲入骨髓的总共就他一个人,这世她命好,可一切却如镜花水月,脆弱不堪。   伤痛,怒火,一下子呼啸而来——   “良哥!你说说!你知不知道?!”   良哥惊愕,紫灼气呼呼地冲到他府上,一开口就质问他这件事,他一下子就觉得怒火冲到了头上,有种吾家妹子被觊觎的恼怒,但紫灼比他更恼,而更多的还是伤心与不解,所以他强迫自己压下这股火气。   “灼灼,这事我是千真万确不知道,要是知道早就将那个兔崽子给……”他咬咬牙,没说下去。   紫灼眼睛红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握紧拳,板着她的肩膀:“灼灼,现在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既然是王爷的意思,肯定也是有缘由的,我们不妨再观察些时日。”   这时,她抬起头看他,眼泪夺眶而出:“缘由?!你说会有什么缘由?!”   “灼……”   “不如我替你说,必定是我对他还有利用价值,南阳那边对他有利可图罢了。”   他忍不住替她难过,事实早就摆在面前。   “过去的不是假的,可现在的事,要我怎么相信?”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人就是如此,人和人之间,最致命的是心结,过往种种像是假的,如今种种又如此叫人不愿相信。   这呆子一旦执拗起来,无人能敌。   他叹息。   她眼底的迷惘被一层层拉开,他开始看不清她了,仿佛自己也被她的迷惘与心痛包围,良哥此生都记得,这是他最后一次如此深地看着她,他被她的情绪和无助抓住,感同身受。   “自古无情帝王家,谁可以相信?更何况是你我这样的人?”   良哥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一横道:“你带我去看看那个南阳小子,若是你不乐意,我一定帮你脱身,一切从长计议。”      ☆、24.离去   外面下了小雨,空气潮湿,入目的色调让人心情沉寂。   弋人从回来起就阴郁着脸,一言不发,紫灼病倒了,本来内伤初癒,喝酒伤了胃,吴岳来的忽然到来使她雪上加霜,几天功夫,紫灼脸色又苍白起来,眼窝发黑,病容憔悴,曾经让她魂劳梦想的睢阳,一下子成了一个破碎的符号,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多年的念想一旦断了,人就想被掏空一样,没了目标和念想,死气沉沉。   连向来刻薄的老严一听说刘紫灼的事情也不禁摇摇头,年青人就是如此,爱来爱去,伤来伤去,老严自己也做过年青人,想起来,也只是唏嘘,老严对于这件事理解也只是片面的。   所有人都以为刘紫灼会为良哥成亲的事伤心。   在现实中,当你喜欢一个人,自己觉得隐藏的很好,但周围的人却都心照不宣,只有当事人们都蒙在鼓里。   她以为自己那种微不足道的心动和失落不会被人发觉,但人就是这么奇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透露你心底的秘密,聪明如他,弋人当然也隐约知道了她的秘密,但青春本来就是用来蹉跎和糟践的,忧伤马上就能愈合,空白很快就能填满,有些话会被岁月的风尘掩埋,一辈子也不会再提起。   所以,所有人在此刻都选择缄默。   吴岳来倒真是个痴儿,认定的事非要做下去不可,听说紫灼病了,便天天候在梁邸外,一连多日,风雨无阻,若是寻常姑娘家早就被他打动,偏生紫灼这个执拗的个性,不愿接受的事无论如何强加也没有用,心比铁还硬。   紫灼无力地看着屋里送来的东西,蹙眉:“他又来了?”   小玉点点头。   “让人将他轰走……咳……”她被这石头给气得咳了起来。   小玉连忙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郡主你千万不要生气,小玉这就让人把他赶走!”   她倚着床,吃力地点着头。   她叹息,很快就要结束了。   华灯初上。   近来长安全是阴雨天,薄雾中的灯光,美得不可方物。   小玉伸了伸懒腰,在梁邸四处找卫棠玩,少女总是对神秘的东西有憧憬的,每天捕捉他的行径是她近来的乐趣,黑影晃动,她停了下来,转过身,她发现,木头哥哥没入黑暗,她心一动,跟了过去。   弋人笔直地走向曲桥,脚下昏黄灯光在袅袅轻雾中抖动,黑衣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雾,面容塌陷在微光中,良哥见他走了过来,心里宽慰起来。   “你想好没有?”弋人凉凉地开口。   “嗯。”他点头,哼了一声。   这几日,他跟他也商量了对策,发现似乎每样都行不通,想要阻止这一切,除非……   良哥蹙眉:“或许对她而言这也是解脱,封地和身份就像一座监牢,她早该自由了。”   他一直到今天这一步了,才真正有些看清刘紫灼,最单纯最原始的东西才是她所追求的。   良哥接着说道:“我把她托付给你,是因为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既然她看重你,就不要辜负她,我相信她不会看错。”   如今良哥的脸上看不到半点少年的意气,此刻让人看到的是多年南征北战留下的坚毅和大丈夫该有的担当,有魅力的人格总是能感染别人的,连夜弋人这样对什么事都似乎不屑一顾的人也跟着肃然起敬。   他看着良哥的眼睛,笃定道:“她在我心里的分量,值得我接受你的托付。”   “我知道。”   良哥的面容柔和起来,他知道,紫灼是个暖心人,她为了她认为值得的人,向来都是不顾一切,她就是这么认死理的付出,认死理的长情,固执的叫人动容。   所以,此生遇到她,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几个蒙面的黑衣人出现在良哥身后,他沉声:“全都准备好了吗?”   “是。”   良哥眸色如墨:“去吧。”   不一会儿,火光染红了梁邸南边的夜空,良哥眼中有笑意,静静地凝视火光,接着,他转过身,对弋人说道:“从今日起,这世上再没有刘紫灼这个人了。”   ……   深秋的雨沙沙地下,马车被困在失修的路上,车帘被掀开,外面寒风袭面,水滴顺着弋人的斗笠流到了他瘦削的下巴上,人被水雾做成的苍穹罩着,仿佛从水墨画中走出,她觉得诗意到了极致,过去都已过去,未来刚刚开始。   “卫棠,你们留在这里,我去探探路。”雨密了起来,弋人的声音在水声乱响的节奏中沉甸甸的,让人安心。   “嗯。”紫灼将车帘卷起,开心地点头,目送弋人穿着蓑衣骑马离去的背影。   她闭上眼睛,心情出奇的好,雨点惬意的仿佛她睡着时都打着伞,过去的刘紫灼被一把火烧死在了梁邸,长安许多人都惋惜这个薄命女子,不少睢阳人也前去凭吊了,刘彻则闹得孙引北军不可开交,听说良哥还借着发丧装疯把吴岳来胖揍一顿,想想也觉得好笑。   她忽然想起什么:“卫棠,小玉和老严那边可有消息了?”   卫棠头微动:“天机来信说,他们可能会慢一步赶上。”   那天良哥纵火前就让人将紫灼送出了长安城,偷偷将屋里的人换成了个死刑犯,弋人则负责将天机的势力往南迁,天机的事盘根错节,后续的许多事都交给了老严和萧思邈办,别看老严一副怕死的模样,处理起天机楼的事是相当精明的,这个老严就连将天机楼出卖给紫灼都留了一手,料定了紫灼不懂行,她就是挂名楼主,事实上大把的实权还在自己的手里。   她叹息:“柔城还有多远?”   卫棠看着天,照这样下去,难说……   卫棠下意识替她放下车帘,雨连着下了多日,初冬的寒潮有些湿冷,让人不太适应,虽然紫灼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了,但依旧虚弱。   天色将晚,弋人一方面去探路,一方面也帮她抓些药回来,半晌,马蹄声慢慢传来,她又掀开帘子,看到有人从雨幕中呼啸而来:“弋人——”   她唤他,一阵风刮得她睁不开眼睛,马车前的马匹被冰冷的疾风寒雨打得骚乱起来,卫棠双手被缰绳震动生疼,车轮陷入水坑,他转身拉紫灼时为时已晚,她已经跌了下去。   “啊——”   弋人快马加鞭来到马车前时,就见紫灼狠狠摔进了泥潭,她笨拙地扑腾了两下,艰难地爬了出来,不知为何,此情此景,弋人觉得心情很愉快。   可看到紫灼瑟瑟发抖又黑乎乎的可怜模样,他觉得笑不出来了,他立时旋身下马,三步两步来到她面前,将身上的蓑衣脱下穿在她的身上,太戏剧化,她认为自己的模样一定狼狈到了极点,看到弋人就很不争气地哭了鼻子,很委屈地诉苦:“屁股摔疼了……”   弋人丢给她一个懒得理你的背影,她赌气地跟过去:“你又不肯跟我好好讲话了!”   弋人看着她,他现在的“好脾气”有一大半是被她磨出来的,她还好意思说。   “上马。”他向她伸出手,她将泥爪子用力地抓住他,他对她这种小报复各种无视。   马车不能用了,卫棠解下马,跟在他们后面。   没有走官道,这里山路多,交通不便,到了这一带,更是人迹罕至,那个年代交通不便就意味着极度贫困和闭塞,甚至太过偏僻的地方在古代的地图上都显示为空白状态,这里还处在关中当然不至于如此,不过这节小路着实难行,走了许久,弋人最终只在山脚下找到了一间年代久远的空草屋。   “只能在这里将就住一晚了。”   紫灼浑身泥巴,嘴撅得老高。   卫棠到附近寻找水了,看这山的地貌,应该能寻到干净水源,弋人进屋子简单打扫了一遍,屋里有点漏雨,他升了火炉子,将浸了雨水的布递给她,紫灼接过来,擦了擦脸和手。   对于紫灼能放弃郡主的身份离开,弋人还是很欣赏的,但她毕竟是娇生惯养大的,他不认为她能吃得下往后的苦。   似乎读懂了他心里的想法,她说道:“我不嫌苦。”她坚定地看着他,仿佛生怕他说出什么让自己退缩后悔的话来。   他假装没有看穿她一样:“那就好。”   她慢慢靠近炉子对面的弋人,眼睛亮晶晶的:“是真的!”她用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弋人,我说得是真的!这一点小挫折算什么?真正的苦是这里苦。”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倘若这里苦,才是真的苦,我现在很开心!”   弋人看着她年轻的脸,看了许久。   “我明白你的意思。”   眼前的火光忽然一暗,他的手伸过来,停在她的脸颊,她呼吸一滞,他的手臂挡住了他的脸,以至于她看不到他的表情,现在全身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他抚摸她的拇指上,微微刺痛,他很快就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说:“脸上有脏东西。”   她鄙视他口是心非的别扭样,想摸摸你就承认呗,没办法,谁让她长得这么清纯可耐捏,是谁都手贱想要摸摸的吧~   她在火边烤了一会儿,将身上的泥拍了下来,卫棠从外面回来,带回一桶水,五条鱼,还有一包野梨,卫棠从屋里翻出来一块大油布,用竹条撑了起来捆在门口,他坐在油布下面惬意地烤起了鱼,雨点落在油布上发出兵兵乓乓好听的声音,弋人则将烧红了的破铁甑丢到水桶里,水里发出滋滋的声音,弋人试了试水温,侧过头对她说:“可以用了。”   说完便出了屋子,前后动作一气呵成,似乎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她愣愣地看着他,面瘫星人难道都是这副模样的吗?她又哪里得罪他了?!   屋里轻轻水声传来,弋人闭目坐在卫棠旁边,平日里,冷冰冰的两个人,现在并坐在一起,一个烤鱼,一个沉思,想想还觉得有趣呢!   紫灼简单地洗了洗,喝完了药过后就困了,弋人静静的在屋里陪她到半夜,后半夜和卫棠轮流守夜。   翌日,终于出太阳了。      ☆、25.古境   那天夜里,弋人只小睡了半会儿就做了一个梦,一睁眼,天空海水般深蓝。   梦里,刘紫灼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泪眼潺潺地看着他,弋人看着瓦蓝瓦蓝的天空,想了很久才想起这个眼神,那是他为救刘紫灼受伤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场景。   他听着野鸡的啼叫,忽略了心里隐隐的不安。   草屋的门闷闷地开了,他侧过头,紫灼的黄衣服有些皱,头发也有点乱,一出来她就缩了缩身子,她问道:“你冷不冷?”   人的理智在刚睡醒时总是模糊的,他片刻间就把这种混沌感摒弃了,恢复了他极度冷静的心,他开口:“吃一点东西,等下我们赶路。”   “哦。”   他径自走向屋后摘了几个野梨,她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绪。   雨后初晴,路上还有点泥泞,行了两日后,他们上了一条当地狭直的驰道,大约半个时辰功夫就寻到一间茶楼,这时三人终于猛然意识到了自己居然在山林中迷路了,毫无疑问,弋人是第一个发觉不对劲的人,柔县本是天机的一个最隐秘的分部,四周山脉环绕,地貌呈现凹状,他估摸行程的日数,现在若不是他们走错了,就应该已经看出地势的特殊了,可越走越不对劲了,出于是对安全的着想,原本他选择带她避走柔县,便是看中其地势易守难攻,故弋人让老严安置好一切,使天机的势力先行南迁,也好着手他下一步的计划,却未料到会迷途半路。   “先进去看看。”弋人没有表现出多少慌张的神态,领头进了茶馆。   这是个极其简陋的茶楼,四壁古朴,地板的颜色发黑,紫灼在门口就闻到了台阶前木板腐烂和些许发霉的味道,但是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茶楼后传来的阵阵马粪味,他们走进去,里面面积还算宽敞,上下两层,大厅内人丁寥落,小二懒洋洋看了他们一眼,瞥见外面的马,便夹杂着乡音,说了一句话。   “三位门口的马牵到屋后去吧,屋后有马棚。”   闻言,卫棠不发一言地将马牵了过去,紫灼和弋人坐了下来,都没有什么兴致,吩咐道:“劳烦店家给我们准备些家常饭菜吧,我们等会儿还需赶路。”   小二似乎刚刚睡醒,等到听到弋人说话时才神智清明些,很快几个农家菜就做好端了上来,弋人给了些碎银子给他,他高兴得合不拢嘴,这穷山恶水他都多少年没见过银子了,何况是平白打赏。   小二笑着问道:“几位这是要赶路去哪儿?”   紫灼没什么顾忌,早就想要问了,于是回答:“我们打算去柔县,却在这儿迷路了,不知此处是什么地方?去柔县又如何走?”   小二闻言说道:“原来是去柔县的!”他手一指紫灼身后,接着说,“看见那座大山没有?这里是扶正县,扶正县在山阴,柔县就在山阳。”   紫灼面露喜色,弋人却目光沉了沉。   “原来柔县就在这座山的另一面。”   小二点头:“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山不可能翻得过去,只能绕路,但这路可不好走,弄不好就出来个野兽!”   弋人毫不在乎地问:“绕过山还要走多久?”   小二想了想说道:“我几年前去过一次,你们绕过去,一直往前走,脚程三天左右,往前走到看不到后面的大山了,基本就到柔县了,柔县就陷在里头。”   弋人点头。   小二又要说什么,看见楼上有动静,连忙紧张地低声道:“几位客官你们慢慢吃,那几位爷可不好惹!”说完连忙迎了过去。   随着木楼梯踩出的“嘎嘎”怪声,五个大汉从楼上走了下来。   紫灼偷瞄了几眼,但见几人面色黝黑,束发杂乱,穿的是汉不汉夷不夷的短布衣,清一色配的是黄灿灿的金铜色短刀,身量和长相都没有什么特殊,五人在他们不远一桌坐了下来,小二颤巍巍地给他们上了酒肉,就被他们推推搡搡地吓得跑到屋后去喂马了。   感到目光的窥探,本能朝他们又看了一眼,正撞见几人露骨的直视,她有些恼,转过头不理睬,这一下一转,却惹来五人大笑,十分嚣张,不怀好意。   这一来,三人都怒了,卫棠的刀已经抽出了一截,紫灼忙跟卫棠使眼色,压低声音:“你别轻举妄动!”   蓦地,门口木板被踩踏之声传来,暂时转移了几人注意,那五厮停住笑声,也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鹤发童颜的褐衣老头拄着根细铁棍走了进来,眼皮半耷拉着,一路“哒哒哒”,带着节奏感,坐到他们隔壁桌,正好把剑拔弩张的两桌人隔了开来。   老头一坐下来就将背上的筐子放了下来,从筐里拿了干粮慢悠悠地吃。   两方均盯着他看,他木然地看看五厮又看看紫灼三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紫灼这一桌。   “哎呀!”老头惊呼,倏地,半耷拉的眼皮也全都睁了开来,来回就盯着刘紫灼的脸瞧,嘴里还念念有词,“这……这……怎么会……不会……”   她听得云里雾里,这老头弄什么玄虚?   半响,老头恢复神色,道:“女娃娃有点面善,看错了!看错了!”   说完就连连摇头,收起东西就走了,边走还边叹气。   刘紫灼跟弋人对视一眼,他也不清楚老头什么来头,他道:“此地,是非之地,我们现在就出发。”   她也觉得如此最好,几人互看了看,收起行李就走了出去,那桌五人神态各异,不清楚紫灼一行底细便没有什么举动。   一行丝毫没被方才的小意外影响,扬鞭便绕山而去,行到黄昏时,山路变小,密草拔高得几乎盖住了路,三匹马一匹匹走才能通过,弋人在前面砍树枝和茂草开路,紫灼和卫棠紧随其后,弋人拨开茂密的树枝,看了看斑驳的残阳,便停下行程,几人找了一小块地,把草都踩倒做铺盖,生火,打算晚上就在这里休息,紫灼倦意十分重,累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但潜意识中心理负担很大,困到极致都难以深眠,弋人将她叫醒时,她太阳穴到眉心骨突突地疼,这时卫棠探路回来的脸色却十分差。   “怎么回事?”   卫棠抬眼:“昨天我们遇到的那五个人都死了。”   他把今早出去的事情说了一遍,本来他只是想简单观察一下地形,却意外发现林子里似乎有人的脚踪,便一路寻过去,哪知道看到的是五个人惨死的尸体,他检查尸体并没有看到野兽啃咬的痕迹,却发现五人身上都有个十字伤痕。   “是人所为!”卫棠最后下了结论。   弋人点头。   他们猜测那五人肯定是尾随他们进林子的,断没安好心,不过一提及那个“十字伤痕”,弋人和紫灼均心有余悸。   萧殊妹的案子不可避免地让他们惹上了极门这个大麻烦。   这时候,清晨的雾又重起来,无端增添了森冷的气息,就在他们进退维谷之际,他们身边的茂草和树叶传来瑟瑟颤动声,几个鬼魅般的红影在他们四周窜动,带起阵阵劲风,刮走一番,最终七八个红影停在他们四周的树枝头,依稀树影间能看见他们手中握着奇异的十字长剑。   一看到这剑,紫灼脑子就发炸,没头没脑喊一句:“是你们杀了双凤寨的人!”   弋人暗忖这呆子没脑子。   见红衣人面色一变,周身杀气骤显,他们显然本来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紫灼惊惧住口,她没想到自己应激能力这么差,见这些人倒自己先泄底乱了阵脚!   这时,紫灼的困意和头痛之感被紧张和恐惧盖了过去,反倒让自己刚睡醒的脑子清醒了!   弋人和卫棠一前一后把紫灼这个废柴围在中间,上面的人二话没说便身如利箭般向他们扎了过来,他们身形一乱便被他们冲散了,一时间,两方陷入混战。   红衣人身法极为诡异,一会儿一齐攻向他们,一会儿一齐退回,一会儿又从两侧分批偷袭他们,就好像是战场上经验丰富的军人一次次地巧妙试探敌情一般,他们被这些人打得七晕八素,身上挂着细细碎碎的伤口,此时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   红衣人见时机成熟,最后一击截杀,弋人见状知道不妙,趁着雾气,三人遁入密林,意欲耗对方的体力,紫灼被他拉着在丛林间穿梭,脸上被树枝划出几条红痕,气喘吁吁。   “不对劲!”   紫灼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他们周身雾气更重,空气中的湿气也愈加大,这里的树林有点诡异,静若雕塑,枝头树叶一动不动,这时,他们彻底呆住了,身后追赶之人也没了踪迹。   “怎么回事?!”他们在这里绕了几圈,怎么也走不出这片雾海,日头不出,雾气萦绕,湿气很大,紫灼很冷。   “奇门遁甲。”他虽然没见过这种岐黄阵法,但却对这种东西略有耳闻,只怕情况有点棘手。   紫灼对这种东西更不甚了解。   正当他们六神无主时,一个有节奏的金属敲击声传了过来,几十声后他们找到了来源的方向,声音一直持续着节奏,如同迷雾中的引路铃声,相比方才那些红衣人灼灼的杀气,就连刘紫灼这个废材都能感受到敲击声中友好。   弋人眸色暗动:“跟着声音走。”   清脆的声音时近时远,等到声音停住时,他们也不知道在迷雾中循声走了多久,迷雾渐渐散去,一座立于山林中的古城显出面貌,参天的古树,蜿蜒的藤蔓爬上城楼,城楼门打开,城楼上的石头上还刻着一个大大草字,紫灼端详了半天没认得。   这时,却听卫棠说了一句:“这是古越国的字。”   弋人沉着脸脱口而出:“是‘逃’字。”   弋人转头看着她被雾打湿的头发,她抬起同样也湿漉漉的眼睛无声看着他。   似乎确认她是否完好似的,他微一看了她便移开目光,径自说:“既然有人暗中引我们脱困至此,我们便进去看看。”      ☆、26.风波   密林中出现了一座古城,这件事如何异怪惊悚,他们已经顾不得思考多少,这时,古城内一条蜿蜒的溪涧映入眼帘,从城门到溪涧的地势,越来越高,隐约可以看到溪涧后面的老远的地方依稀有屋宇,溪涧清澈见底,他们淌水过去,上了一个小丘,他们站在小丘发愣,城内的景色终于净收眼底。   放眼望去,郁色的山体成了捍卫城池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城中地势平坦,以一座造型奇特的大型建筑为中心,四周各有百余间房屋紧密簇拥,两座高塔,一前一后,成斜角状屹立其间,再看远处一片大湖泊自高塔一直蜿蜒流转沿河而下,直流到自己这里。   没有人声,没有鸡鸣狗吠,万籁俱寂,恍如死城。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决定再深入些看看,屋宇越走越清晰起来,她奇怪地发现除了中间的建筑,每一面环绕的房屋的建筑风格却大相径庭,当他们距离房屋不足百步时,久违的声响出现了,不远处的塔楼上俨然站了一个人,那人看见了他们,忽然塔楼上“铛铛铛”传了来了沉重的钟声。   从城郭内部源源不断有人握着兵器涌了出来,呈分散状向他们两边围了过来,包围圈缩小,他们被困在其中,一个灰衣服的高个儿白面男子自人群后方走了上来,这时,所有人或持着刀,或举着弩,全都指向他们。   白面男子道:“擅闯我逃城古境,全都抓起来,交给城主处置!”   他们看见他们手里几十个弩时已经打算放弃抵抗了,可是一句话没说上就束手就擒未免他们自己都觉不妥。   夜弋人抱拳:“我们并非故意冒犯,乃是在山林间误入此地,此中必有误会。”   白面男子置若罔闻,吩咐道:“抓起来!”   言罢,紫灼一退,低声问:“打不打?”   弋人看了看黑压压几百人,吐出三个字:“打不过。”   “……”   于是三人被他们捆成三个粽子,关在木笼子里,由两头驴子拉着,深入了那屋宇密集的古城内部,屋宇古朴,青石砌路,路道可容两车一马通过,城中的人好奇地探出头,有的还指指点点,紫灼难为情地把脑袋缩了缩,背过去看弋人和卫棠,卫棠没有任何表情背倚木笼,弋人情绪隐忍不发,眼睛里却布满寒冷的杀气。   驴车停时,三人的脸色都已经绿了,感觉简直就像现代文明被史前蛮荒给霍霍了,白面男子欲吩咐什么,却听后面一个声音传来。   随着“哒哒哒”有节奏的声音一路过来,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拄着拐走到那个白面男子身边,此人居然然是茶楼里那个老头。   白面男子见到那人,作揖恭敬道:“吴前辈。”   老头却佝偻着腰,叹气摆手道:“弄错了!弄错了!快些把人给放了!”   白面男子不解地看着他,他没理他,径直走到他们面前命人给他们松绑,老头不太好意思地说道:“得罪三个小朋友了,还望三个小朋友海涵!”   紫灼捏了捏胳臂,正欲说话,又听老头说:“女娃娃你跟我来,我们城主要见你。”   弋人冷冷道:“你先将话说清楚。”   老头想了想,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就从那五个人的身份说起,老头跟他们在茶楼里相遇,老头在这里混了几十年,一眼就认出来那五个人是附近作恶多年的山匪,又见他们三人是外乡人,不放心他们就偷偷跟在他们后面,见五人果然尾随而来,就打算将他们关在奇门遁甲中让他们吃点苦头,谁知道半夜又杀出另一队人将五人杀了,后来这些人也与紫灼他们碰上了,于是老头就将他们引入城中避险,后来的事就理所应当的发生了。   紫灼还有疑问,又问了几句。   老头摇头:“城中的事,我们什么都不能说,你自己问城主吧。”   弋人闻言道:“我与她一起去见城主。”   老头为难的看着他:“这个我吴老头可做不了主。”   她转身对弋人小声说:“看来这些人没有恶意,我自己去。”   弋人微微点头。   紫灼坐着小车驶进了古城中心,孤楼高耸,两边各有一座微矮的小楼,白石垒墙,黑木矮顶,无花木窗,小楼每一层都不高,简易却相当别致,看不出是哪个地方哪个风格的建筑。   她随吴老头入了玄木铺着的屋子,脱了鞋一层一层向上走,小一会儿后,他们到了三楼,吴老头开门示意她一个人进去,身后门一关,她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不由自主就警惕起来。   屋子里光线昏暗,帘子后面隐约倚着个人,她看过去,在幽暗的环境中,她心情也十分压抑。   声音低哑:“过来。”   那人周身仿佛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她不由自主被他的话牵引着,走向他。   那声音又说:“来,再近一点。”   那人将手伸出半掩的席帘,她轻轻一撩,忐忑走了进去,里面光线愈加暗,但却将他大致的模样看了些仔细,玄衣男子长发披散,半倚斜卧在地,上扬的双唇在阴影下宛如雕刻,一双眸子在冰冷的银色面具下发出黑晶玉般的寒光,他的手动了动,她在他的手上定睛,一个细长如青蛇般的纹身占了他大半只右手,一直蔓延到了他袖子里。   他发现了她的目光,摸了摸手上的蛇形纹身,道:“我本是越人。”   越人或披发,或短发,均喜纹身。   “坐下来吧。”他轻声。   她依言。   他低头,眸光荧荧:“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我吧。”   她想了想,决定挑她最好奇的问:“你们是什么人?”   他说:“逃城,顾名思义都是走投无路逃至此地之人。”   她诧异:“那……”   他漫不经心截断她的话:“你问完了,该我问了。”他忽然站了起来,缓缓走向她,问道,“你是谁?”   她见他站了起来,于是也跟着他起身,一时间,高大的黑影让她有些压力,虽然她看不清,可她却能感觉到黑暗中那双眼睛正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   “我是梁国刘紫灼。”   “刘……紫……灼……刘……紫……灼……”他径自念着这几个字,似乎要把这三个本来没有意义的字咀嚼出味道来。   末了,他失望低头,银色面具下那两片薄唇又说:“让我看看你。”   紫灼看见眼前影子一晃,猛地心一悸,愣住了,她没反应过来之际,下巴就被人捏住了,她被迫抬头看着他,她欲挣脱,他却伸出另一只手禁锢住她挥来的手腕。   “你!”   他的声音低低钻入她的耳朵:“如果你不想你那两个朋友死,就不要惹我生气。”   “你这个城主,自重……自重……”   “不要惹我生气!”他加重语气,捏着她的下巴和握住她的手微微施力,幽深的眸子仔细看着她的脸,一寸一寸,轮廓,细眉,黑眸……   那双眸子不知落到了何处,忽然他目光一凛,手下力道渐缓,猛地,握着她的手一甩,她就被这力道重重抛开,结结实实地撞在墙上,她被摔得整个人都懵了,胳膊和后脑生生挨了一下,疼得浑身僵硬。   他背对着她站着,像是在翻找什么。   刘紫灼被他摔得莫名其妙,不安地问:“你……你想做什么?”   他不理她,找了一会儿,就转过身来,手里握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他低头取了一样什么,之后,急切地走向她,她从地上爬起来还没坐好,就看到他已经来势汹汹,她忍着疼,半撑着身子就往外爬去,显然,她这微弱的抵抗对于这个蛮野的男人来说都是徒然,她没爬出几步,就被他从后面擒住身子。   “你放开……”   他扑过来,没费几分力气,就把她逃跑的身体拖了回来,她吓得四脚并用,挣扎中,他挨了她好几下,他毫不在乎地再度伸手控制她乱挥的双手,单腿控制她踢打的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大叫大吼,他大手移到了她的眼前,猛地,她觉得左耳一痛,她一声惊呼还没叫出口,就觉得同样的疼痛从右边耳垂传来。   “啊!疯子!疯子!”她反应过来,这才破口大骂。   他嘴角在她怒视下上扬,十足的恶劣和得意。   她双手一摸耳朵就摸到一片湿润和火辣辣的热感,触手竟是一片血迹和一对耳坠,她怔忪。   他看着她,蓬发如藻,黑目蓄泪,昏暗中,一对珍珠在耳际微微抖动,说不尽的风情,几乎让他看呆了。   他最终将目光停留在她一对珍珠珰珥上,声音忽然变得温和,且有些悲伤:“你像一个人,现在就更像了。”   她被连番跌打惊吓搞得有些脱力,倚着他伸过来的手臂警惕地看着他,他痴迷地伸出手指摸着她的耳垂,手指在那个小小的珍珠上逡巡,口中的热气呼在她的耳垂上火辣辣的疼,他像个醉酒的人,话语游离,他轻轻在她耳边说话,又似乎不是说话而是叹息,最后又变成呢喃,只是没有分毫旖旎和情潮。   她宛如困兽,任她奋力挣扎,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稳如泰山,她很生气,长这么大,试问有哪个人欺负这个小呆子:“你……士可杀不可辱!”   他笑了:“好一个‘士可杀不可辱’!”   她意识恍惚。   他静静地说:“我就是看看你。”   她来不及躲,感到耳边的热气越来越近,越来越重,像眼泪,像呼吸……      ☆、27.珰珥   明月当空。   弋人等到后半夜才终于等到紫灼回来,烛火微动,紫灼低着头,一语不发地就往内屋走去,弋人疑惑,在他身边,他从没见过她何时如此安静过,见到她低眉垂目的神情之后,他更是大感奇怪,拦到她面前,她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   他蹙眉:“他欺负你了?”   她脑袋又低了低,仍一声不吭。   夜弋人则在她稍一挪移之际看到了她耳珠上触目惊心的红,待他看清她双耳戴的东西和斑斑点点的血迹后,一股怒气冲上了胸口,几乎就要厥过去,再看看她从未有过的落寞模样,几近吼道:“他到底怎么你了?”   他不怕她哭闹,就怕她这么僵着,她越是不说,他越觉得她有事。   紫灼闻言,埋着头拱进他怀里,小声说:“没怎么。”   他觉得有些特殊的情绪一闪而过,他来不及捕捉到,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门口传来叩门声,他扶着她双肩稍稍隔开她,双目染上寒意,问道:“何人?”   门口女声道:“城主大人命奴婢给刘姑娘送药。”   他黑了黑脸色,刚刚压下下的怒气又上来:“滚!”   紫灼被他吓了一跳,拉住他的袖子,抬起头看他,见他正也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她恍惚的意识这才苏醒过来,眼前立时就模糊了。   她一哭,他语气不自觉就温和些:“紫灼……”   她擦了擦眼睛,就把见到那城主之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弋人听完,有些疑惑:“他说你像一个人?”   她颔首。   弋人忽然想起吴老头先前在茶楼中的那番举动,看来此事不假,他复杂地看着她耳垂上的珍珠珰珥,他把茶倒在陶杯里,用细绢蘸着擦拭她耳上的血斑,珍珠在耳垂下晃来晃去,他非常想要伸手把它从她耳朵上取下来,可是看到银针上干涸的血迹后又打消了念头。   她被他照顾着,意识又游离恍惚起来,满脑子都是那双如野兽般掠夺又神伤的双眸,那种被人窥探,被人左右,被人侵犯的感觉一下子蔓延她整个心,前所未有的羞耻感袭来,其实她并没有真的被他侵犯,可那目光似乎像把刀子,一刀刀地割开她……她觉得被陌生的窥探惹得无地自容。   弋人见她没什么精神,安慰道:“倘若有机会,我定替你讨回公道。”   他语气不太确定,首先他们摸不准别人的底,再次他们都知道这个疯子没有对她造成太大实质性的伤害,紫灼也因为如此才格外恼羞,若是他真的敢做了什么,她还好大发作,可是他这样,她发难如何不是小题大做?就像一拳打在棉花里,如此使不上劲来!   “夜木头……”她挨到他怀里,终于把心里的话讲了出来,“我就是不甘心被人欺负……”她心里委屈。   他一听这话,思及这么多年的事情,紫灼平日如何不说,但小丫头的脾气和气节都硬得很,平白这样,哪里是她可以接受的,所以她今晚回来刻意回避的举动都有了很好的解释。   “紫灼……”他唤了唤,发现她埋在他怀里呼吸均匀,他低头,看见她眼睛下有些黑影,知道她折腾累了,便不再跟她说话了,偶然目光一扫,掠过她一侧安静垂躺在脖子上的小珍珠和灯下莹白的脖梗,他忽然觉得有点口干。   这种时候紫灼是最黏人夫人,他哄了她许久,她才松手躺在床上睡去,他这才默默关门离去。   第二日,那个白面男人来找他们,紫灼蔫蔫的起不来,夜弋人冷着脸打量这个男子,见他作揖道:“在下刀锦,昨日之事是在下冒犯了。”   他笑道:“不过是个误会。”   刀锦知他还是不待见自己,又道:“诸位即是城主大人的客人,在下愿做三位的向导在城中一游。”   这时久未说话的卫棠忽然道:“不过弹丸之地,一眼看尽,有什么可游?”   刀锦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正要悻悻回去,忽听弋人说道:“我们途中误入此城,误会既然已解,我们也不便久留,还望阁下向城主说一声,我们也好就此别过。”   刀锦想了想,道:“在下这就向城主回报。”   说完,转身离去。   紫灼在床上躺倒下午才起来,无精打采地坐着,听到外面有动静,抬脚就朝外走,不见弋人和卫棠二人,空荡荡的院子就看到有两个人追着打骂,她仔细一看原来是吴老头拄着铁杖追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满院子打圈,那少年边跑边喊道:“爷爷!爷爷!我再也不敢偷您宝贝了!别打!别打!”   吴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骂道:“兔崽子!不孝子!你爷爷就那么点家当就被你给败了!”   那少年一听乐了,举着手里的小金刀道:“爷爷!没被我败了!我不过是把扇子融了做成匕首,沉实实的!分毫没少!”   吴老头被他这话差点气得背过去,插着腰,大口喘气,直骂“兔崽子”。   那少年乘机就逃到了她面前,看到她,笑容立刻绽放,冲到她跟前,殷勤道:“你就是昨天来的妹妹?”   她警惕一退。   却听少年又说:“果然和画像上很像!”   她心一凌:“什么画?”   少年雀跃道:“城主有一幅画,我小时候见过……”   他还没说到底,吴老头就喝道:“小畜生!你给我闭嘴!”   见他又追来,少年连忙从她面前逃走,留下紫灼怔怔发愣。   不知多久,弋人和卫棠回来,看见紫灼坐在院子里发呆,他上前,面前暗了下来,紫灼抬头看见弋人,小声说:“木头哥哥……”   她唤他“木头哥哥”算是撒娇,在封地时,她若这样唤他必然有什么所求。   果然,她又说:“我们离开这里吧!”   弋人道:“必然是要尽快离开的。”   她觉得有些不安,特别又听到少年神秘兮兮的一番话更加不安,她拉着他的袖子,央他:“我们现在就走吧!”   他点头。   她来了精神:“我们这就去辞行!”   他道:“已经让他的属下告诉他了,待他晓得了,再听他另行安排。”   紫灼颔首,城主这人神秘兮兮的,又处在别人屋檐底下,全是别人说什么算什么。   好在这个城主没让他们等,他话刚说完不久,卫棠一转头,就瞧见了刀锦迎面来了,他作揖:“三位,城主有请。”   紫灼与弋人相视,他微微点头,刀锦看见紫灼耳朵上的小白珠子在耳际晃了晃,略一走神,马上就收回思绪,领他们进去那座矮顶青白古朴的小楼。   今天楼内光线稍微亮了些,她见到他隐在席帘后黑色背影时,还是下意识的心中一沉,刀锦回报过,好半天他才慢慢转身,沙哑地声音问:“你要走?”   弋人蹙眉,他自是知道他口中的“你”指的是何人。   席帘后,那双眸子看向她,她不自在地回答他:“是。”   又听他说道:“原本擅闯逃城之人必定要在城中劳役二十年,倒是你……”他顿顿,道,“你且过来。”   紫灼迟疑。   他又催促:“你过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她蹙了蹙眉,抬步过去。   她走到半遮的席帘外,他示意她进来,于是再次忐忑跨入席帘内,他朝她看了一眼,充足的光线让他的轮廓明显起来,银色面具遮住他大半张脸,瘦削的下巴紧绷,开口道:“我可以让你走。”   她喜行于色,抬头看着他。   他见她这样有些失望,淡淡地说:“虽然像,你却不是她。”   她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她是谁?”   他忽然伸手要摸她耳朵,不太好的回忆上了心头,她后退了好几步,警惕地看着他。   “罢了。”他叹气,转身。   这栋小楼已经许多年没有外人踏入了,他许久没与人说过多少话,也不知道怎样与个女人说话,更不知道怎么样做才能不让一个女人害怕他。   “我放你走。”良久,他说。   她平复心里不悦,说:“那我们就此别过。”   他幽幽道:“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他的条件让人匪夷所思:“我让两个人跟着你们走,我要时时知道你的安危。”   她委婉回绝:“没有这种必要吧!”   他的语气不容反驳:“既然没有必要,那你先前怎会被人逼至我逃城?”   她心里腹诽,我与你是什么关系?何必要欠你人情?嘴上却迟疑问道:“你……为什么?”   他这时转过身来,又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不再如昨晚那般充满掠夺和狂热,淡了许多,却又多了些许惆怅和落寞,落在她耳朵上的目光涣散迷离。   “就凭你这张脸,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她心里“砰砰”跳得乱了些,她自知自己不是什么一等一的美人,他如此夹杂痴迷和炙热的回答尽管不是对着她,她却因为自己并不出众的脸和他话里的郑重,而慢慢膨胀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荣,虽然这种情绪转瞬就被她强压下去了,但是,她对他的敌意却消磨了,她觉得这样可恨的人必定有过什么可怜可叹的过往。   “不是你说的,尽管像,我却不是那个你认识的人?”她讲这话几乎没过脑子,也不知怎的,她近来常受情绪左右,尽做没谱的事。   他不回答她了,却轻声吩咐道:“刀锦,你与吴杵准备下,送他们出城吧。”   “是!”   又是一阵沉默,这时他转头,抬手向她的耳垂上的白色珍珠伸去,她连忙偏头躲过,匆忙与他施了施礼便退到了帘外。   离开前,他只对她静静说了最后一句话——   “不要把它拿下来,或许有朝一日,它能救你一命。”      ☆、28.情云浅浅   南疆的天气不如关内那样冷,虽然已是初冬,但还算温和。   不过毕竟入了冬,一场雨一场寒,一阵山雨过后,行路几人都冻得哆哆嗦嗦,水珠在几人脸上汇成了小雨滴,体温逐渐下降,水珠几乎要结出一层霜来,走出山林时,终于有阳光洒了下来,舒服了一些。   刀锦背后背着一架大弩,威风凌凌,径自一人在前边带路,吴老头的孙子吴杵紧随其后,一脸的兴奋,刀锦常出城办事,所以对这带的地形非常熟悉,大约两个时辰不到就领他们出了林子,来到了山的另一面,刀锦说,这里山林茂密,很难辨别方向,若没有向导非常容易迷路,他也是随前辈们走了许多次才记住了路线,不仅是这里难走,包括这一带方圆好几百里的地势都十分特殊,丘陵洼地,山谷丛生,路又多岔道,所以非常容易走错,也难怪弋人他们之前走迷路来到了这里。   与刀锦一贯谨慎持重的模样不同,吴杵表现的异常兴奋,吴老头也不知怎地,这么多年从来不曾让他出城半步,连功夫都不让他学分毫,这小子倒好,他不让他学,他却偷师学艺跟城中的人你学一招他学一式,虽不成章法,但往往都出其不意,那吴杵又是个学武奇才,偷学来的招招都得了精髓,较真起来饶是刀锦这样的善武之人也招架他不住。   刀锦稳重老成,背弩而行,模样威风极了,吴杵东张西望,一路嘻嘻哈哈,后面卫棠没有表情,弋人则像是有些不快,紫灼心情也不是太好,几人各怀心事,终于在云销雨霁之时走出了山林。   眼前一片平原突兀的出现,刀锦忽然勒住马,抬头看了看四周的树枝,表情有点疑惑。   “奇怪!”他嘴里不自觉说了句。   其他人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时,弋人却说话了。   “极门的人目标若真是我们,必定不会轻易离去。”   刀锦用弩,目力自是比一般人好,方才他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现在就知道哪里不对了,他朝身后的树林看看,果然高处的树干上有被刀割过的痕迹,他说道:“你是说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弋人点头,怕是对方是在观察他们,也拿不定主意。   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紧张了半天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路异常顺利,快马不停,一路行到了柔县,柔县一共就剩下两户人家,天机在这里的分部是个极其普通的小楼,依山邻水而建,风景自是秀丽,老远她就看见萧思邈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夜大哥,楼主。”他迎到他们跟前,笑道,“探子说有人骑马过来,我一想,断然是你们到了。”   他忽又看了看刀锦和吴杵,问道:“这两问小兄弟是……?”   刘紫灼抢白道:“是新认识两个朋友。”   萧思邈向他们颔了颔首,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倒是紫灼他们都略带疲惫,他眼力劲儿好,此时见他们模样,什么也不多问,连忙安排他们去休息。   夜弋人看到一向没什么顾忌的萧思邈神色有点不自然,他疑惑的问:“你有什么事?”   萧思邈朝他们看了看,神神秘秘地说:“老严已经到了几天了,您自己看吧!”   他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了老严的身影,只见老严在屋子外走来走去,眉间紧蹙,那模样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他一转身就看到了紫灼一行人,激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他冲到他们跟前,道:“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紫灼不解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这……哎……”老严的胡子抖了抖,一脸的委屈,“这……这可怎么说?”   见老严言辞闪烁,她有些不好的预感,担心地问:“是不是小玉……”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人推门出来,迎面见到他们,俊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睛忽而更为有神,白袍如洗,衬得整个人更加干净,他笑起来本就特别好看,可不知为何今日看起来却比往日任何一次都更加精神,他笑盈盈走到他们面前,开口道:“小郡主,大哥,你们真是让我好等!”   紫灼见过鯨云的次数不多,总共就那么几次,八年前初见时没什么感觉,之后再见他他总是“小郡主”或是“郡主妹妹”的亲热叫着,她本来没什么其他的心思,但是自打赵青虎那一出一闹,她慢慢也从弋人那里知道了些八年前的始末,知道当年弋人,鯨云,赵青虎三人本就是结拜兄弟,来朝寻医多半是伪,皆冲着传言中子虚乌有的前朝密藏来的,再之后的事情,凭紫灼的脑袋也就理不明白了,弋人怎么就留了下来,她怎么就这么信任他,她自己也一头雾水,其实不明白倒不如说不愿明白,所以当这件事情中另一个关键人物出现时,她不经意感到莫名的恐惧,见到笑意迭迭的鯨云她有点尴尬,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笑还是该如何,忽僵在当场。   夜弋人没太察觉她的异样,开口道:“鯨云,你几时来的?”   “也有两三天。”他满脸堆笑,“随某人来京朝会,回程时本想看望一下你们,哪知道小郡主出了事,所以我一路查来到了这里。”   鯨云是南方人,以往他的事紫灼也没上过心,仅知道他好像在南方某个诸侯国当职。   “嗯。”夜弋人听了之后,没多少情绪,只是点头应声。   这时忽然见老严冲了上来,手指颤巍巍指向鯨云,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道:“你……你把我家小玉怎么样了?”   “啊?!”紫灼下巴都快掉下地了。   闻言,鯨云勾着嘴角眨了眨眼睛。   老严见厮如此,袖子一拂,怒冲冲地进了屋子。   紫灼看了看鯨云那是那副欠扁的模样,狠狠瞪了他一眼,又不愿问他,于是就把萧思邈拉到一旁,问他事情原委。   萧思邈暧昧一笑:“其实是这样的。”   于是萧思邈讲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她愕然打断:“你说极门在小玉来柔县途中袭击他们?!   他点头:“也亏得鯨小哥的人马在途中和他们遇上了,这才救了他们。”   不过这小子虽来了英雄救美,却很不仗义的打起小玉的主意,日日来扰她,于是就有了方才她所见一幕。   她听的哭笑不得,这事她倒不好插手。   转身际,鲸云在不远处朝她微笑,意味深长。   -------------------------------------------------------------------------------------------------------------   是夜。   北风把院落刮得凄凄冷冷,隔窗晃动,发出“吱呀”声,小玉蒙上被子,水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不安抖动,他又来了——   轻微的脚步声,淡淡的芳草味,之后是明媚的笑靥,这一切一切都已经记进了她的脑海深处,她一路逃,他一路追,饶是她如何躲藏也无法忽视他的到来,他的目光。   “小丫头。”他掌了灯,毫无顾忌地坐在她的床边。   “你……”小玉又惊又怕,想要呼救,又怕他再变着法儿的欺负她,她可不知道这会儿屋外鯨云的三十多个随从已经把这里堵得严严实实,老严就是想来救她这会儿也能是在外面哭得份儿了。   他低头对她嚣张地笑,伸手摸了把她憋红的脸,把她从被子里拉上来点,说道:“别掩着被子。”   她别过头不理他。   “小丫头,不要怕我!”鯨云知道自己对什么人都很有法子,唯独对女人没多少计策,他也知道自己的孟浪断然是吓坏她了,于是又说一遍,“不要怕我,我只是喜欢你!”   小玉连忙又想往被子里缩,他从一开始就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喜欢,她受伤迷迷糊糊间他照顾她,她醒来后他每次都是逗得她脸红心跳方才住手,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守礼数之人,张扬跋扈,所以她对他是又惊又惧。   她在被子里吱吱呜呜地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我……不喜欢你……”   鯨云也不恼,又把她从被子里拉了上来,信心满满道:“你以后会喜欢的。”   鯨云伸手到被子里寻到了她的手,捏在手里,又欺负了一会儿来起身离去,临去时,他笑着说:“怎么以前就没让我见到你?”   小玉红着脸,恨恨的,不吭声。   屋门“吱呀”一声关上,一个黑色人影隐藏在夜色中,鯨云一眼就认出这人来。   “大哥!”   夜弋人走了过来:“鯨云,不要胡来。”   “大哥,这个丫头不一样。”他欲言又止,“大哥,以后你会明白。”   见鯨云如此说,他也不想过问了,转身就要走。   鯨云忽叫住他:“大哥,那件事怎么样了?”   他回道:“已经有眉目了。”   “哦?”鯨云堆笑。   他漠然沉声:“等这件事完了,我便去与你们会合。”   鯨云望着他的眼睛:“大哥舍得扔下郡主妹妹?”   声音渐远:“她自己能照顾自己……”   ……   第二天早上,熟睡中的紫灼是被一阵琴声吵醒的,她循声踱步在院中,东边给鯨云的人马占了大半,她走了几步就叹口气无精打采地回头了,萧思邈早早就在安排楼里的事务,与老严正在核对一些账目,看见紫灼到来,萧思邈和煦一笑,迎过来:“楼主!”   “萧萧思邈,谁在弹琴?”   萧思邈听她问,只是笑,不回答。   刘紫灼一见他这副模样,知道里面必定有事。   这时老严用力一拍案几,温怒地走了出来,嘴里念叨着骂着“疯子”,竟招呼也不和她打,她疑惑地看向萧思邈,这会儿,萧思邈才慢悠悠地吐出答案——   “这就是老严最近第二个烦心的事情。”      ☆、29.化骨成灰(一)   院墙外面有一大片碧绿的竹林,晨雾尤未退去,这时,厚重如烟般的雾气袭面而来,那琴声连绵,时而哀婉,时而又急促,刘紫灼觉得恍惚,浑如在世外仙境。   白雾绿林中,隐约出现了一个红色背影,萧思邈忽然伫足,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他向来就是个喜欢说一半留一半的人,说句话常常就让人想个老半天,他倒没什么恶意,就是个故弄玄虚的性子,这次倒还干脆,没兜什么圈子。   “这就是老严说的‘疯子’了。”   “他?”   琴声止住,那红衣人缓缓转身,紫灼微微惊讶那张脸,思索片刻就想起了那是谁了,巨大的疑惑和不愿思及的回忆又席卷而来,尘封的记忆一点一点的被唤醒,紫灼心中腾起一种不安和不祥感,就像是一个人明明已经走过去了,你没有看清楚他的模样,却有人偏偏让你说出那个人的样子,于是你搜肠刮肚,痛苦万分,紫灼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她记忆中的某一个点,她丝毫没有看清楚它,它却在她未来的某一天忽然自己出现,强迫她回忆。   她盯着那红衣女子头上古旧的蝴蝶木簪陷入无尽的沉思,女子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几乎没什么改变的绝美容颜显得有些苍白,那两片殷红的薄唇动了动,紫灼一句也没听见她说了什么。   萧思邈轻咳声,唤了唤紫灼,她仍有些恍惚。   “楼主……”   红衣女子面色淡然,又道:“原来天机楼主竟是个女子。”   “你……”她迟疑,掩饰不安,问,“你是何人?来此所为何事?”   她已经全然认不出紫灼来了,于是答道:“妖红如今心愿已了,今又能得见楼主一面,已经无憾,便是不打扰楼中清幽了,妖红这就告辞。”   紫灼眉头微蹙,向她还礼一揖,任由她抱琴离去也未阻止。   萧思邈反倒有些目顿口呆:“楼主,你怎么不去问清楚?”   她叹气道:“问你不也是一样?”   萧思邈闻言嘿嘿一笑,整理下思绪,便说:“她寻到这儿是为了查一桩十多年前的案子,本来也没什么,但是她这儿好像有些不正常。”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怎么说?”   “如果一个人连着三年每年都来一次,问得都是同一件事情,每一次问得有好像上次从未来过的态度,楼主觉得这人怎么样?”   她思索片刻,说:“她要么是装的,要么真的失忆了。”   萧思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怕都有些说不通啊……”   这也难怪老严会被她扰得发怵,直骂她是“疯子”了。   她想起什么,问道:“那她查得是什么案子?”   “是十多年前,梁国的一桩大案。”   “是什么案子?”紫灼觉得答案自她心中已经呼之欲出,仿佛她马上就能够抓到一切开端的线索,又仿佛一无所获。   “苏家灭门案。”   她脑海闪过一个画面,皑皑白雪,灼灼红衣,女童躲在男子身后避风,一张绝美容貌映入她的眼帘……   八年前,睢阳凭吊,八年后,红衣依旧。   萧思邈把细节说了说,紫灼得知老严不许萧思邈过问这件事,但萧思邈却偷偷查了妖红口中的苏家命案,不过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好奇之余,他就暗中查了妖红的底细,没想到除了这三年的动向再往前就一无所获了,天机楼势力遍布,这倒是让萧思邈略微有些惊讶,毕竟没有天机楼查不到的人,于是,萧思邈一直对这个女子记忆深刻。   刘紫灼思忖了一会儿,才问:“你说,苏家是因为得到了一块宝玉,遭人觊觎才惹了杀身之祸的吗?”   萧思邈点头。   紫灼叹气,还是不要管这件事了,既然她已选择偏安于此,还过问那么多世事作甚?   小玉听说紫灼来了,忙不迭想要起来,瞥见门口鯨云的随从又缩了回去,紫灼走到门外时先是看到了那些面无表情的侍卫,紧接着就瞅见刀锦和吴杵二人也才那里。   吴杵弯着腰盯着一个侍卫的佩刀来回打量,那个侍卫被他盯得太阳穴直跳,却仍旧一动不动,吴杵更加得寸进尺,又用手指戳了戳了那侍卫身上的胸甲,嘴里还啧啧赞叹道:“都是铁打的。”   吴杵虽然叫做“无杵”,意在没有战争的意思,但是这小子天生一个功夫狂,之前吴老头不让他习武他就自己学,不给他武器,他就把钱币铁锅融了自己做,这不,养成了他一看到了金属就两眼发直的毛病,也不知他是不是打起这个侍卫的什么主意了。   刀锦有点看不过去了,劝道:“杵子,你不要胡闹,你忘了城主派我们出来是干什么的吗?”   吴杵一脸的不耐烦:“行了!行了!阿锦,别成天叨叨我!”   刀锦还想说什么,抬眼就看见了刘紫灼,忙行礼:“刘姑娘。”   刘紫灼忍俊不禁,吴杵也乐呵呵地走过来,大咧咧地说道:“刘丫头,你这里真不错!”   刀锦被他这口无遮拦气得想抽他,推开吴杵,抱歉道:“刘姑娘,杵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说话有些粗鄙。”   刀锦这边帮他打圆场,吴杵却十分傲娇地哼哼道:“哼!就你阿锦说话好听,我吴杵说话就不好!”   刀锦嘴角抽了抽,有种想拿大弩敲晕他的冲动。   刘紫灼捂着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你们若不嫌弃,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也成,不用谈那些无用之礼,你们叫我刘紫灼的名字就成了。”   吴杵听了很高兴:“我叫我刀家兄弟‘阿锦’,那就叫你……”他想了想,“叫你‘阿紫’吧!”   “阿紫?也行。”她堆笑。   “你叫我杵子也成,阿杵也成!”他又指了指刀锦,“你就叫这小子阿锦就成!”   她笑着点头,觉得耳垂有些刺痛,像是心理作用,最后一次见逃城城主时,让她对那人的厌恶感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转而又升起不安,但既已到了天机楼的势力范围,她内心上便放松许多,况且,几天相处下来,她觉得这两人很不错,皆是能当朋友之人。   紫灼遭遇那么多事情下来,想明白一个道理,她把人分成两种,一种是她的朋友,一种不是她的朋友,她受封建等级思想荼毒不深,觉得人就可以被如此简单划分,显然,这两人是可以被划入朋友那类的人。   门“吱呀”一声开了,紫灼几步就来到了小玉床前,小玉一看见她就委屈地皱着眉,小玉生的白皙乖巧,皱眉苦恼的模样也十分惹人怜惜,也难怪烈弩和鯨云先后都中意这丫头了,小玉不停地诉苦,好不可怜。   她拍了拍小玉的背,笑着安慰:“别怕,今晚我跟你睡,看他还敢来!”   小玉抬起水眸,眼中又是高兴又是失落,紫灼无奈摇头。   这天夜里,小玉将紫灼抱得很紧,紫灼睡得有点不舒服,夜弋人知道紫灼在小玉房里,早早就轰走了一脸欲求不满的鯨云,紫灼连日赶路,身体非常疲惫,不久陷入沉睡,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红衣少女立在白雪中,一转眼画面变成了双凤寨的惨状,她奔跑呼喊救命,弋人却低着头背对着她,怎么也不肯回头看她,无数红衣人手执十字剑飞到了她的身后,她尖叫呼救,不知何时,她却被一片绿林环绕,密雨从天而降,那些红衣人在空中穿梭,忽然,弋人转过身来,大呼她的名字——   “紫灼!”   她迎上去,他一把将她抱住,她只听见他胸腔里闷哼一声,一抬头间,惊恐地看见无数把十字剑刺进了他的后背。   “弋人——!”   刘紫灼一个激灵弹坐起来,小玉被她一声大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就见一个人影下了床,顿时被吓得清醒了,刘紫灼穿着单衣跌跌撞撞冲出了门外,连鞋都没来得及穿,鯨云的两个侍卫见到刘紫灼衣衫不整狂奔而去的模样都面面相觑。   夜弋人听见门外有动静,披上衣服出去一看,没想到竟是刘紫灼赤着脚一身单衣坐在月光下,他走过去扶她,却听见她别着头小声地说道:“方才我梦到你为救我又受了重伤,现在见到你了才放心。”   弋人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非常的不好受,加之看见紫灼赤足单衣的模样,就感觉这样的情绪到达了顶点,伸手抱起了她单薄的身子。   她表情有些痛苦地动了动露在外面的脚,他蹙眉,终于知道了她为何坐在地上:“扭伤脚了?”   她闷闷点头。   弋人抱着她的手紧了紧。   他的声音几不可察的有些抖动:“怎么这么傻?”   “不知道。”她思绪迷乱。   他无声叹息。   那天夜里,她在夜弋人的注视下安静睡着,而夜弋人却一夜没有合眼。   日子在这样祥和中过去十多天,直到有一天,萧思邈忽然带来了一个消息——   妖红要成亲了!      ☆、30.化骨成灰(二)   天凉风轻,枯叶纷飞。   一个红色身影伫立在一片枫树之中。   声音被吹散在风中:“近来,小红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顾昔轻叹:“今年不去梁国?”   她轻轻摇头:“终有一天,小红连梁国也会忘记。”   女子苍白的脸上浮出笑容:“顾昔大哥,若是我连苏家的仇恨都忘记了,倒也是好的……”   顾昔淡然地摇摇头:“没想到,最终我还是拦不住你。”   “顾大哥。”她上去拉住他的双手,哽咽许久才说出话来,“当年的救命之恩,小红还不了了!”   顾昔露出难得的伤楚的表情:“顾大哥没要你还。”他复杂地看着她,眼前仿佛出现了自己的亲妹子——   同样一个固执的女子!   他许久才说道:“‘妖红’这个名本是我给你的,你还给我便两清了!”   妖红的脸色霎时惨淡了几分:“好,妖……苏红明白了!”   言罢,她松开手,慢慢地退后,她勉强的笑了笑,红色的身影转身而去。   有些路,我们没得选,一切从开始时就注定了结局。   ——   长安。   孙府。   琴瑟和鸣,礼乐绕梁,彩幔张灯,几案陈列,新人三拜礼成时,鹅黄色长裙的少女已经有些疲惫,蹙着眉,揉了揉跪坐着被压麻了的双脚,低头一动便牵动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在脖梗间摇晃,晃得一旁跪坐在席间的黑衣男子有些炫目。   少女望向有些失神的男子,男子是个相貌不太出众的青年人,但举手投足间却觉气度不凡,一对眼睛格外幽深,仿佛平静的湖面下藏着的看不到底的黑色漩涡,你似乎永远也不知道那漩涡里到底埋藏着什么,少女一看之下,也有些失神,那一对白玉色珠子轻轻颤动,颤得男子的目光更加深些。   须臾,少女回神,挨着男子身侧跪坐,她抬手为男子添了酒,侧头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现在怎么办?”   男子声音很好听:“静观其变。”   少女摇了摇头,布满雀斑的白皙脸庞看起来有些俏皮,等了许久,她有些沉不住气,又说:“若真如老严所言,那又将如何做?”   他看着她:“你何必问我?问问自己的心。”   她不再讲话了,老严这么多年一直讳莫如深的事情,被牵扯其中的梁王刘武,萧殊妹尸体上发现的古玉,多年前苏家的血案还有神秘的极门……   这一切一切的事情背后隐藏的真相几乎让她癫狂,她也想好好问问自己的心,可连她自己也无法认同自己的心,这仿佛是一个命局,永远也挣不脱的命局。   隔着那张人皮面具,夜弋人看不到她脸上的细微表情,也无法揣摩她的心情,而他的心思更是令人无法忖度,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避开目光,蓦地,一股奇特的香味弥漫开来,难以细致地形容这种味道,这种是他们平生从未闻过的,忽如其来的异香让紫灼没来由地产生一种不祥感,而且是非常强烈的预感!   “刘紫灼,站到我身后。”弋人的目光冰冷,警惕地说道,“这种味道让人很不舒服。”   刘紫灼迅速地钻了过去,幽婉的琴声从大殿上层的偏室传来,一曲《庄周梦蝶》戚戚哀哀,动人悲伉的琴声,浓重奇特的香气,惹得众人都有些愕然,宵禁时辰将近,许多官员已经告辞,留下来的人本来就不多,加之这一变故,宴席变得十分安静。   有人小声问道:“怎么回事?”   没人顾上回答,大殿中紧接着发生的这一幕让所有人都僵直而立,那一幕发生的极快,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只听到“嘭”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一个红衣女子仰面坠落到大殿正中,殷红的鲜血迅速在地板上扩散开来,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大殿。   “是……妖红……”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本应该洞房花烛的女子居然以此姿态出现在这里!   琴声倏然断绝,接着又是“咚”地一声,一个男子从大殿上方落下,稳稳地落在妖红身旁,紫灼光凭身影就认出了那人,不禁喊出口:“良哥!”   那声音不大,却令他身形一震,不自然地偏头看了她那个方向。   这时候,所有人已经回过神来,皆呼叫着涌出殿门,一时间,殿内只剩下他们,良哥手里刀依旧滴着血,他看了一眼地上双目圆睁已然断气的红衣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走了出去,并未再看他们。   这时,一个红衣男子出现,长发如墨,目光如水,弋人说过,极门的人都穿红衣。   那个男子来到妖红身前,弯腰,面上怜悯。   “顾……”紫灼几乎要交出他的名字。   男子抬头看向他们,说:“原来是你们。”   弋人开口:“我以前就怀疑你与极门有关了,没想到真的是你。”   顾昔不置可否地一笑,道:“这个女子完成了她的宿命,尸体就由我带走吧。”   说完,抱起她便走了出去。   紫灼木然立在原地:“不追上去?”   “不用了……”   紫灼想起了良哥,瞬间心揪了起来,她转头看了看弋人,眼泪在眼中打转,随后低着头寻着良哥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她在孙府中找了很久,冷风吹得她有些凉,脑中仿佛清醒又好像糊涂,最终她停在一个屋子的门前,迟迟没有进去。   她看着木门,许久也没有推门进去,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侧身,看见弋人自夜色中出现。   “孙引死了。”   “是妖红杀的?”   他点头。   “妖红也死了。”   “我知道了。”   紫灼叹了叹气:“让我跟他单独呆一会儿,你在外面等等我。”   说罢,她推开门,缓缓地走了进去,屋里很暗,她点起灯,走了过去,良哥倚坐在窗边,晕黄的灯光中他看见了一个少女,耳边晃动的白珠子吸引了他的视线。   “灼灼……”   即便是易了容,良哥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有些熟悉是融入骨血的。   “为什么杀她?”她静静地问。   他望着她的眼:“那个女人不能留。”   他叹气。   “灼灼,你对我失望吗?”   她艰难摇头。   “妖……或许该叫她苏红吧。”她开口道,“苏红她……”   良哥听到这个名字,自嘲地笑了笑:“哼!苏红……可惜,苏红到死也没能知道真相。”   他又喃喃地说:“为了宝物而丧命的不在少数,天机楼的严掌柜依附于你,当然希望你这靠山牢靠,我看,要不是他动了什么手脚,苏红必然早就查到王爷了,是他误导了她,让她以为这件事只跟孙引有关,所以她杀了孙引……”   她缓缓闭上眼。   “灼灼,你对他失望吗?”他轻声问。   “你和他,对于我来说,如何用寻常人情世故来解释呢?难道这么多年你们还不明白吗?”   他看见灯光中的泪光,他轻声说:“对不起。”   她摇头。   “你想听什么?我全告诉你。”   “我不要听。”她垂下眼。   “你必须听。”他看着她接着说:“当年杀苏家人,我,孙引还有萧扬都有份,王爷他看上了苏家的一块宝玉,可惜苏家人说什么也不肯给,所以,王爷下令诛苏夺玉,之后的变故你都知道了。”   她又叹息:“那萧殊妹是怎么死的?”   许久,他才答道:“刘非知道了当年那件事,派人偷了玉,苏红循玉而去,挟持了萧殊妹和宝玉,可没到,王爷居然用了极门那帮人……”   讲到这,他不再说了,停下来深深看着她的眼睛。   “那以后……你怎么办?”她心里非常压抑,“那小茹怎么办?”   他听到那个名字后,表情变得十分忧伤。   “我对不起她……”   她掌着灯的手有些颤抖。   “灼灼,你快走吧!这一切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   她木然伫立。   他又说道:“我知道那块玉在你那儿,这玉不寻常,留在身边一定会召来祸患,还是尽早处理掉吧!”   她垂头看脚尖。   “良哥……那你怎么办……?”   “良哥一生追随王爷。”   她饮泪:“好……既然你这么说,我派人护送你梁国,苏红和孙引之死,我再想想法子怎么骗过朝廷。”   他们都知道,孙引这样地位的人一死,必然要引来朝廷的彻查,恐怕到时当年苏家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良哥听她所言忽然不明意味地勾唇苦笑起来:“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过了许久,她转身离去,蓦地,她手中烛火晃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到屋内一声钝声,她迟疑着,扶着门框徐徐地转过身,抖动的微光中,一个红衣男子出现在良哥身后,狰狞的十字刃深深地扎入他的脖子,随后用力拔出来,看见折回的紫灼,红衣人随之破窗而出,转瞬之间,鲜血就从良哥的脖子上蹦出,她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他的头,伤口处鲜血如注,她惊慌失措地捂住他脖子上的血口子,可血泡子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外冒,她的喉咙喊得嘶哑,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良哥——”   良哥的脸被她捧着,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他要张口,却大口吐出一口血,眨眼间,性命也同这口血去了,他抬起的头重重地垂下了,举起的手也落下了。   “为什么?!”她大口大口地抽泣哀号。   “良哥,良哥——”   紫灼被巨大的悲伤淹没,良哥,良哥——她不敢相信这一切!万物顷刻倾覆塌陷,而她就是废墟坍塌中屹立的一座孤城,亲眼目睹残酷和永无止境的绝望。   良哥……良哥……   她垂头注视着他,仿佛有利剑穿刺在她的身上,刨开无数个缺口,难以填补,难以逃脱……   夜弋人安静地走进来,刘紫灼僵硬地抱着良哥,几乎失去意识,她不哭了,只是木然地坐着,脸上泪迹斑斑,脖子上,衣服上,掌心里全是他的血,弋人走过来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听到。   黑色的袍子披在她的身上,他想将她拉开,她却还是死死不放,他轻声道:“都交给天机楼处理吧,我送你回家。”   她没有松开手,始终眼神涣散地拉着他的衣服,他只能无奈地任她如此。   ……   顾昔吆开荒野处的飞鸟,将苏红放进事先挖好的坟冢中,缓缓开口:“还不是如此?又让我给你收尸。”他叹了叹气,“当年我花了整整三年才将你医治好,又帮你换脸,教你武功,你倒好,又来送死。”他擦了擦她的脸,说了第三句话,“有人死了是厚葬,你死了却只能让我这样穷药贩子就地埋了,不过,放心!都没什么区别,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了。”这样也好。   人死如灯灭——   月辉被乌云遮住,看不到光亮,顾昔慢慢地闭上眼……      ☆、31.化骨成灰(三)   弋人抱着精神恍惚的紫灼回来时,老严已经知道了孙府发生的事情,战战兢兢地等在门口,他瞥了老严一眼,冷冷道:“有什么话等过些日子再跟她说清楚吧!”   老严叹了叹气,无奈地点头。   紫灼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醒来后,她倚在窗边,木然地看着外面的雨,雨水打在窗格上四溅,她忽然觉得手臂很沉,空荡荡的手颈上不见那个金镯子,可她却抬不动手,不知不觉中,满面泪水。   心口仿佛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她全部的思绪都好像被这石头压着,这块石头越压越重,她眼前又被泪水模糊,蓦地,她神一晃,便昏了过去。   帘外的弋人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托住。   老严看见夜弋人只身出来,观望许久,才沉声问道:“夜弋人,你接近她,可是也为了那笔宝藏?”   他眼神微变,杀气掩藏在眼底深处。   “这件事,并不是你能过问的。”   老严虽然油滑,但并不真如表面上那样懦弱,这几年他依附刘紫灼,名义上她是楼主,但真正的实权早就落入了夜弋人的手中,任凭老严这样的老江湖算盘打得“铛铛”响,到最后也是一点便宜没占到。   可渐渐洞悉到他的目的后,他有些不寒而栗。   “那笔宝藏并不是寻常人可以驾驭的……”   他冷声:“我说过了,这些轮不到你来过问!”   老严挑眉,不再言语。   京城这边烈弩打点好了一切,就连良哥的身后事也是他一手操办,夜弋人陪在紫灼左右,刀锦和吴杵从老严口中得知了良哥与紫灼的关系之后,都不知道如何劝说,唯有只字不提,恐怕她再伤心。   紫灼已经不知道她是否还能比现在更伤心,她一直觉得她的痛苦已经到了一个顶点,直到“良哥”的尸首被挂上城墙的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痛不欲生。   孙府的良哥尸体已经被烈弩掉了包,尽管她知道,尽管小茹知道,但是看到“良哥”的身体被悬在城上那一刻,她们却仍觉得百骸欲焚,于是那一日,小茹在大雨滂沱中整整守了悬于城门之上“良哥”的尸体一天,刘紫灼仍记得那一日,那个倔强女子在雨中一动不动,城楼下的人四散而去,独留她一个单薄的身体,刘紫灼站在她不远处,夜弋人为她撑着伞,一把纸伞阻隔天与地,也阻隔了她和小茹,她竟找不到任何理由上前劝阻小茹。   犹记得,那一日初见小茹的模样,温婉动人,娇娇怯怯,犹记得,良哥提及小茹时眼里的温柔,犹记得,良哥死前眉间的那抹释然……   良哥……   紫灼慢慢闭眼又重新睁开,她抬步走了过去,弋人并没有阻止她,也没有跟上去,只是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纸伞之外另一个天地不由分说地向她席卷而来,冰冷的雨点砸在她的脸上,小茹的眼睛微微动了动,发白的嘴唇欲开口,却吐不出半个字。   声音被雨声冲得支离破碎:“小茹,跟我回家吧……”   她看着她,却不讲话。   苏家灭门,殊妹之死,双凤寨惨案……这些罪责全都扣到了良哥的头上,朝廷不给任何人反驳机会,便下令将良哥尸体挂在城门示众,没想到,一直意气风发的良哥,一直卓尔不凡的良哥,一直心高气傲的良哥,却以这样的姿态结束一生,就连死,也要背负着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雨水打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的声音像是嘶喊出口的:“小茹,走吧……他不是良哥……”   良久,她才说话:“我知道他不是,可天下人都认为他是,他如此被羞辱,便是羞辱良哥……”   这时,紫灼眼睛里一热,心脏像是被人狠狠刨了一下,她拼命隐忍,却觉得连呼吸也困难,她在雨中张着嘴大口喘气,冷雨砸在身上,却让她更加混沌。   “良哥……良哥……”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   夜弋人眉间紧蹙,先前紫灼守着良哥的棺材两天都没合眼,又淋了这么久大雨,体力早已透支,这几月来,她屡遭打击,身体本来就大不如从前,再这样折腾下去的话……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沉了下来,他尊重她的决定,却不允许任何事情出乎他的掌控,他容许她让自己受伤,却怎么也不会允许她死。   “紫……”   他还没叫出她的名字,她便重重向前倾倒,小茹上前扶她,却四肢一软,自己也同她倒了下来,夜弋人顾不上手里的伞,飞快地冲了过去,伸手托起已经昏睡过去的紫灼。   “卫棠!”   闻言,卫棠徐徐地出现在雨幕下,他扶起倒在地上的小茹,撑起伞,走在弋人后面,弋人将刘紫灼湿透的冰冷身体护在衣服下,一路走向马车,车里点了炉子,他将她平放在榻上,卫棠则将小茹扶上后面一辆马车,也随他们出发,这里距离烈弩给他们安置的临时住所很近,不到半盏茶功夫就能到,弋人索性也不费心思琢磨帮她换下湿衣服了,一路疾驰到了住处。   吴杵和刀锦走出屋外的时候,就看到几个侍女端着东西来回进出,忙了好一会儿才消停下来,吴杵还有些纳闷,刀锦看了看外面难得一见的瓢泼大雨,凉凉地说道:“看来是刘姑娘不太好。”   吴杵还没明白过来刀锦说得是什么意思,便看见他静静走出了自己的视线,再望望外面阴沉的天,有些意兴阑珊,没有追问下去,便同刀锦又聊起其他话来。   折腾了很久,刘紫灼的烧才退了下去,弋人坐在她床边看了她一会儿,之后在香炉里点上宁神的香,随后又看了一眼紫灼,才抬步离开,双脚刚踏到门外,就听到屋里有动静,他侧过脸,却看见紫灼踉踉跄跄,一路摸了出来,寻着热源,一把从背后抱了上来。   弋人抬头,望着屋檐上的雨水,深深地叹息,任由她抱着他的后腰。   不远处的烈弩看到这一幕微微有些惊愕,脑中不由浮现出刘紫灼被夜弋人抱着回来时的情景,再一副了然地轻笑过后,无声离去。   她全身颤抖,仍然滚烫的头贴着他的衣服,不住在他身后嗫嚅:“别丢下我……不要走……”   他冷冷看着她:“刘……”   看到她仿佛迷路孩子般可怜的模样,他的脑子有点空白的,很快又回过神来,他凉凉地问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她在他吐出的温热气息下抬头,尽管她神智已经混沌,但仍然被他浓重的气息和笼罩着她的压迫感撞击的有几分清醒,弋人一直都是黑色的,他不是光,却像雾,每当凝聚时,她总能被这团黑雾吸引、指引和庇护。   可尽管如此,短暂的清醒却让她升起更痛苦的感觉,窒息、恐惧、失落、迷失,她在这样情绪下,放声大哭,这么多年她都不曾这样放纵地哭过,她摇着头,眼泪在她脸上抖落:“我不要知道!我不要知道你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失去了谁!我只知道……”   某些东西,一瞬间失控了,叫运筹帷幄的夜弋人也觉得失控。   然而,这种失控仅是一个开始……   为谁惹尘埃,为谁惹尘埃?   雪白的花瓣落入酒杯,温热的清酒转又凉了,黑眸注视着漂浮在酒中的花瓣许久,才抬手一饮而尽,一股沁人的梅香倒清得有点苦涩,有人将衣服披在她的身上,她闭上眼,小憩了会儿。   老严望着梅树下的两人,摇着头,掩了窗。   萧思邈从他身后走来,瞥了窗子一眼,悠悠道:“良哥身上的剑伤你可查看过了?”   老严冷冷道:“哼!这还用查?事情明摆着!”   “十字剑痕,双凤惨案……”萧思邈摇着头,“好个极门,好个梁王……”   老严叹了叹气,重情用情的,落得可怜的,最是刘紫灼了。   “梁王犯下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个人来为他承担。”   一边是梁王,一边是良哥,她如何会知道,自己最重视的两人,最终会……   烛光初亮,刘紫灼托着腮,盯着被风吹得“嗒嗒”作响的木窗发呆,弋人过去关好窗,转身看了看她趴卧着的背影。   小茹走了,只留下那只金镯子给她,她每日戴在手上,每日饮酒发呆。   他轻声道:“烈弩已经将良哥送到代国安葬,不久就将良家二老接过来。”   她“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转身:“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就出发回柔县。”   她扶着案几要起身,却打翻了好几个酒盏,她踉跄爬起来,摇摇晃晃朝帘后走去,弋人看着她的背影,道:“很多事逃避都是没有用的。”   刘紫灼感觉胃里像把火在烤,但这点痛苦,远比不过她此刻万念俱灰般的绝望。   弋人看见她身体一僵,便忍不住走了过去,她转身轻轻抱住他,淡淡的酒气中,他听到她喃喃的声音——   “不要离开我,如果连你也离开我……”   刘紫灼在他怀里抬起发烫的脸,静静地注视着他,充满哀伤和祈求,他脑中闪过一瞬的恍惚,她的双手慢慢地往上攀,一点一点的,如履薄冰般轻触着弋人黑色的衣服往上延伸,最后落在他的后颈,他眸色暗了暗。   “你醉了。”   她摇了摇头,却摇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嘴角不自觉勾出一抹浅笑,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身体却先于她理智做出了决定,她仰起殷红的菱唇快速地点了下他的唇,位置却有些偏离地对上他微凉的下唇,她又寻了寻,这次终于触碰到了他的双唇,她丝毫没有察觉他的颤抖,在他干燥的唇上缓缓摩擦,鼻息在他脸上拂过,非常的轻,像是羽毛在他脸上划过,他却觉得全身无比战栗。   他冷冷地推开她:“刘紫灼,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茫然无措地看着他,眼中几乎要流出眼泪,他看着她微张的双唇,沉沉觑目。   “如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她被他这阴森的语气和表情吓得哭了出来,像个小孩子一样,委屈极了,躲进他怀里擦着眼泪,弋人绷着脸,抱紧她。   她越抱越紧:“怕……害怕……”   他安抚地摸着她的头发,轻轻说:“不要用这样的方式留住我,记住了……”      ☆、32.青色不知   香炉烟气袅袅,一只麻雀飞进了帘外案几上,发出轻盈又灵动的细响,刘紫灼倚在帘内盯着看了会儿,指间的白子悬在半空中,萧思邈抬头看了看发呆的紫灼,笑道:“该你了。”   她回过神,信手落子。   萧思邈看着棋盘,叹了叹气,黑子一落,胜负已定。   转眼间,他们离开京城回到柔县已经十多日,紫灼虽从悲伤的情绪中稍有走出,可是比以前更呆了,偶尔能笑一笑。   她忽然问:“弋人何时回来?”   萧思邈摇头:“夜大哥走的时候没说。”   她又沉默了,弋人自从将她送回到了柔县就一直独自在外,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他似乎刻意回避她,弋人回来又走,来来回回,有时她连他面都见不上,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错觉。   屋外传来马蹄声,萧思邈侧头笑了笑,骑马进院子的除了她惦记的夜弋人还有谁?刘紫灼也意识到了,站起来,朝外探头。   “是不是弋人回来了?”   她看起来有些焦虑不安,撩开帘子,慢慢地走了出去,清冷的风拂在她脸上,黑色的背影在墨色般的天色下面,她望过去时觉得一切都那么宁静和谐。   “弋人——”她轻轻唤他,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失落。   他转过头,脸上的平静和漠然一如平常。   他“嗯”一声,就不再言语了,身后随从对他耳语,他转身又欲上马,她忍住沉沉的压抑,没有前去挽留他,仅是小声问他:“你又要走了?”   “是。”   “这次去多久?”   他看着她:“最多两日。”   她睫毛抖了抖:“你去吧。”   我等你……   院子里空留紫灼一人,萧思邈走了过来,她几不可闻地叹气:“你知不知道他出去做什么?”   他想了想:“应该是在查极门的事。”   闻言,她一怔,脑中又闪过良哥脖子上猩红的十字剑痕,眼前一阵晕眩,险些脚步站立不住,萧思邈知道自己定是说错话了,忙扶住她。   她推了推他:“我没事。”   农历十一月底,南方的天气才急剧寒冷,万物萧条,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下来,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瑟瑟发抖。   刘紫灼不由地缩了缩身体,一个关切的声音响起:“郡主,外面冷,进屋吧!”   她仍未动,那声音继续说:“雪花落到身上,一会儿身上就要凉了,小玉密在罐子里的桂花也到时候了,小玉这就烫上茶给你尝尝……”   “小玉……”她缓缓开口,“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小玉苦恼地揉了揉眼睛,鯨云走了几日,小玉不免有些闷闷不乐,她不懂自己为何如此,但旁人都看的清楚,只是近来的事情太多,没有人能够顾及得到她。   许久,紫灼才独自回屋,打开门是小玉烫的桂花蜜茶的味道,案几冒着热气,小玉倚在案边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绕过她,进了里屋,紫幔拂面,蓦地,眼前红影一动,一个人影瞬间来到她面前,她还没来得及呼喊,便被那人点住穴道。   “你……”   红衣人不言语,只是伸出手在她眼前一晃,一股黑气骤时萦绕在她眉间,刘紫灼觉得意识完全被夺走了,一片混沌。   “走。”红衣人轻声命令。   刘紫灼身体不由自己地走了过去……   漆黑的山壁上火光摇动,绳索在重物的作用下,与木头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响,一声锋利的尖啸划过,箭风呼啸穿过绳索,石壁间传来物体哑哑的断裂声,上面悬挂的木笼猛然向一边下坠,这时,一个黑影飞身而至,将另一端系着的绳索及时拉住,木笼这才得以在山壁上空摇摇欲坠。   “来了!”昏黄摇曳的灯光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霎时间,刀光剑影,黑影交叠在红衣之间,红衣则越来越多,直到将黑衣人包围。   黑衣人见势不妙纷纷慌乱向外突围,木笼在黑衣人的拉扯下左右摇晃,火光闪动,依稀可以看见木笼里囚着一个人,护着木笼的黑衣人一边应敌一边借机突围,却不想对方人越来越多。   “中计了!”男子狠狠喊了一声。   他反握刀柄,破釜沉舟,用力斩开木笼,动作之际,手臂小腿上下均挨了一刀,他目露厉色,旋刀一斩,两个红衣人双双中招掉下石壁,其余黑衣人见状,纷纷前来掩护。   “主人快走!”   男子双目暗红,敌我实力悬殊,趁他们掩护之时,他长臂一伸,将木笼中的人拉了出来,一瞬间,他颜色骤变:“不是大哥!”   赵青虎将怀里的人一转,竟然是穿着一身玄衣的刘紫灼,他心一横,将她扛上肩:“撤!”   一声令下,黑衣人也不顾同伴如何,弃卒保车,掩护赵青虎上了岩顶,那帮家伙不知用了什么方术,他们有一些已经开始自相残杀,还有一些负责掩护,最后同赵青虎一起逃出来的只有寥寥几人,他们一路疾行,跑了几十里才停下,正好这时飘起了雪,掩藏了他们的行踪,他们落脚在一个四面漏风的土坯墙里。   “这次当真是中计了!”赵青虎坐在火堆旁,悠悠说道。   极门的人放出风声,夜弋人被他们所擒,赵青虎方要动身回南疆就听到这个消息,立时带人前来,没想到自己却是中了圈套,他本身没有多少谋略,但也知道这件事不简单。   “怎么会是你?”他蹙着眉,打量着刘紫灼沉睡的背影,淡淡地问。   一个男子走过来开口道:“主人,属下为你疗伤。”   他点头,一边任由他为他包扎,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刘紫灼的侧脸。   “这个女人怎么处置?”男子询问。   他不语,依旧看着那张苍白憔悴的脸。   变瘦了……   他心里如是想。   怎么这么安静?   他又想。   青虎不懂女孩子的想法,他也从来不跟女人打交道,他更是最不明白,最看不懂刘紫灼。   从来不曾明白过她,却从来不曾如此靠近过她。   四更天的时候,火堆旁传来哭声,他看见她蜷缩着身子不住抖动,他不耐烦地问:“冷?”   她趴在地上,愈加颤抖,手指抓住地上的枯草,嘤嘤抽泣,嘴里“呜呜”的不成话,他眉间一寸寸地收起,他蹲下来,拉起她的一只手臂,使她被迫面朝他,她脸上有不太正常的苍白,嘴唇也不住地打颤,他见她眉间有一股黑气,他讶然道:“你这是……中了邪术?!”   手臂被他捏得很疼,她不舒服地挣扎,汹涌而出的眼泪宛如落在树叶间的雨水,风一来全都抖落了下来,让路过的人有些措手不及……赵青虎同样不知如何应对,她全身颤得厉害,越哭越冷,渐渐察觉到了热源,她本能地抱住了他的身体,青虎全身猛地一顿,连伤口被撕扯也浑然不知。   “冷……”她声音小得像哼出来似的。   一句话,又唤起了他的回忆,他眼前浮现另一张脸,当年的软香温存,今日的楚楚可怜,当年的粉面桃酥,今日的泪痕满面,两张脸渐渐重合,此刻的刘紫灼让他联想到了流浪狗,她望他的眼神是陌生的,是胆怯的,她对他仿佛有种雏鸟认亲的情结,她依赖他,当然,是在她不清醒的时候。   他的目光寻到了她的跟前,她把脑袋又往他怀里拱了拱,翻了翻眼睛,状似胆怯不敢看他。   她全身凉得跟石头块似的,他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块大冰块,他握着她的肩将她推开一些,她立刻警惕地颤抖起来,他一瞬间动了怜惜的意念,但着实还是不太会讲安慰姑娘家的话,他不耐烦地朝她吼道:“坐着!别折腾了!”   他见她又被吓得趴在地上抽泣,蹙眉,走上去抱起她,将她轻轻地放在火堆旁边,粗声嘎气:“烤火!”   她蜷缩在他身边,舒服的闭着眼睛,眉间的那股黑气仍旧不散,他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认识我是谁吗?”   她茫然地朝他看了看,不吱声,烤着火。   “你怎么会被关在笼子里?”他觉得他又在和白痴说话了,仔细想想,极门必定想借“大哥”引出自己,并且是想要探一探他们的底细。   “算了!问你也是白问!”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一句话就像开启一个咒语的钥匙,倏地,她眉心黑气骤显,一股蛮力贯穿了她的全身,她大口大口喘气,寒气让她喘不气来,她觑着眼看着火光,手指伸向火,呢喃着:“冷……好冷……”   蓦地,他用力地推开她,他满头大汗:“刘紫灼!你疯了吗?!你居然用手去摸火?!你想死吗?”   他大声地叫出来,喊完之后他怔了怔,正当他踌躇之际,刘紫灼突然扑过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我好怕!我好怕!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   他觉得此刻的刘紫灼卑微羸弱,让人心酸,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让人怜惜,扯开她的手颈,顺从自己深处的意念将她蛮横箍到怀里,压低声音:“别怕,别怕,我……在……别怕……”   她渐渐地安静下来,像是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她柔弱无骨地摊在他的怀里。   骨子里她一直都是那么一副敏感脆弱的模样,她虽不自知,可一旦那个“强大”的自我沉睡了,那么,那个长久以来都被她极力压制的脆弱立刻无所遁形,她又怕又惧,唯独只能抓住她唯一的救助,仿佛雏鸟第一眼看到雌鸟,天地间,她以为只有他能救她。   青虎大汗淋漓地抱着她,她满意地缩在他怀里,他认真地告诉自己,现在是杀她的好机会,可另一个意念却在想如何替她解邪术,当下,他杵在刘紫灼这一个坎上,骑虎难下。   他不明白!他向来都是杀人的份儿,哪回轮到他去救人了?向来都是女人怕他的份儿,哪回轮到女人愿意黏着他了?!不明白!不明白!越是抱着刘紫灼他越不明白!越是遇到刘紫灼他越是不明白!   多年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天上云动,刘紫灼在他怀里不太安分地动了动,他无奈地望向外面的夜空。   刘紫灼,我们的相遇是否根本就是个错呢?   青色的冬,青色的夜,青色的人,青涩不知。      ☆、33.前尘未卜   弋人坐在草屋外抬头看着夜空,心头莫名一紧,他起身进屋,听到屋后面传来动静,弋人寒着脸:“出来吧!”   萧思邈轻咳一声,绕了一圈从前面进了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楼主失踪责在我,若不是我一时疏忽,楼主怎会……”   他转过头,不理睬他。   混杂着细细雪絮,门口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远处走来一个人,弋人看清了来人,目光有些深沉,那人一步步朝他走过来,短暂的时间里,弋人的心绪好像被什么拖扯着,他回想起和刘紫灼的过往种种,当年的初遇,直到现在的相见。   赵青虎穿着斗笠,斗笠下没有过往傲慢的模样,他脸上沉寂,他将手里沉睡的刘紫灼交给夜弋人,期间一言不发。   半晌,他问:“你们发生了什么?”   赵青虎抬头,怔了怔:“大哥……”   他寻人至此,却目睹了这一幕荒谬的画面,弋人有些错愕。   “大哥,别管那些了,救救她!”他望向他,语气无比庄重。   “刘紫灼怎么了?”   目光闪动,弋人看见她面颊上笼罩着一片黑气,转向他,问道:“极门的人做的?”   他点头:“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邪术。”   弋人眉间渐渐皱起。   “大哥,你我几番试探,看来刘紫灼确实是不知道密藏的下落……”   他打断他:“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赵青虎摇头:“大哥是否想过,倘若有朝一日,大哥得到了想要的,是否能割舍和她这么多年的感情?”   他心绪有些复杂,并不清楚自己为何问出这样的话,夜弋人更是措手不及。   眼下成功在望,他却因这样的问题渐渐升起彷徨,但这样的彷徨瞬间就被冷静取代,他很清楚,他一直以来背负的痛苦并不是一个刘紫灼就能填满。   “青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顿了顿,又说:“你且回去吧!”   他目光中没有任何感情,任凭赵青虎如何探究都寻不到丝毫情绪,他叹了叹气,又看了一眼弋人怀中的女子,弋人的黑袍包围着她,极致的黑衬得她面容格外苍白,黑亮的柔发婆娑,斜乱凌落贴在她颊边,他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转身淹没在夜色中。   弋人给她把了把脉,眉间的褶皱折得更深了些:“萧思邈,备车!”   ……   银针入穴,银针周围的肌肤上凝结出一块块乌青的淤肿,许伯拔出一根银针,觑着眼看了看,皱起眉频频摇头,随手将银针放在手边的铜盆里,然后挥了挥手,床边两个侍女也好想松了口气般,端起装着黑血的盆子退出了门外。   许伯用白布擦了擦手,挑帘而出。   “怎么样了?”男子问。   许伯就是三儿不太讨喜的哥哥,自认在天机楼济济人才中医术是一等一的好,但自视甚高的他这次也只能叹气:“巫毒不像寻常毒,即便毒祛除了,可心神也要大伤。”   他又问:“可有性命之虞?”   许伯想了想,摇头道:“身病易治,心疾难愈。”   他望向帘后躺卧的躯体,目光有些失焦。   “伯这就回去再查一查书,看看能否有什么法子。”   他微微点头。   许伯作了揖离去,与正进来的刀锦和吴杵二人擦肩而过,二人瞥了一眼这个面容清秀却头发花白的少年,便径直入内,帘子被打起,夜弋人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刀锦看见了床幔下那张苍白瘦削的脸。   “刘姑娘她……”   吴杵有些抢白:“才出城多久就出了这么多事,再这么折腾下去,阿紫姑娘还有几天好活?!照我看这外面一点也不好玩,还不如让她留在我们逃城……”   “杵子!”刀锦制止他再说下去,转向一言不发的男子,说,“刀某自幼识得山中一些毒草,也受一些前辈高人指点过,略通一些解毒之术,夜兄若信得过在下,可以让在下看一看刘姑娘。”   “你来看看吧。”他沉沉说。   刀锦询问地看了一眼夜弋人,见他点头,便伸手替刘紫灼号脉,夜弋人也是懂医术之人,见刀锦面上看不出神色,便问:“你有办法?”   刀锦放下紫灼的手,摇头:“残毒不足为惧,过些时日也就好了!”他看了看她沉睡仍旧紧蹙的眉间,又道,“但刘姑娘心神很不稳定……”   弋人点头。   他接着说:“虽然刀某治不了,但城主精通百毒奇术,断然有法子!”   吴杵一听此言,立刻跳起说道:“阿锦,我去问城主!”   吴杵说做就做,转身就朝外面冲,刀锦连忙起身欲追,转身无奈向他施了一礼,便冲向门外去追吴杵。   刘紫灼睁眼后神智仍旧不清楚,时不时又恢复一些,认出来夜弋人,目光游离地问:“你为什么总是走?”   他的心情不明:“我不走了。”   “那就好……”   听完,她眯了眯眼睛,似是满意地缩进了他的怀里,软软细语,冰冷身体,却在他心里掀起一阵狂潮,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他想将她焐热,这想法愈加澎湃,于是他拥紧她,那张脸近在咫尺,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耳垂下安静悬着的小白珠上,于是这狂潮更加难以平复……   刘紫灼觉得这世界混沌扭曲,她时而看见爷爷坐在躺椅上朝着她微笑招手,时而又来到家乡的那个海边岩石上,有时她回到许多年前良哥抱起她的那个夜,有时她又看见他鲜血淋漓躺在她怀中的模样……   太多了……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那些扭曲画面最终只剩下了一个人的面孔,她每次被那些痛不欲生的画面折磨过后,似乎总能看见这个面孔,他安静地睡在她身旁,下巴上布满青色胡渣,眼睛下深陷着黑色阴影,她好奇地注视着他的侧脸,他慢慢睁开眼睛,她仍看着他,被子下面一只温热的大手伸了过来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他看见她的目光清明了一些,便蹙眉询问她:“你醒了吗?”   她好一会儿才点头,她向他贴近些,颤声说:“木头,我怕……”   他将她扶坐了起来,拥着她的双肩将她抱在怀里,他摸着她的头发:“我不离开了,不用怕了。”   “嗯……”她哽咽点头,她不知道她自己究竟怕什么,仿佛那股邪气唤起了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哪怕是一点声音,一个黑影都被让她由灵魂深处升起一股恐惧,难以言喻。   他一边哄着她,一边给她披上衣服:“紫灼,我带你去晒晒太阳。”   她把脸埋进他身上,喃喃地应了一声。   白花花的光落下来,四周移动的事物被照得越来越亮,她十分不舒服地背过头,弋人抱着她坐在了一棵枯树下,紫灼晒着太阳,身上颤抖渐渐减少了,他哄着她吃了东西,期间,她时不时又讲起胡话,时不时流眼泪,时不时安静睡着。   时光无比的静谧,又无比的聒噪,他觉得心情非常的压抑,又异常平和,这样的时光,他觉得真实又贴切,她没有伪装,他也不需要防备,他想静止它,又不由想越过它,许多事情,总让人出现两种意愿,想往前走又害怕往前走,但夜弋人出现这样的复杂矛盾的心理却是头一遭。   他有些焦躁,这样的日子一连就是好几日,白天还好,可到了晚上她连半步都不容他离开,在这种时候,让夜弋人不管她是不可能的。   “人回来了吗?”他沉声询问道。   萧思邈摇了摇头:“大概快了。”   弋人又问:“许伯那里可有消息?”   萧思邈面露为难:“许伯自那日回去翻阅古籍寻找医治的良方后,就再没从屋子走出。”   弋人摆手:“算了,你先退下吧!”   萧思邈意味深长地看了帘后一眼,便作揖而去。   弋人取了一盏灯,挑帘走了进去,他把屋内的灯换下,将手中的灯挂起,然后倾身去看床上的人,她扑动迷离的睫羽,幽亮的眼睛若隐若现,他念一动,伸手撩开她额上的乱发。   她把脸往里躲了躲,他不懂她在想什么,于是低头寻过去,问道:“怎么了?”   他没料到这一低头迎上了她伸向他的手,那只莹白的手轻放在他的侧脸上,轻的似乎没有重量:“你还在……你还在……”两句呢喃变成哽咽。   他这几天已经开始对她这般无礼的磨缠有点习以为常了,于是摸了摸她的头发,熟稔地安抚起她:“别怕,我一直在。”   她愈加泪下,微张着口,上气连着下气,又是推他又是抱他:“不行!你快走!他们要害你!他们要杀你!”   他稳住面前情绪失控的人,不管她张牙舞爪,四处挥拳,将她牢牢困在怀中,坚定地道:“没有人杀得了我!紫灼!你看清楚……”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两眼都狰狞地红了起来。   她在他肩胛上,仰着头,一口口地喘气,渐渐平顺,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两颊流下:“良哥……良哥……你真的还在……你真的还在吗?”   弋人忽然面色沉了下来,恢复了他一贯沉静的模样,幽幽的眸子动了动,一潭深邃,空不见光。   许多心牢都不是因为事情本来的沉重,而是源于不愿相信,刘紫灼,你不愿相信良哥的死跟刘武有关,你不愿相信良哥已经死了,不愿相信自己的心……他抬手摸着她的头,目光不再停留她的身上,刘紫灼,一切未来都是不可预知的,就像今时今日,就像你,许多……   许多……都不可预知……   他不自觉攥紧拳头,许久许久,他才松开被汗濡湿的手。   三日后,刀锦与吴杵从逃城匆匆赶回,只带回短短几字的口信——   沸海定魂珠。      ☆、34.密藏重现   萧思邈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天上飘起雪花,偶尔一两只野鸦停在光秃秃的树梢上,他来来回回走的有些急促,野鸭动着脑袋看了看他,忽然展翅飞到了屋檐下面,倏地,门一下子打了开来,许伯背着药箱走了出来。   等到许伯走到他跟前时,他轻声问了一句:“如何了?”   许伯摇头:“只怕现在只能等夜大哥的药了。”   闻言,萧思邈心里一寒,夜弋人去寻药这十多日刘紫灼的情况日渐笃重,巫毒未尽除,几番又昏迷,食不下咽,再如此拖下去,只怕再无药可医了。   夜弋人回来时,是第十四天的早上,刘紫灼在小玉精心照料下没有像预料般那样形容枯槁,小玉看见夜弋人回来时,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夜大哥……”   他脸色非常不好,头发上凝结了一层霜,将怀里的东西拿了出来,还没来得及交到小玉的手上,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夜大哥……夜大哥……”小玉惊慌失措地冲过去摇晃着他,眼泪不住地留。   声音被巨大的黑暗吞噬,他的意识逐渐涣散,坚持,偏执,痛苦,喜悦……所有所有,都被流放到另一个世界。   他醒来时已经不知是何时,紫灼趴着他枕边,香炉袅袅,他一动,就见到她在烟雾缭绕中抬起头,立时就有眼泪在她眼中蓄满,他视线不是太过清晰,摇摇晃晃的画面,让他仿佛回到许多年前,让他一下子想起,第一次看见她泪眼潺潺地趴在他枕前的模样,那画面深的难以磨灭,烙印般。   此刻,她红着眼睛,抬着头,一言不发地端详着他,始终没有鼓足勇气伸手触碰他。   弋人的目光渐渐恢复焦距,他从她眼里看到欣喜和不安,依旧像过去那个依赖他却始终嘴硬逞强的刘紫灼。   倏地,她开口:“木头……身上的伤疼不疼?”   他浑身麻木着,他静静地摇头。   她无声地流下眼泪:“外面下那么大的雪,你怎么这么傻……”   十多日内往返沸海寻到作为药引的定魂珠,她无法想象他一路是如何过来的,更无法知道他那一身的外伤是怎么来的,他一直昏迷着,自她醒来,她每日都守在他身边,生怕他再也不会醒来。   他觉得很可笑,似乎他前一刻刚问完她这样一个问题,她后一刻就泪水纵横地问了他同一个问题。   刘紫灼,若不是你这么傻,我又怎会如你说得那般傻?   “你怎么也这么傻?”   闻言,她滞了滞,然后,望着他,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仰着头,低声抽泣,目光或迷蒙,或清晰,始终不离开他。   你为什么这么傻?   到头来,到底是你痴?还是我痴?   大雪无声地下,屋内烟气袅袅上腾,男子抬着布满细伤的手拥着哭累的少女,几上茶凉,萧思邈静静地放下手里的一壶热茶,轻轻地退了出去。   半个月后。   弋人伤势痊愈后,出了趟远门,如期赴约。   木屋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屋里清瘦的男子抬了抬手,随从走近他,他低声问道:“你去外面瞧瞧,是不是他来了。”   青衣随从开门,门外果然来了一个黑衣男子,青衣小厮抬头打量此人,表情一顿,将将要开口就听到屋内有声音传来——   “夜弋人,你进来吧!”   弋人抬步入内,面露讽刺:“梁王,别来无恙。”   刘武低头轻蔑一笑。   最近长安并不太平,这本来与他们没什么干系,但长安城一夜之间死了八位重臣,八人均死于一人之手,一人之刀,一夜之间遭人刺杀,而这八个人恰恰都与刘武有过过节,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刘武听出这语气中的讽刺,不动声色,小厮将他从床上扶坐起来,刘武勉强倚着墙坐着,他满脸病容,吩咐小厮下去,他点点手指示意弋人坐下:“如今天下间再无本王能安居的地方了。”   弋人道:“王爷放心,夜某一定会帮王爷找到凶手!”   刘武又咳了两声,冷笑:“不必了!本王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夜弋人抬眸:“那王爷如今还在乎什么?”   刘武摇了摇头,笑了:“只可惜本王累了,不计较什么得失了。”   弋人俯瞰着刘武,刘武抬头回望他,竟像将他看透似的,刘武叹气道:“本王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想要什么,夜弋人!没想到本王竟被你逼到这一步!”   他沉下目光:“既然王爷将夜某查得透彻,那夜某也不绕弯子了,夜某的确是为了拿笔密藏而来。”   刘武的神色有些黯然道:“为了它,本王不知做了多少事,现在想来不过徒然。”   “苏家,良家,还有灼灼……我都对不起了……”   他不知想起什么,冷声:“王爷的确对不起许多人。”   刘武凄然一笑:“夜弋人,你觉得你用这么多年时间换它值得吗?”   “许多事没什么所谓值不值得,王爷一定最明白这个道理。”   刘武怔了怔,面如死灰。   “照顾灼灼,等到有一天,她可以离开你时。”   “这是我最后一个条件。”   夜弋人点头。   他垂首,问:“苏家的那块水苍玉你还留着吗?”   弋人颔首。   “你要的那笔先秦密藏就在霸陵,那块水苍玉就是钥匙……”   霸陵……钥匙……   夜弋人觉得许多事情都得到了解释……   望着弋人离去的身影,枚乘缓缓地说道:“王爷,一切照计划进行。”   刘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屋顶传来一声大笑,鲸云从木屋上跳了下来,骑上马追赶夜弋人。   弋人抬头睨着后面追上来的鲸云,弋人用力地将马背一夹,登时扬起几多雪片。   “大哥,等等我!”鲸云莞尔,挥鞭跟上。   天上不时又飘起了雪花,弋人不自觉地行得慢了,鲸云与他并驾:“大哥,你说这老狐狸会不会骗咱们?”   弋人笑得阴鸷:“你是指霸陵还是指玉?”   他笑得满面春风:“苏家的宝玉我们早就发现了不寻常。”   弋人道:“那你说得就是霸陵的事,霸陵我去过,墓中却有一处密道。”可是有一点让他疑惑,照说刘武若有了这宝藏想要翻身并不难!为何要现在收手呢?!   弋人挑眉,全无往日那份淡然,脸上多了几分杀气:“鬼众都通知到了吗?”   “大哥放心,他们一准儿已经等在霸陵了!”鲸云觑起双目,“密藏早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两匹马飞驰而去,不多时,便来到了渭水,这密道的入口,必经鱼拆村,这让他想起了几个月前他与紫灼曾路过这里的事。   鱼拆村之人,非善类。   衣袂声铮铮作响,飞雪狂乱,马上的人一时睁不开眼睛,一枝利箭划破气流,鲸云哂笑,手中的鞭子瞬时挥向利箭,顿时箭身断成两截。   鲸云讥诮道:“大哥,还真有不怕死的送上门来了!”   弋人不语,双唇抿成一条线。   一群村民,不论男女都带着农具冲了出来,为首的就是那日带他们入村的李伯,李伯怒容满色:“原来就是你!哼!你们这些逐名多利之辈,老夫是不会让你们过去鱼拆村的!”   弋人不悦地俯下身道:“你可知我们为何入鱼拆村?”   “哼!明人不说暗话!你们难道不是为着这先秦宝藏而来?”   鲸云仰着鞭,嗤笑:“老匹夫,你说得对!既然知道还不给本爷留条道儿,本爷兴许一高兴留你一个全尸!”   他怒目圆睁:“你!”   弋人冷冷地开口:“鱼拆村莫非就是传言中那个护宝一族?”   一言罢,众人都惊愕失色,李伯正了正色,道:“你说得不错,我们鱼拆村正是那护宝一族,你们若是想夺宝,可要先问问我们的剑。”   话音刚落,众人将手中的农具一抽,细剑登时都抽了出来,弋人冷笑,睫羽微垂,嘴角微微一动,几十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李伯看见那些黑衣人衣服上都刺有一个诡异的图腾,他面色一变:“鬼众……”   话未说完,李伯的人头就已经落地了,几十个鬼众如鬼魅一般将众人围住,不消几时,嘶喊声一片,鬼众身手个个快准狠,五招以内,必陨一命!十步以内,不留一人!   白雪染血,他们将留有余热的尸体聚集一处,弋人薄唇微动:“埋了!”   “遵命!”   弋人抚摸着手里的水苍玉,自嘲一笑,将手中玉抛给其中一人,鬼众得令进入密道,弋人眼前一晃,眼前仿佛出现了紫灼的笑脸,心中顿时一沉。   鲸云莞尔道:“大哥,你留在那丫头身边那么多年总算没有白费!”   弋人若有所思:“九年了……”他不懂,到底值不值得。   “为什么不通知青虎?”   “青虎太冲动了,不懂等候,告诉他只会坏事。”   “大哥……”鲸云道,“大哥可知道杀那八位大臣的凶手是谁吗?”   他抬眼。   鲸云轻声一笑:“是鬼众,鬼众训练有素,形同一人。”   “你是要将刘武逼到死路。”   鲸云堆笑。   弋人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不要告诉她。”   鲸云的笑容渐渐绽开,像是在思忖何事。   良久,墓室中出来一人——   “东西找到了。”   闻言,弋人久久失神。   紫灼,紫灼,以后我该如何面对你?      ☆、35尘埃落定   刘紫灼坐在坡上的一片竹林上托腮长望,雪停了,天放晴,光线斑斑驳驳地洒在她周身,吴杵陪着她坐了一会儿,见刀锦也走开了,自己便也好没趣地离开了,坡上的竹林中独留她一人,还有一盏茶,一壶腾着热气的沸水,沸水溢出,汩汩地滚在炭火上,发出“滋滋”声,她仍旧托着腮,雾般的水汽拂过她,朦胧凄迷。   马蹄声踏雪而来,她动了动僵了的脖子看向来人,对面来了两人,风声猎猎,一黑一白两个长袍迎风而起,衣袂来回飞扬,风驰电掣来到她面前。   她站了起来,唇角微微上扬:“你回来了。”   夜弋人点头,下马问道:“你怎么坐在这里?”   “萧思邈说你来信今日就能回来,我在这里等等你。”   他蹙眉:“身子都好了吗?”   她重重点了点头:“不仅好了,还胖了些呢!”   他端详着,刘紫灼倒是真比前些天看上去要圆润些了,一双眼睛黑亮有神,笑盈盈地看着他,鯨云趴在马上仔细看了看这二人,莞尔道:“小丫头,看见我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她抬眼看他,像是刚刚看见他似的,问:“你怎么又来了?”   鯨云被噎得不轻,笑道:“我怎么就不能来?等闲我也没来上几回,如今小丫头你又这么不待见我,得了!我也就不留了,横竖也要走了,托你帮我问候下小玉姑娘吧!”   她斜睨他:“小玉好得很,毋须挂念了。”   鯨云堆笑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   她也点头:“不送了。”   鯨云莞尔,勒马转头而去,声音越来越远——   “……保重……”   紫灼将茶端给他,自己抱着碗热茶与他并排坐在竹凳上,热气在两人的手中慢慢上腾,微风轻拂,扬起她额前的碎发,也拂动他暗红色的发带。   “木头,我想去一个地方?”蓦地,她低低说了一句。   他困惑:“你要去哪儿?”   她陷入臆想:“去一个没有是非的地方,自由自在,没人认识你,也没人认识我……”   弋人心中浑似有什么抽丝剥茧,渐渐地显露了出来,他冰冷的面容有了裂纹,微微凸起的眉骨下一双黑瞳更显深邃,棱角分明的薄唇一张一合:“紫灼,没有那样的地方……”   她眯眼看着林间泄露下来的光线,有话又欲言又止。   “紫灼……”   他侧头唤了唤倚在他肩上的人,她双目禁闭,呼吸均匀,他抬头看了看林间昏黄的光芒,难得的,闭上眼享受这浮生半日……   朦胧中,她听到车把式马鞭上的金铃铛的悠悠响声。   马车驶离睢阳城的那一刻,刘紫灼有这样的一种感觉,她觉得,她此生都没有机会再见他一面了。   “阿爹!以前都是你保护我!以后换我保护你,好不好?”她从马车里伸出头,向他挥手。   阳光下那张模糊面容朝她笑了笑,喊道:“阿爹等着……”   阿爹——   她睁开眼才知道这是梦一场,她抬手一摸,脸上全是泪水,心里有万般不解,仿佛被这个泪水一浇,许多隐藏的东西都显了出来。   尽管她再不愿想,再不愿提及这个人。   他问:“怎么了?”   她满脸泪水,表情却呆呆的,说:“没事。”   弋人将袍子披在她的身上:“天凉,回去吧!”   “嗯。”她应了声。   他刚扶起紫灼,便听到对面传来脚步声。   萧思邈一脚深一脚浅,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神情十分慌张。   弋人蹙眉:“什么事?”   萧思邈少有这不从容的模样,大口喘气,看了看紫灼又看了看弋人:“这……这……”   “尽管说!”   萧思邈脸色发白,声颤道:“梁国传来急信,梁王……他……昨夜病故……”   闻言,紫灼重重退了一步,整个身体失去重心。   “什么……”   刘紫灼觉得自己仿佛被大水淹没了,倏乎间,流离失所。   “为什么——”   一瞬间,无数崩裂感在她喉咙鼻腔膨胀,喉咙涌上一阵腥甜,她重重咳了几声,吐出好几口鲜血。   “灼灼——”   ……   空地上响起凄凉的琴声,青白指节拨弦,蓦地,负手收音,一双黑幽幽的眸子抬了起来,长发高束,红衣如莲,外面簌簌下着雪,风声胡胡,男子叹息,几个残缺的音符自他指下传来。   不知我梦成蝶,还是蝶梦成我……   “门主,他们到了。”红衣人的声音静静传来。   琴声停住,男子轻声道:“知道了。”   外面雪花飞进了几片,冷风窜动,卷走了些男子身上特有的草药味,许久,他沉声道:“薛蒙,你要记住……”他望了望皑皑白雪,“……这即是结束,也是开始……”   “是。”红衣人点头。   顾昔哂笑。   就像刘武即便是牺牲良哥也难保全自己一样,夜弋人也好,刘紫灼也好,密藏也罢,没有人不是为自己的……这一切动荡都刚刚开始。   屋外传来马蹄声,二人临窗远眺——   紫灼……   今年的睢阳格外的冷,孤零零的一辆马车在风雪里疾驰,紫灼缓缓地下了马车,一抬头浓云翻转,她忍不住晕眩。   白,窒息的白,梁国上下森白一色,眼前的场景错落抖动,白烛明晃,“嗒”地一声,一滴清泪滴在她的手上,她远远地看着肃穆的人们,视线模糊。   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往事一幕一幕,才又清晰,却又模糊了她的双眼:“我记得你走时说得诺言,所以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来将我接回去。”   她静静地自言自语,在无数宾客中,她仿佛是个寻常人般远远观望,又静静流泪。   “为什么……?”   眼泪顺着她的脸淌下,沾湿了麻衣,一丝血从她嘴角流下,弋人眉间寸寸收起,却不发一言,只是默默看着她。   紫灼恍恍惚惚,慢慢陷入沉思。   这些年,她回来过三次,第一回他在兔园醉得不醒,第二回赶上他的妃子产子,第三回是他的生辰……每次来,她静悄悄的,从没让他发现过,从来没有……   忽然,她笑了起来,蓦地又哭了起来,低声泣诉:“五年前,你说要来封地看我,可没过大冬就下了大雪,我在封地苦等了十天,终是没见到梁国来的人马,之后一封信来,说道路不通,我这才死了心,第二年秋天,你要去长安,想着他必然要途经封地来看我,我自打几天前就高兴得忘了行,可是你到的那一天我却生了一场大病,我烧得厉害,你看了我一眼,便匆匆离开了,好不容易到了冬天,赶上了冬猎和你见上了面,也是行色匆匆……”兜兜转转,百转千回,记忆里留下的尽是苦楚,尽是诀别,尽是两难。   昔日养育之情,今日却如切肤之痛。   一瞬间,她将所有不解,怨恨,疏离都抛之脑后,独留满身疼痛,满身疲惫,泪眼望着一切如过眼云烟,似梦似幻。   “走吧。”弋人沉声说。   “嗯。”许久她才缓缓点头。   宾客越来越多,人群中出现一个扎眼的红色,倏地,紫灼脸色大变:“是他……”   弋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个红衣人在人流中一闪而过,便再无法寻找了,他直觉非常不妙:“走!”   她仍是面色苍白:“那个男人……他是对我下毒的人!”   他惊愕:“你确定?”   她点头,虽然她中毒后的事全然记不清,但仅是一眼,她却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他眼中黝黑的戾气,她决然不会忘记。   “走……”   雪花漫天飞舞,树林间响起脚步声,马车停了下来,紫灼掀开帘子小心看了一眼,白雪中站着一个红衣人。   那人堆笑,随后将脸上的黑巾取下来,双目阴柔而上挑,紫灼却觉得透骨寒意,再触及他那身红衣与眼目时,脑中苏红的影子一闪而过,心重重地沉在谷底,丝毫提不上精神。   那人嘴角上扬瞥了一眼马车上的刘紫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几位,终于见面了!”   弋人冷目不语,左右是刀锦与吴杵还有风尘仆仆赶回的卫棠,卫棠自安顿好良家人之事过后,与他们许久失联,便是他回程途中遭遇了极门袭击,侥幸一路重伤逃回柔县时,一切又起了变故,那时紫灼中毒,等到他养好伤时,却又逢梁王之死,但至始至终,卫棠都没忘了这个屈辱。   红衣人却道:“怎么?不问我是何人?”   弋人无视他的挑衅,冷哼道:“将死之人何须挂齿!”   红衣人摇头:“恐怕不能让你如愿了。”接着抱拳道,“在下乃极门上元鬼薛蒙,说来,你与我门倒也有渊源。”   弋人听过这个名号,问:“你所来何事?”   “蒙为密藏而来。”   简单一句话,让弋人立时杀气大起:“你们效力于梁王便是为了这个?”   薛蒙哂笑:“梁王如何值得我们效力,不过是各取所需。”   他不再言语了,手中大刀已欲出,这时,卫棠大步上前,道:“让我来!”   薛蒙轻蔑:“你?”   卫棠将目光转向这个男人,他并没有忘了这个人,让他连受重创的便是此人。   “你活得不耐烦了?!”   卫棠面色阴沉:“少说废话!”   剑随声至,直逼薛蒙。   “卫棠小心!”   红影如同鬼魅,她眼睛跟不上他,电光火石,地面上随即裂开一条条痕迹,她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刀光剑影,一触即发,弋人却隐隐发觉有什么不妥,只听卫棠大喊道:“你们快走!”   弋人面色有变,能让卫棠如此忌惮定不是寻常人,原来卫棠此去是为他们争取离开的时间!   这时,几人同时察觉到了不妙,只听“轰隆”一声,卫棠便倒在了地上,胸口、手足都落了伤,血顿时流了一地,趴在地上痛苦地蠕动着。   紫灼眼里满是血丝:“卫棠!”   夜弋人正视那个人,能两次重伤卫棠的人,并不多见。   “别过去!”见她下了车,他立刻挡在刘紫灼前面,自己走向前,一脸愠色:   “薛蒙!”   薛蒙摇头:“交出东西,你们便能活命!”   夜弋人闻言,只是不徐不缓地抽出刀,杀气腾腾指向他:“废话不用多说!接招!”   话音刚落,他直逼向他,薛蒙见势退后几步,他软肋下已有了几处流血,但出奇的是,他行动却全无不便,他与弋人,一个追赶,一个一味闪躲,薛蒙的轻功着实是好,紫灼在不远处观战,竟觉他形同鬼魅。   弋人对这样的追赶有些不耐烦,也隐隐发现有什么不对,只是事情发生的太快,不容他多思考,倏地,他停下来,薛蒙在树梢另一头回身望他,薛蒙冷笑:“夜弋人,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弋人握紧手里的刀,刀身闪耀着危险的寒光,他再度砍向他,这一次,他竟没有闪躲,刀刃触及他前一秒,薛蒙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他一直都在等这一刻,等夜弋人气息紊乱,弋人暗叫不妙,却已经来不及了,从薛蒙掌心发出绿黑色的荧粉,气息全乱的弋人尽管立刻捂住口鼻,但毒气还是被吸入了。   “呃……”   薛蒙趁他不备在他心口击了一掌,力道着实惊人,那股力量将他震开,坠落地上。   刀锦与吴杵见势不妙,欲上前相助,这时,却从林中蹿出几十红衣人,个个手拿十字刃,一下子蜂拥而上,他们连忙应敌,剑光刀影,稍有不慎便性命不保!   吴杵气得大骂一句:“娘的!阴我们!”   刀锦用余光瞥了一眼地上的弋人,却心道不好:遭了——   紫灼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此时,弋人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那股强劲的内力碎裂了,终是忍不住了,一口鲜血从口里涌出,喷洒了一地。   “弋人!”   她拖住他渐渐瘫软的身子,“弋人!你不要吓我!弋人!”   他又吐了一口血,几乎不能开口说话,只是努力抑制下心口的甜气,缓缓说道:“没……事……”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害怕他也像良哥那样,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薛蒙徐徐地走过来,心里突然有一种快感,他唇角勾起,捡起弋人掉落在地上的刀,紫灼转头见他拿起弋人的刀,心中升起一股恨意,她冲上去用手去夺刀,怒道:“那是弋人的刀!不许你碰!”   他垂目,见她紧紧地握着刀刃,他便忽然地转动刀柄,随即,紫灼的手心有大片的鲜血流了下来。   他浮笑:“我就是要用夜弋人的刀杀夜弋人,你能耐我何?!”   言罢,将她甩开。   他一步步朝弋人走,无比享受般得说道:“夜弋人,我许多年前就听说过你,门主事事都维护你,我还以为你如何厉害,却不知道你如此浪得虚名!”   “住手!你住手!”   薛蒙背对着挡住了她,她没有看到弋人从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但薛蒙却看得一清二楚,目光紧紧地盯住夜弋人手中的东西。   “九华醉铃!你果然拿到了密藏!”   他注意全落在他手中的彩色铜铃上,当刘紫灼拦在他面前时,他才注意到,他怒道:“不想活了!”   她摇着头满脸泪痕,弋人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无力,只感觉眼前的人将要永远地不复存在了,脑中一下子纷杂静谧,这时,他手中的九花醉铃却剧烈震动起来,源源不断的有什么膨胀起来!   与此同时,她感觉有股力量从她手心的伤口出去,又像是有股力量进入她的身体,是什么她也分不清了,她垂首,见自己手上的鲜血流到了弋人手里的彩铃上,霎时,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   杀了他——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话,蓦地,九花醉铃里的红砂猛然飞出,像一柄利剑般刺向薛蒙的右肩骨。   “啊!”   她回过神,他已经痛得在地上翻滚,他狠狠地看着她:“你是谁?!你是谁?!”   她一时手足无措。   倏乎间,他又爬了起来,诡异的绿光围绕着他周身,他一路痛叫,踉踉跄跄逃走了。   她反应过来,立时跑回去抱起弋人,他脸色发白,几乎已经不省人事,转身她心痛地看着他:“木头……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再看看那边,红衣人已退,卫棠却已奄奄一息,刀锦与吴杵也伤痕累累,她再不能自己,失声痛哭起来。   彼时,木楼上的红衣人,却负手而坐,仔细端详着躺在他足前之人的伤,目光渺远……   “上元鬼,早警告过你不要少做主张。”   地上的人咬牙,声音沙哑:“蒙知错了……”      ☆、36 情深不寿   “我有些累……”   弋人的眼皮阖了阖,双唇干裂,一开口仅有四个字。   紫灼双目通红,这般日日夜夜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心力交瘁,既哭不出来,也说不出话来,她重重地合上眼,趴在他的胸前。   外面的雪下个不停,仿佛要尘封一切,弋人的目光渐渐恢复焦距,小声道:“一切都结束了……”他似在安慰她,“再也不用难过了……”   她安静趴着,眼泪不自觉地顺着眼角淌下来,濡湿他身上的被子,她一个字也不想说,屋内森寒,弋人想拥紧她,一动,一丝血便由嘴角流了出来。   刀锦听到动静走了进来,见状,走了过来,他的脸色非常不好,无力地看了看他,嘴唇只是动了动,却丝毫没有发出声音,刀锦却看清了他的口型,他说没事。   可他哪里像没事的模样,自那天过后,已经过了好几日,紫灼整日像尊石人般坐在他的床前看着他,许伯闻讯也从柔县赶了过来,夜弋人和卫棠都伤得十分重,皆是陈伤添新伤,两人先后都由鬼门关走了一遭,卫棠虽然先醒了过来却不如他这般气力。许伯先前医过紫灼身上的巫毒,后来也是一番琢磨,所以医起弋人来比较得心应手,早早就为他解了毒,虽余毒未清,但他不同于紫灼,心理不如她那般脆弱,所以那点残毒不成多大威胁,但是他内伤实在太重……许伯与刀锦到处寻药,最终还是吴杵从逃城城主那里带回来的一盒药救了他一条命,可即便是捡回了命,也已是元气大伤。   这场雪又下了十多天,万物萧条,弋人披着衣服站在门外看了看外面漫天盖地的白,伫立许久。   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转身。   “刘紫灼,往后你自己保重自己。”   紫灼感觉心里无比空洞,仿佛撕开了万千个破洞,张开口要将她吞噬。   “你要去哪儿?”她声音焦急,询问他,“你又要走了?!”   “紫灼……”他转过身,目光清冷,“我的事情已经完成了,没有理由再留下。”   她看着他:“弋人,如今我什么也不是,我不是郡主,你也不是我的侍卫,可是看在这么多年的情份上,你舍得扔下我一个人吗?”   他深深看着她苍白的脸,不言不语。   她眼泪顺着两颊滚了下来,身体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声音转凉:“你早就打算好了吗……”   他难道不知道,她什么都没有了,现在只有他了,她希望自己难过时有个肩膀靠,寒冷时有个怀抱钻,饿了时有人送到她跟前……她想要像过去那样,无忧无虑的,她想过回以前那种宁静无争的生活……   他声凉:“是。”   她怔了怔,讲出话来。   他转身不看她,他一见她现在这副模样,就想起过去的很多回忆,她笑着的,她哭着的,她娇着的,她呆着的……很多,很多,全是她!从小时候一直到长大,她绵绵的性子,她呆呆的表情,她倔强的模样……她那么长情,那么懂得人情,那么暖人,那么好……那么挥之不去……   他就像她生命中的一个旁观者,也像一个参与者,他不明白,为何他要跟她有所交集。   许久,他背上一沉,一双手臂自后面抱住了他,重重撞在他背上,压得他心脏多跳了几下。   她哭着低叫:“弋人……你别动……”她忍住无数呼之欲出的眼泪,渐渐地平静语气,“你让我抱一会儿……就当为你送别……我不怪你……不怪你……”   他低头看了看紧紧缠住他的手,又看了看她微微颤抖的手臂,蓦地,他握住她的手,转身,抱住了她。   她有些措手不及,木然地被他拥入怀中。   良久,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发,目光幽幽地落在她的唇上,他指尖温温热热,有点粗糙地滑过她的侧脸,一路从她的肩下来,牢牢抓住她的手:“刘紫灼,你记不得的事,我通通记得。”   “什么事?”她的脸上后知后觉地红了起来。   他不答她,而是问:“你可愿意跟我一起走?”   她目光凉了凉:“你要去哪儿?”   “你不怕这条路很苦吗?”   她很顽固地说:“你一定会照顾好我的。”   他嘴角上扬:“我要去雁门见一个人。”   她揉了揉眼睛:“好,我跟你去……”   雪静静地下,无风,刀锦推门进屋,屋里茶水已凉,桌上留了一封信笺……   ******************************************************************   北国的雪不住地飘儿,耳边冽肤的风里掺了冰渣子,忽高,忽低,一声声,一层层,乱舞,撞击,最后剩下一地的乱琼碎玉。   破旧的小屋,简单的陈设,光秃秃的地面踩上去硬梆梆的,像是结了冰,窗子被风吹得“咯咯”乱响,屋里很暗,墙上透过的光线中,隐约能看出这是间放置兽皮的小库房,土墙最里头有个炉子,刘紫灼哆嗦了半天才把木头点着了,干燥的木柴不知何时在她手背上留下刮伤,她丝毫没有察觉,连同她手心已经结痂的伤口,横七竖八的,白手看起来分外可怖。   知觉过了很久才有所恢复,她忍着全身刺骨的麻木挪到了沉睡着的夜弋人的身边,屋子里的温度非常缓慢地上升,她觉得全身都疼,弋人仍不见醒来。   他们的旅程被这大雪拦住了,这时,弋人旧伤忽然发作,一切顿时绝望。   她叹息:“你如果也要走,总算有我来陪你。”   她合了合眼,无比疲倦,她看了看他苍白的脸,依偎到了他旁边,像是不让自己睡着似的,她时不时跟他说话,尽管如此,意识却已经开始变得迟钝,她慢慢抱住他的手,轻轻地给他呵着热气,她想起良哥跟她讲过的故事,他说当年韩信在北方的时候勾结匈奴人,于是高祖就率军镇压,那年恰好遇天寒,士兵冻掉指头的十之有三……此时此刻,她许多记忆都停滞了,不知怎么却想到了这件事,不由得担心起弋人来,本能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发生在他身上。   “弋人,冷不冷?弋人……”   她开始混沌,记忆里总有那么个午后,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是刘武最爱的雨天,一切美的不可方物,她仍是当年的模样,他笑着将她抱在腿上,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雨,他静静地笑,惬意又祥和的午后……   她胸口窒息般的疼了起来。   她掌心的双手微微动弹,她略显迟钝地看了看弋人,她看见他眼睛中有流光动了动。   “弋人……”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托在她的侧脸上,缓缓地抚了抚,掌心的粗茧刮在她耳朵上,不经意又刮过她白玉色的耳坠上,她的眼泪顿时就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一滴滴砸在他的脸上。   “咳咳……”他想说话,却重重咳了几声,双目猩红。   她摇头,捂住他的嘴,阻止他再说什么,冷气呛得他气管很不舒服,许久才平复,她目光有些涣散,喃喃低语:“弋人,你说为什么……教我用情至深之人……全都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为什么……”   弋人昏昏然间只听清了“用情至深”几个字,在他意识陷入昏迷前,脑中她为他呵气暖手的画面一闪而过,然后,一切坠入黑暗。   瘸腿的老猎人背着猎到的野物,踩着深雪,艰难地走在广漠的雪地上,他回头一瞥,随后眯着眼定睛一看,诧异地发现他山脚下的木屋外竟卧着两匹将死的马,这里处在山脚下,平时这地方没人来,他也就是隔三差五打猎时会住在这里,他看见这样的不速之客连忙动身跑了过去。   这老猎人素来是个热心的人,每年这个死沉的季节,他都借着打猎的功夫,救上几个过路挨冻的旅人,若不是当年被野兽抓坏了腿,似乎即便是上了年纪了,还是身手敏捷的。   那人踉踉跄跄弯着背,推开自己小屋的门,入目竟是两个蜷缩着的年轻人,他仔细着把他们背上车,将自己身上的兽皮衣盖在那冻僵的二人的身上,随即卯足了老猎人全身的力气推着他们上了路。   为猎人开门的是个老妇人,她见状,连忙上前拍落他身上的雪,没来得及抱怨,低头就看见了车上的两个人,老夫妻两个相互帮着将这两人带进了屋子。   妇人转手又接了那野物,随口说道:“老头子,你在这照顾着点,我去烧点热水。”   “成!动作快些的!”他瞅了瞅床上两人的装束,“只怕这矜贵的过路人挨不过风雪吧。”   那人蹙着眉,略有心事。   半晌,那妇人急忙忙地端着一盆热水进了内屋,连忙催促男人出去,自己则是手脚麻利地给两人脱了外衣里衣,之后将事先烤热的两块兽皮全都严实地包在两人的身上,然后把水里的热毛巾挤干了擦拭两人的手脚,妇人愣了愣,看着那小姑娘的两只发红的脚,嘴里喟叹:“还真是个矜贵的客人!”   老猎人沉思着,不发一言。   那妇人低头伸手欲要擦拭她的双手时,微微一愣,躺在榻上的二人双手相缠,她摇了摇头:“哎……这冰天雪地的……”   她端着水盆出去,一抬头,对上那老猎人略带担忧的眼神,他的心思她都明白,笑了笑,会意地朝榻上的人看了一眼:“咱们这把老骨头怕什么?甭管他们是何人,总之,人命要紧!”   他替她掀起门帘,随她缓缓地走了出去。   屋外雪花簌簌下落,万籁俱寂,屋里热气腾腾的,埋在兽皮里的一只手动了动,接着沉重的眼皮终于抬了起来,一双黑眸子无神地注视着屋顶,情绪被装在真空里,思潮却一波一波,她微微移过头,见到夜弋人的脸,他双目紧闭着,许久,他紧闭的眼皮终于动了动,只是黑珍珠似的眸子少了几分生气,夜弋人陷入沉思,完全没有发现她的目光,平生,她第一回这么仔细地看他,发觉原来每日陪着自己的人居然长得这样好看。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妇人。   她笑吟吟地走过来,目光慈祥地又一次打量起他们:“过路人,总算醒了!要是再过几宿才醒,我可保不准能把你们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了!”   她这话一说,他们马上就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紫灼忙说:“是这位婶婶救了我们吧!”   她笑着随口道:“小姑娘唤我英嫂就成了!”   紫灼点点头。   英嫂也不问他们来历,他们倒是在这简陋的屋子住了几天,吃着英嫂家里的野味,弋人的身体稍微有了些起色。   等到第四天,他们终于见到了当日救他们回来的那个英大哥,他那日回来时不仅带了许多野味,还带回几个冻死的旅人,紫灼和英嫂帮着他挖了几个坑,然后面向着结冰的湖面,将这几个可怜的旅人安葬了。   她望了一眼英大哥无比庄重的神情,觉得心里倏乎间释然了一些,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人,有人为名利碌碌而为一生,可分明有人像这位英大哥一样,甘愿埋名在这座湖边,在这座屋旁,为旅人送行,与死亡抢夺灵魂。   他微微疲乏地看了她一眼,这个北方人很高大,看上去四十来岁,可是一双眼睛却无比明亮,她站在他面前显得十分小,他淡淡一声问候:“破屋子住得习惯?   紫灼点点头:“我……大哥受了很重的伤,我想带他到城里去抓点药。”   他呵了一口热气,会意道:“你们走吧!”   “英大哥……”她心里不知滋味,“救命大恩我们不知何以为报!”   他微微侧过头,摆了摆手便径自走向屋子。   弋人像是知道她心里想法,小声安慰:“没关系,回头我们再来看望他们。”   “嗯。”她缓缓点头。   她懊恼,一到关键时候,她老是不太会讲话,现在她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良哥的那只金镯子,她看了看,仍是没舍得脱手,除了这个她还剩了一些银两,她想了想,留了一些在英嫂的屋子里。   勾留了几日,雪停了,英大哥带回来一辆狗车,将他们一路送到了城里,他们都觉得过意不去,弋人临别前将身上的一把匕首赠给他,可他却连连挥手,最后他一个人孤独地消失在夜色的凄清中。   夜色不浓,紫灼扶着弋人,二人静静地看着那个萍水相逢之人的背影。      ☆、37.又起风波   大雪平原,遥遥驶过来一辆马车,赶车的少年大声地唱着边塞歌谣,曲子自由,歌词是即兴所唱,歌词的大概内容是说,少年十六未娶,少女十四情窦初开,少年抱着白鹅向少女求爱,从一月唱到十月,苦苦追求,少女终于收下了白鹅……   少年唱得开心,紫灼忍不住掀开车帘,少年见她探出头来,稍稍勒紧缰绳,问道:“紫小姐,有什么不妥吗?”   她点点头:“小兄弟,还有多远?”   “继续北行一两天功夫就能到雁门了!”   “嗯,附近有没有歇脚的地方?”   “小姐坐稳了,前头就有客栈。”   “好。”   她放下帘子,弋人靠着车厢闭眼小歇,她把毯子盖在弋人腿上,少年人又继续唱了起来,歌声幽远。   歌声悠悠扬扬,惹得偶尔来往之人的侧目,车里二人摇摇晃晃地听着,碎雪若有若无地吹进来,全变成了杳渺而来的几片凉风,沁人心脾,好不惬意。   紫灼舒展着眉毛靠着暖炉闭目听着,只可惜此时另一人怀揣着心事,看着紫灼好似无忧无虑的模样,弋人眉间始终紧皱不松。   马车驶进一个小村落,弩车的少年眼里闪烁着神气的精光,驽着缰绳的双手也随着歌声雀跃起来,马蹄溅起几片尘雪,他不觉迷了眼,随着风雪席卷而来的还有十几匹马,与马车过身时,那歌声,那马车都嘎然而止。   “遭了!”少年人惊呼一声。   紫灼和弋人都有所警觉,略微挑开帘子以探虚实,入目的皆是黑森森一片,十几个大汉穿着兽皮衣气势汹汹地向他们围了上来,马的数量比人多出很多,定睛一看,他们竟如良哥讲过的匈奴人一样,每人都有好几匹马,身上背着弓箭,挎着大刀。   她心一寒:“不会匈奴人吧?!”   他眉间紧蹙:“不对!”   话音刚落,少年小声道:“他们是马贼,怎么办?”   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留着大毛胡子,张口向他大嚷道:“臭小子!识相的就快滚!让车里的人出来!我们只求财!不要人命!”   赶车少年哆哆嗦嗦说:“两位,他们可是这里的一霸不好惹,怎么办?”   紫灼也看向他。   他不语,只是将刀鞘握紧,眼中顿生了寒意。   “里面的人还不给我滚出来?!”那大胡子又嚷嚷一句,见马车里没有动静不免有些恼怒。   少年连忙赔礼道:“请几位爷行个方便,我的两位客官这趟来寻亲,手头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入不了几位爷的眼!”   “哼!”那人嗤笑,“臭小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言罢,那人便将刀子挥了过来,车身一动,车内一个人影飞身而来,手里的长刀挡住挥砍而来的铁刀,弋人全力一挡,顿时觉得手臂一麻,连忙双手稳刀,卯足力将那人的刀子震开,他忍住喉咙里的甜痒,厉声道:“若伤我的人一分一毫就拿命来换!”   闻言,那人在马上大吼一声,挥刀怒来,弋人冷了冷眸子,便提着长刀直刺那人喉咙,只觉那一刹那实在太快,众人都没来得及去抢救,那人便坠马而亡。   “黑胡子!”   几个男人干嚎了一声,弋人趁着这当口旋身挥刀,十几匹马的腿部皆为所伤,那鲜血溅了身边赶车少年一脸,十多个人狼狈堕马,少年呆了一会儿,只听弋人一声令下:“跑!”便执起缰绳,车子如离弦的箭,也不顾是否轧到了人,一刻也不停地突出了重围。   十几个大汉迅速反应过来,十几人均重新骑上马背,马匹数量众多,立时又呈包围之势向他而来,弋人心道不妙,方才他一鼓作气将他击落马背,他重伤未愈,现在恐怕已是强弩之末,果不然,他们将他团团围住,套绳从四面八方向他卷来,他挥刀斩断几根,却被后面的绳索缠住了右手,手中的刀立时脱力掉落地上,随即一股气血脱口而出,殷红了一片白雪,他擦着嘴角,侧眼睨着周围的人,眼中无悲无喜,让人望而生畏。   马上一人啐了一口,大怒,一鞭子抽了过去,弋人脸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他又挥鞭子,这次他没讨到便宜,弋人伸手抓住鞭子,一把将他扯下马,弋人夺过他手中刀,随后一声利刃入肉的声音,他一刀刺进那人脖子,他痛叫一声,弋人果断拔刀,结束他性命。   “死病鬼!”马上的人双目怒睁,一左一右两个又攻了上来,几十回合下来,弋人劣势已见。   马上的人耳语,道:“先不要杀他。”   白雪上鲜血点点,那人在风雪中觑眸——   “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高手了……”   弋人手里的刀一滞,左右各受了一击,动作明显慢了下来,那人远望,见一人向北边的马车追了上去。   “是二当家……”   “无妨!”他冷笑,“马车上定没有这么厉害的人……”   雪地被马蹄溅起白末般的烟尘,疾驰的马车重重颠簸了几下,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大惊失色。   “不好了!有人追上来了!”   说话间,身后那人飞驰到他前面,少年人勒住缰绳,他反应快,又催动缰绳,往回走,倏地,一声顿声过后,马车又停了下来。   “小兄弟……小兄弟……你怎么了?”   没有得到回应,晕头转向中,她摸着车壁推开窗子,见赶车少年已经躺在一片血泊中,她脑子一嗡,半晌思维皆是停顿。   忽然,车帘被人挑开,一个粗犷的声音大笑道:“难怪那病秧子那么拼命,原来是掖着这么个宝贝!”   她浑身一个激灵,本能握住手里的匕首,男人言罢就钻入了马车,马车一下子变得拥挤,日头已经偏西,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觉得一个身影充满侵略性地向她靠近。   “你别过来!”   他头上的兽皮帽子已经戳到了她的脸,她倚着车壁,退无可退,他猛地将两边窗子卸了去,夕阳照亮车内,他满意地笑了笑,一双深目熠熠发光,捧起她的脸:“让老子好好看看!”   “果然是个美人!”   他又靠近了些,她狠狠看他一眼,手里的匕首刺向他,他身手敏捷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轻而易举地甩开了她手里的刀。   “滚开!”她朝他吼道。   那人的深目片刻不离她,目光落在她发白的拳头上停了停,忽然松开了她的手腕,她连忙夺过自己的手,一抬头,见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立时上前欲夺。   “还给我!”   他侧身一躲,继续把玩着手里的金镯子,他见她无比紧张,堆笑道:“东西到了爷的手里就是爷的。”他将镯子在她眼前晃了晃,“既然你要它,爷就要你!”   言罢,猛然将她身子一托,放倒在马车里,随即整个人压了下来,在她脸上脖子上胡乱亲了起来,没有给她片刻喘息机会,双手便扯开她的腰带上衣,脖梗和肩骨大片裸露的肌肤漏了出来,他喉间发出低吼,她惨白的脸色,让他有了丝怜惜之情,停下安抚道:“爷就喜欢漂亮女人,跟了爷,爷一定好好对你!”   “滚——”   话音刚落,她听见耳边“咻”地一声,一支箭与她擦肩而过,横刺进了他喉咙,他低头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脖子,大吼一声,鲜血从他喉咙喷出来,她连忙抽身躲开,听凭他重重倒地不起,她胡乱地拢起衣服,脑中良哥死前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她又看了看眼前的情景,蓦地,捂住嘴,大口地嚎哭起来。   “阿紫姑娘!阿紫姑娘!”   外面杵子的声音响了起来,紫灼在马车里充耳不闻,杵子在厮杀中焦急大喊:“会不会是阿紫姑娘有什么不测?!”   刀锦目光沉了沉,背起大弩,驰到外围,朝着他们连射五箭,弓无虚发,箭箭中的,他们众人立时溃散开来,那一直骑马坐在后面的男人,瞬间脸色大变,盯着刀锦手里的弩:“这是秦弩!”   “秦弩?!”   “这是一百多年前,秦国人战无不胜的杀人武器……”   他目光一凌,若不是他眼神利,先认出那用弩男子皮袖上的秦徽,也不会那么早认出他的手里的弩,这几个人,都不简单!   “兄弟们!撤!”   一语甫定,他们勒马欲去,这时,雪地上忽然炸开一团红砂,吴杵与刀锦都停了下来,放眼望去,他们看见了红砂的源头。   “夜大哥!”   红砂从他紧握的拳心出来,四周红的刺目,刀锦忍不住闭上眼睛,睁开眼睛时,雪地上躺满了尸体。   “夜大哥!停下来!”   夜弋人抬起头,一双眼睛已经变成了妖冶的赤红色,长发怒舞,与万千极致的白色格格不入,他伫立,红砂像许多细线般密罗在地上,诡异而恐怖,他大口喘气,赤眸注视着马车方向,巨大的杀气,让风雪大作,使周遭的许多生灵皆受惊扰,那几匹马狂躁起来,驾着马车往前狂奔而去,他目光一凌,随手牵了匹马便追了上去。   刀锦拦住吴杵:“杵子,你别去,他刚刚催动九花醉铃,上去难保没有危险,放心!他断然不会伤害紫姑娘的!”   他忧心地点点头。   夜弋人一路在冰天雪地中追赶,荡平雪原忽然出现一个突兀的坡壁,他大力催动缰绳,弃马,一跃而上飞入车内,紫灼在剧烈颠簸中木然抬头看了看他,他没等她说话,便一把捞起她,在马车坠入坡的一霎那将她带出了马车,两人身体随即失去重力,坠了下去,漫天白与黑,袭面而来。      ☆、38.失怙幼兽   耳边巨响震得人两耳嗡嗡作响,土坡上两人随着马车的残骸一起滚了下去,不知多久,重重撞到一棵树才停了下来,之后一切恢复平静。   日头西沉,坡上到处是树影并石头的屏障,采光非常不好,雪积得很深,不辨方向,弋人努力抑制住的痛苦也瞬间爆发,一口黑血吐在雪地上。   她动作缓顿地爬了过去,焦急地唤他名字:“弋人,弋人。”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他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抱起她,在雪地上漫无方向地走着,寻找栖息之所。   浓重的硫磺味扑面而来,温度的改变,慢慢加快了人的五感,天然的山洞屏蔽,蒸腾热气的温泉跃然眼前,实在不可思议,他放下她,在旁边拾了些树枝,在山洞里升了火堆。   他看清了她现在的模样,昏黄的火中,她美得胜过他见过的万千事物,此刻,他的脑子跟不上他的行动,他伸手帮她拢好一路辗转松开的衣襟,及手处出现一个奇怪的红印,他问:“这是什么?”   “可能是刚才碰到的。”   她心虚地低着头,鼻子发酸,弋人顺着她的袖子看到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只金镯子,他神情一顿,缓缓抬起头,眼睛里面的红又烈了些,半晌,她不解地看向他,却不料,他忽然一伸手抱住她,急切地吻了过来。   “你……”她惊愕地睁大眼睛。   弋人眼中诡异的赤红色她看得一清二楚,他全身都散发着一种类似野兽般的狂躁,发泄似的肆虐着她的唇,一双眼睛既迷惘又充满野性,她不自觉地流下两行眼泪,他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脸上,声音粗噶,近乎低吼般喊她的名字:“刘紫灼!刘紫灼!”   她推开他,呐呐地问:“你是怎么了?”   为何变得如此陌生?   “你的眼睛……”   他背过身,不回答。   她想走过去,一站立却又重重倒了下去,他迅速转身扶她,他视线下移,一双红眸停留在她脚上,他伸手摸了摸,马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将她拦腰抱起,三步并两步走到温泉边上,紫灼被热气迷了眼,觑着眸子,肩膀微微颤抖地撑着地上的石头,看着他弓身缓缓脱了她的鞋子。   他捧着她的脚,抬头:“疼就哭。”   她全身颤抖,乖乖点头。   蓦地,他手下用力,就听见脚骨传来一声脆响,夜弋人将她脱臼的脚正了骨,抬头看她,她痛苦地蹙眉,满头冷汗。   “为什么不哭?”他状似不解,却又丝毫不想知道答案。   平日里,你什么都怕,什么都懒得做,为什么要忽然勇敢起来?   她只是摇了摇头,烈焰般的目光瞬也不瞬地落在她身上,她低头躲过他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白雪皑皑的傍晚,一只光裸纤足显得突兀,他也觉得扎眼,忽然,一把抓住,轻轻地放到温泉里。   热水让她的脚有些发涨,有些疼,手指不重不轻地握着她的脚,她觉得有一把火在身上烧,一直烧到耳根。   “弋人……木头?”   她觉得,今天的弋人有些不寻常。   良久,他才又抬头看她,目光再次停在她手上,他慢慢靠近她,没有多余表情,他夺过她手里的镯子,用力地拉过她的手,郑重地戴在她的右手上。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要表达什么,他只感觉心里关着的野兽终于叫嚣着出匣,所有的自制力都瓦解,所有顾虑,所有隐忍,都变为子虚乌有,他所渴望的,终于抽丝剥茧,慢慢显露出来。   一直那么清楚,一直被他所忽略。   她望着镯子,心里顿时委屈。   “你现在倒哭了……”他问,“是想他?”   他并不知道紫灼被人欺负的事,她只觉得更加委屈,张嘴狠狠咬住他伸过来的手背。   “你……”   他甩开她,于是两人齐齐掉到水里,她用力扑腾几下,在水里用力推开他,自己也跌坐在了水里,她又扑腾了几下,才扶墙站稳,小呆子终于来了脾气:“你凭什么欺负我?!你凭什么问我这样的话?!”   她浑身湿淋淋的,像极了一头倔强的幼兽,歇斯底里,蛮横无理,恶狠狠地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宣泄不满。   他不耐烦地钳制住她的双手。   “为什么……”这种情绪膨胀得快,去得也快,她瞬间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扑到在他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她咬着他的衣服,声音压抑,也许,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大悲大喜之人,或悲或喜,都要淋漓尽致。   热气蒸腾,她无力地趴在他身上,湿热在两个人身上流窜,九花醉铃闪烁着赤红的荧光,好似他的眼睛,她的声音在他胸口闷闷响起:“这就是那天那个铃铛?”   “它是个杀人的东西。”   她好奇:“那天,它杀了人……”   弋人眼中光彩夺人:“今天,它也杀了人。”   她贴着他,不再发问,声音细如蚊虫:“刚才,对不起……”   他将她拥得紧了些,刘紫灼,刘紫灼,她终究还是他认识的刘紫灼,令他放不下的刘紫灼。   不远处,传来凄厉的叫声,悠长哀怆,一只幼鹿落入他的眼帘,那只幼鹿在火堆旁叫了许久才停了下来,却让他充耳都生了魔障。   他闭上眼。   刘紫灼,你就像这只失怙的鹿,而我,一定就是让你失去一切的魔鬼……   刀锦和吴杵沿路寻到这里时,已经是第二日,吴杵顺着雪坡滑下来,一路不知撞落了多少棵矮松上的白雪,满头星星白点,脏兮兮的,刀锦立于一旁,倒是一尘不染,他自知模样狼狈,冲着他们傻笑了几声。   刀锦迟疑:“紫姑娘,你们……”   紫灼穿着刚刚烤干的衣服,头发蓬乱,弋人也没好到哪去,刀锦看了看他那双还泛着诡异红的眼睛,心念一沉。   他红眸中有光流转,脸色苍白,黑衣上有几处刀痕,全身升腾着杀气,嚣张,阴鸷,直面而来。   “夜大哥,你……”   他转向吴杵,表情既陌生又冰冷。   他眸光一动,喉咙腥甜,黑血一涌而出。   “夜大哥!”   吴杵欲上前,弋人躬身,伸手制止,红眸上扬,手背擦着嘴角的血迹,目光落在吴杵身后,他顺着夜弋人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男子出现在他视线里。   “方尧……”   “小夜可是来找我的?”   “我来取回东西。”   男子哂笑,灰白的长发,渐渐落入众人的眼帘:“方尧等了你许久了……”   雪停了又落,来回好几日,天终于放晴了。   几人坐在临城的医馆里喝着茶,灰白长发的男子给弋人把了把脉,然后进了屋子里,取出一个匣子,交到弋人手上。   弋人接过匣子,道:“没想到你成了个大夫。”   方尧笑了笑,说:“现在这种生活很适合我。”他看向他,“倒是你……”   他沉声:“我过得很好。”   “万事俱备,看来你是有了十足的把握,可你真能办到吗?”   “可要我证明?”   他堆笑:“我在本族中武功平平,你若连我都赢不过,拿什么雪恨?”   “那就打一场!”   弋人露出一丝凉凉的浅笑,方尧即提着刀随他出了屋子,门一合上,紫灼立时感觉这扇门似乎挡住了许多,让他走远,让她停住。   一盏茶过后,外面的动静消失了,吴杵沉不住气了,打开门就冲了出去,他们也跟着他走了出去,外面天地皆白,雪地上落了几点血迹,方尧笑着松了刀,掌心仍旧有血往下滴,血红的砂在空中飞成一条直线,像一把利剑般横在弋人身后,他在无数红砂中,侧头看,眼中的红忽隐忽现。   “你说我为它花了那么多年,值得吗?”   紫灼伫足,心里有些凄凉。   他张开掌心,红砂回到他手心的九花醉铃里,杀气渐渐消退,他攥紧手里的东西:“这就是当年引得关中轩然大波的前朝密藏。”他转身,“这么多年,我都骗了你。”   “跟我走后悔吗?”   她退后几步,他却步步逼近。   他冷冷道:“就算后悔也没用了,从你答应跟我走的那刻起,你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她红了眼眶,伤心地问他:“那你处心积虑,可曾后悔?!”   红眸深深打量着她,轻叹:“你总如此傻。”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紫灼心里纷杂,又想起他那个吻,心跳顿时快了几拍。   “小姑娘。”方尧满脸堆笑,走了过来。   她转身看向他。   “你有什么疑问,我可以替你解答。”   他坐在医馆里静静地喝着茶,视线渺远,紫灼也随着他思绪走远,听他静静说话,静静叹息,无比祥和。   他从一个名叫白起的先秦名将说起,这个白起,曾丧心病狂地坑杀了十万赵人,相传,在那个万人坑中发现过一种诡异的香味,一种沾满杀戮和戾气的香气。   方尧叹气:“这就是九花醉铃名字的由来。”   “它跟白起有关?”   他点头:“有人说它是从尸坑里被发现的,也有人说是白起用坑中的红砂做成了这个可怕的杀人武器,众说纷纭,谁又清楚。”   她心里隐隐感觉不祥。   方尧继续说:“沾满数十万人的鲜血,这东西生来就有魔性,伤人自伤,也会让人性情大变,所以它一直都是一个禁忌。”   让人性情大变……   她心惊,联想到他的种种反常。   “那他的眼睛就是……”   他点头:“这只是一个开始。”   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就像有些毒,一旦沾染上了,就永远解不了了。      ☆、39.坐看云起   刘紫灼的脚动了筋骨,弋人给她接好了,次日就发现脚踝又错了位,于是辗转又勾留几日,众人就在方尧的医馆好好的休息了一番。   弋人这几天总在屋前南望远眺,她知道,他有自己的一件事要做,仿佛蛰伏了这么多年,只等这一刻。   紫灼想,弋人在她最孤立无援时陪伴了八年,那么自己陪她一遭也不算亏本。   方尧这大夫做的并非浪得虚名,远近几百里也小有名气,临行前一日,无风日和,一行不速之客来了方尧的医馆。   那一日也是傍晚,他们吃着方尧做的面糊,在热气萦绕中,小医馆里来了十多个人,屋子一下子显得十分拥挤,紫灼他们立时认出了来人。   “这……”个个面面相觑,一时间,屋内气氛紧张,那几人神情肃穆,那一役之后,后来的几个幸存者对于那柄秦弩和那血红如梦魇般的砂子仍旧记忆犹新。   起头那人他们都见过,那人一见是他们,也是浑身一震,立时胆战心惊地退到后面。   “那天就是他们……”他后面的话被小声掩过。   这边他们立时手覆上武器,一脸不善地看了过去。   那群人脸色都不太好,其中一人哼了一声,转身道:“既然方大夫这里有客人,我们兄弟几个就不方便留了,告辞!”   “走!”   言罢,一行人一涌而去,让屋内温度顿时下降几度,方尧发觉气氛不对,笑着问:“怎么?你们有过节?”   “唉……”吴杵重重叹了一口气,语气夸张道,“何止有过节啊,恩怨可大了!”   “哦?”方尧疑问。   于是,吴杵把整件事讲了一遍,方尧听得时而轻松一笑,时而蹙眉深思,一支木簪束着发髻,两鬓的几绺碎发不羁的散落,眸光黑曜,渺渺不似尘世人。   听完,方尧摇了摇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刀锦开口问道:“方先生,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很难说清他们是什么人,我来这里时,他们就盘踞在这一带了。”   “是人总得有个身份吧?”吴杵呐呐道。   方尧颔首:“他们当中有一些是当地的散兵,前几年跟匈奴闹过一阵子。”   “那就是抗击匈奴的义士了!”   方尧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当年称得上是,若现在……”他摇摇头,“恐怕义心不在了。”   “那天那个小兄弟说他们是马贼。”她说这话时,眼神有些落寞。   方尧点头:“当下用个贼字来说他们也不为过,你们可瞧见他们的装束了?”   “不胡不汉。”   他又笑了笑:“用这四个字来形容他们很贴切,当年的抗戎义士,他们现在却私下与匈奴人往来密切,还刻意模仿起匈奴人的行为习惯。”   何其讽刺!   “他们怎么这样?!”吴杵有些不能理解。   良久,刀锦忽然道:“这何尝不是大势所趋。”   “哦?”方尧觉得有意思,问,“这位小兄弟,此话何解?”   刀锦答道:“他们觉得,汉人弱,匈奴人强,从来都是弱者趋强者,他们如此,便是自然。”   方尧摇头:“天下并非只用强弱区分,还有善恶,对错,以强易义,自取灭亡。”   刀锦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话,却也不反驳。   吴杵听不懂他们说的,岔了一两句就自觉地闭嘴了,这期间弋人一言不发,紫灼目光时不时看他,他扶着刀身倚在一旁,双目微闭,眼下微微发黑,面容无限疲惫。   “弋人,你没事吧?”她忍不住唤了唤。   他缓缓睁开眼睛,又是那双让她隐隐带着恐惧的眼睛,他眼中的红色褪去了许多,仅剩下一些如暗红色玛瑙石般的眸色,带着让人沉沦的魔力,无限深邃。   “我们下午启程。”他说了这句话后,便起身走了出去。   紫灼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看着他独自走开,她心里有些失落,所有事情,他总独自面对,仿佛她从不曾走入他的世界一样,他独自沉默,独自承受。   回程的雪路不太好走,南行的这路格外艰辛,方尧将他们送到城外就回去了,在温暖的屋子住了几天,再踏上旅程,她全身都无比倦怠,骑在马上几次都要睡着,蓦地,身子一轻,就被弋人拉到了他的马上。   “睡吧。”   声音自她脑后传来,热气呵在她脸上暖暖的,她本能地侧过头,将身体的重量倚在他的身上,紧紧地贴着他的胸口,所有的思绪陷入空白。   再睁开眼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她看见篝火,人群和纷杂,她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是在这种天将将晚的时候遇到这些人,而这些人偏偏等在这里,偏偏在这个点?   后来她知道了,这就像一支挽歌,预示绝望,预示终结。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一个终结,又是一个开始……   当下没有刀剑相向,这回这伙人出现的很温和,有几人迎了过来,是那日坐在马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动手的那人,虽然换了装束,他们还是认了出来。   “几位!”那人大声道:“几位即是方大夫的朋友,便也是我苗双的朋友,往日恩怨一笔勾销!来!下马!在我这儿落脚!”   这个北方人说话很直接,性格很豪爽,弋人看了看他,便抱着仿佛轻盈无骨的紫灼一起下马,她迷迷糊糊地,景象昏昏黄黄,闪动着橙光,落入她的眼底。   刀锦和吴杵觉得有些无法理解,弋人却如同理所当然般跟苗双进了营地,苗双大笑了一声,道:“还没请教几位高姓大名。”   刀锦和吴杵见弋人没有说话,便自己报上了名字,末了,弋人才慢慢吐出几个字:“夜弋人。”   苗双点头:“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弋人怀里的人,又说,“苗某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过像几位这般身手的,不如就在我这里住上几日,苗某也好向各位请教请教。”   刀锦看了弋人一眼,他知道他的意思,于是道:“多谢苗当家的盛情,先前是我们冒犯了,苗当家如此海涵,便是英雄气度,如今收留我们已经让我们过意不去,就不便再打扰了。”   他听出他语气里的决意,便不再强留了。   他领着他们进了帐子,火炉,烤肉,热酒,气味蒸腾满营地,他笑道:“几位若信得过在下的话……”   他话还没说到底,弋人便已经席地坐了下来,苗当家一愣,没有想到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对他有戒心,就连刀锦和吴杵也有些惊讶,心道他们的夜大哥可真不是一般人啊!   苗双此刻已经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好!对我的脾气!来!这一杯我先干了!什么恩怨一杯尽!”   弋人眼角邪魅的泛着红,眼底一闪而过笑意,举杯一饮而尽,于是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帐内帐外都喝开了。   紫灼小声提醒:“你就不怕他们……”   他转头,他脸颊上的苍白被酒气熏得有些许潮红,如他的眸色般,紫灼与这样目光对视,不自觉就红了脸,他盯着她脸上泛起的粉红看了看,忽然握住她的手,不可抑制地握住她的手,不可抑制地遵从心里的念头,她惊慌地往后夺自己的手,他却将她袖子下的手牢牢地抓在手里。   “你……”她尽量压低声音。   旁人仿佛没有发现他们手下的动作,继续畅饮,他更加得寸进尺,抓着她的手又贴近了些,她被迫与他再次对视,不觉脸颊又烧了起来,他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我没有可害怕的事。”   无比自负,由他说出口却又显得无比自信。   趁着他疏忽的当口,她猛地抽了手,整个人都往后一挪,这下,众人都被她的大动静吸引了注意,全都停下来看向她,她觉得自己丢人,便向弋人投过去一个怪罪的目光,他却早已转头独饮起来,她蹙了蹙眉,便随势去了另一个帐子,这时,弋人放下了酒杯,见状,刀锦和吴杵会意,便也同紫灼一起去了。   坐在苗双腿旁的小苏子,吵着闹着也要跟去,苗双不耐烦地手一扬,小苏子便欢欢喜喜地去了,苗双的目光追随着自己这个只有七岁的小儿子,双目流露出怜爱。   酒喝到后来,大家都有些上头,营地上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帐内的人还没意识到,直到甩酒坛子的声音传到了帐子,苗双皱着眉,掀了帘子问道:“六子,这怎么回事?!”   六子推开拦住他的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直勾勾地看着夜弋人,张口就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杀了我们二当家还他娘有脸坐在这里?!”   “住嘴!你给我把他拖下去!”   六子跳着就推开左右的人,大喊道:“他娘的,二当家就是看上那娘们了!告诉你个小兔崽子,那娘们早被我们二当家给碰过了!”   苗双闻言额上青筋直冒,大怒:“你!六子!你疯言疯语什么?!把他嘴堵了绑下去!”   弋人忽然出声:“你再说一遍。”   ……   紫灼心神不宁地趴在案上,火炉里的木柴烧得噼里啪啦,小苏子非常乖的坐在旁边,也不说话,也不过去打搅她,一双眼睛很大,脸蛋既白皙又圆乎乎的,也不闹也不烦人,这么么眼巴巴地她看,不知在想什么。   她摸了摸他的脸,他受宠若惊地眨着眼傻笑。   “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她自言自语地说。   吴杵问:“什么奇怪?”   她目光有些恍惚,瞬间又想起驾车那个小少年的死,又想起混战中苗双的死伤惨重,就是这样,事隔多日,他们却坐在他们的帐子里,喝着人家的酒,吃着人家的肉,和他们谈笑风生,她觉得恍惚,恍如隔世。   “没什么……”她叹气。   刀锦悠悠地说:“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   她点头。   倏地,营地上传来奇怪的声响,紫灼没怎么在意,刀锦警觉地蹙了蹙眉,掀开帐门时,瞬间就愣在当场。   “这……”   吴杵爱看热闹,见刀锦如此,便很有兴趣地走了过去,看到帐外情景时,顿时同刀锦一般怔住了,这时候,紫灼才意识到了出问题了,刚走过去,吴杵蓦地转身捂住她的眼睛。   “别看——”      ☆、40.身份   篝火营地不再喧闹,红砂静悄悄在地上和空中蔓延开来,小苏子不知何时钻了出去,一声惨烈的叫声传来。   紫灼推开吴杵,循着小苏子的声音出去,她的步伐有些迟疑,刚刚有所好转的脚踝这时隐隐作痛,如蛇蜿蜒的红砂,蓦地在她脚下停住,雪坡上此时充满诡异的氛围,营地上的篝火依旧,却毫无生息,月光泛着诡异的幽幽白光洒了下来,落在雪地上躺着的横七竖八的人身上,幽幽白光斑驳如枯枝横躺的人影,暗黑色的液体在雪地上蔓延——   她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弋人……你……”她瞬间哽咽。   他慢悠悠地走过来,面容塌陷在月光中,一双眸子如同暗夜中的红莲。   满身杀气,满身骄傲,满身悲哀……   向她走来。   暗哑的声音传来:“那次上元鬼要杀你,那是我平生第一回觉得我自己无能,紫灼,这种感觉很不好。”   说这话时,他的手已经来到她的脖子上,衣领被拉开,手指不重不轻地落在她脖子上的几处红痕上,她的目光对上他,视线立刻就模糊了。   他皱眉:“你打算一直瞒着不告诉我吗?”   滚烫的泪水滚落:“我告诉你做什么?让你安慰我吗?让你看我落魄,让你看我一无是处的模样吗?还是让你大开杀戒替我报仇?!”   “他不该觊觎你!哪怕他已经死了!”   他腥红着双目,不可抑制这种愤怒和发泄,无法压制,人是种奇怪的生物,得到的他们不珍惜,得不到的拼命地想要得到,而对于他来说,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却一直停留在原地,不发一步,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压抑太久,一旦释放了,都很可怕。   “弋人,我的感觉也很不好……因为我找不到理由来说服你停下来。”她握住他的手,“现在的你不像你!方尧说过那个九花醉铃会让你性情大变,这样下去……”   他忽然反手抓紧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它没让我改变,而是让我看清我想要的东西。”   “……你不是说过,不在乎我变成什么样吗?”   他有些晃神,倏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看清了那人,惊恐道:“小苏子!”   弋人侧头,就在小苏子手中的匕首刺入他身上前一刻,抬手拧断了他的脖子。   紫灼已经讲不出一句话来了,吴杵终于忍不住了,喊道:“夜大哥!阿紫姑娘没事!那天那男的早就被阿锦给宰了!”说到最后有些负气,“夜大哥今天这些人算是白杀了!”   弋人目光动了动,其实,或许他要发泄的不是仇恨,而是愤怒,让他感觉自己无能的愤怒,对,这种感觉让他很不好。   ……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就像人的心情,既冗长又乏味,刀锦和吴杵自幼就在南疆的逃城古境中长大,北方的严冬让他们无法适应,干燥,酷冷,漫长,漫天遍地都是让人窒息的冷,窒息的白,至少对于他们来说,是那么难捱。   四个人心里各有所思,气氛无比僵硬,这种低迷的气氛一直等到他们到城中雇了辆马车后才有所好转。   四人纷纷围着炉子烤着火,外面的雪积得不深,但路面却着实不好走,马车行得不快,马车里不算颠簸,四人觉得还算舒服,自谷子坡一事过后,四个人之间的对话很少,他们几乎都是跟着弋人的马一路奔驰到了这里,身心疲惫,每个人都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每个人都没有明说,每个人都无法真的怪罪他。   那天他们走前,刀锦用他们逃城古老的方式在雪坡上祭奠了他们,然后对着初升的太阳拜了拜,庄严而沉重。   紫灼每每记起都觉得是噩梦。   “阿紫,其实我以前见过你。”   吴杵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她拉回思绪。   她回神就看到杵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问了一句:“在哪里?”   吴杵开口:“其实……”   他刚一开口,便被刀锦不重不轻地推了一下:“杵子,又在胡言乱语了。”   吴杵一愣,转而摸着头“嘿嘿”地笑了笑。   紫灼倒没在意,弋人却看得一清二楚,面色却全无波澜。   温暖的车厢让吴杵又变成话唠子,谈天说地,从他能背上的兵器名字到他会烹饪的美食,一说就是个没完没了,刀锦和紫灼只是陪着笑笑,弋人偶尔回他个“嗯”字也让他得意老半天,于是四人间的气氛慢慢地回暖,不知是刻意回避还是什么,几人渐渐也把那件事抛在脑后,又恢复了当初的融洽。   炉火的温度蒸腾开来,吴杵舒服地倚了会儿就睡着了,刀锦呼吸绵长,满面疲惫不堪,天色阴霾不化,紫灼脚上的伤处疼而酸,弋人将腿上的毯子盖在她膝上。   他让她枕着他的腿,轻声:“睡吧。”   她嗫嚅:“我还不想跟你讲话。”   他仿佛置若未闻,又说:“睡吧。”   她醒时,马车也停了下来,马车停在那个小木屋前,她看着凄冷的飘雪还有肃穆的几人,缓缓地开口:“怎么?英大哥和英嫂不在?”   弋人不语,表情严肃。   刀锦从木屋出来,摇了摇头。   吴杵气恼:“又是极门的人!”   刀锦皱眉:“先将里面的人料理好吧!”   紫灼这时明白了:“他们被……”   许久,他们安葬好了人后,弋人转身:“走吧。”   吴杵郁闷地问:“去哪儿?”   弋人目光一暗:“等他们来送死。”   言罢,抱起紫灼上了车。   车子走走停停,到附近的一个镇子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她说想要下来走走,于是弋人将紫灼放了下来,几人一言不发地进了一间小客栈,均是面色沉重,紫灼走在几人后面,整个人裹在披风里,不是太看得清她的面容,仔细看看,还能发现她有一只脚微跛,体态修长,走起路来却不太利落,小二楞了一下,就连忙给他们安排好了房间和晚饭。   弋人看着刘紫灼走路吃力的模样,看着她逞强上了楼,虽然英大哥和英嫂不是被他们所杀,却是受了他们的牵连,她心里很不好受,自虐般走到房间时,她背上出了一层薄汗,她无力地爬上床,倒头就睡。   隔壁屋子的几人没有如此轻松,神经绷得紧紧的,个个握着武器如临大敌。   杵子问:“夜大哥,你说他们今晚会来吗?”   夜弋人垂着红眼,满脸笃定和狂傲:“一路上他们没出现,等的就是我们精疲力竭的时候。”   刀锦说握了握手里的弩,道:“他们如此挑衅,今晚一定要让他们吃点苦头!”   吴杵状似苦恼:“那阿紫姑娘怎么办?”   弋人看着他,没有说话,目光却无比自信,吴杵一怔,弋人这模样跟他印象中沉默寡言的样子如同判若两人,傲慢,阴鸷,浑身的杀气和狂燥。   夜半的时候,紫灼觉得身上一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桌上的烛光晃了晃,床边的帐子被拉了下来,忽热被人捂住了嘴巴,她猛地惊醒,熟悉的气息压低声音:“别说话……”   弋人?   弋人躺在她里面,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捂在她的嘴上,她紧张地出了汗,外面传来了打斗的声音,随着动静越来越大,紫灼也越加紧张,蓦地,屋子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紫灼侧着头隐约看到两道红影一动。   “闭眼!”他命令道。   这时,她听到耳边一声类似木柴燃火的声音,随即一条红线般的红砂飞了出去,两声惨叫过后,是重物倒地的顿声,之后屋内恢复安静,隔壁打斗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弋人却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牢牢地环着她,温热的气息也追了过来,温温痒痒地在她后颈上爬。   “弋人……”   她腿上苏苏麻麻,低头一看,他手中九花醉铃里的红砂如长蛇般爬上她的小腿,一路向外。   “它要去杀人……而我想留在这里……”   弋人声音喑哑,她向前挣扎躲避,他却紧紧扣住她的腰肢,他的唇落在她的脖子上,灼热且轻盈,外面打斗声不断,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得低叫起来:“弋人!你在做什么?!”   困住她腰肢的手掌慢慢向上,抚了抚她的黑发,掌心烫得吓人,指尖的轻触让她全身都颤栗起来,他目光迷离起来,轻念着她的名字:“紫灼,紫灼……”   他心里好像有一团火,仿佛燃出一个缺口,他无论如何都填不满,不可抑制地想要拥有,想要得到,他却不知道他到底要抓住的是什么。   他循着她的脖子一路吻了过去,最终吻在她的唇上,厮磨,蛮横,她对上他的眼睛,暗红色的眸子微眯着,片刻不离她,她的心狂跳起来,不由自主地慢慢搂住他的脖子,生涩地回吻他。   他心一动,环住她的手臂更紧了些。   “紫灼……”他注视着她微微颤抖的潮湿睫毛,无比怜惜。   他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她的唇上,问:“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她脸上发烫,缩着头“嗯”了一声。   他的喉结动了动,环着她腰肢的手臂松开,倏地,一只手慢慢地放在了她左边的胸口,那里跳得很快,他话中平静没有波澜:“你这里住着别的人。”   闻言,她抬头看他,红了眼眶,若平日里的夜弋人是绝不可能这样说,可现在他无法压制心里长久以来的嫉妒,也不管是否会伤害到她。   他抚了抚她的发,一吻落在她额头上:“我不管你念着谁,你都会是我的。”   身上一轻,他已经下了床,这时,打斗声停住了,楼上躺满了红衣死尸,他从容地跨过一具具尸体,楼下一个人伫立着。   “上元鬼,你还没有死吗?”   薛蒙恶狠狠地看着他,满眼怨毒,身后几十红衣人手握十字刃,随时准备应敌。   弋人喜欢这种类似围猎般的运筹帷幄感,他望着他恨恨的模样,有种报仇的快感。他忽然笑了起来,缓缓拿出一个匣子,匣子一打开,所有人都愣住了,弋人拿起匣中银笛一样的东西,右手一用力,两头则弹出一根指节长短的剑刃。   “银牙!”红衣人大骇。   他慢悠悠地说:“是银牙!”   闻言,众人退后一步——   银牙是百越之地的上古流传至今的宝物,他们只听说过,却没有见过!   他举起银牙,挑眉:“你们是越人,看到银牙,难道不改下跪行礼吗?”   闻言,红衣皆下跪行礼。   薛蒙脸色大变:“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忽然反问:“那你们门主到底是什么人?”   薛蒙目光一动:“我知道了,我们现在就退下!”   他转身要走,弋人忽然说:“告诉顾昔,让他好自为之。”   夜色如墨,黑的不辨方向,目送完那行红衣人后,他久久伫立。   “出来吧。”   闻言,紫灼走了下来。   “听到了多少?”   紫灼目力不如习武之人,其实没听到几个字,只是透过楼上门缝隐约看到极门的人向他下跪,看到他打开了方尧给他的匣子……   她站定,注视他。   “我现在知道了,你处心积虑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九花醉铃,一个是盒子里的东西。”   他的眼中看不到喜怒:“你不问我是谁?”   良久,她深深地看着他:“我有一次好奇,让老严查过你,可是一直查不到你的身份。”这可能就是她唯一对他隐瞒的事了。   他注视她,既失望也是在意料之中。   “你查过我。”   “嗯。”   他冷脸转身向楼上走。   身后传来重重一声,他转头就见紫灼跌倒在地上,他看了看她,她赖在地上就是不起来,于是他踱步过去,明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抱起了她。   “疼吗?”   她心虚地摇头。   许久,他说:“我的事,以后你会慢慢知道的。”      ☆、41.迎亲   上元鬼悻悻而去,他们与极门的恩怨暂且告一段落。   回程的路距离柔县还有百里之遥时,他们迎来了萧思邈久违的笑容,紫灼霎时有种回家的感觉,一种归属感油然而生,其实家不在于是某个地方,而在于守望你的是何人。   “萧思邈!”   萧思邈堆笑:“思邈来迎各位。”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高兴地问他。   他莞尔:“一听到楼主的消息,思邈就往这里赶了。”   大雪将通往柔县的几条路都隐没了,萧思邈建议绕行走水路,天阴,水上雾气腾腾,冷得人伸不开手,时而一两只小船拨开雾气缓缓行进,如临仙境。   水天不分,雾气袅袅,紫灼想,若天气不如此冷,这一叶小舟缓缓出现,船头再倚上一二人,便也能称作仙人了。   “拢岸咯!——”   船家拖长了音调,加上萧思邈带来的人,他们总共有十人,于是分了两艘船过河,小船缓缓行进,雾气像一拢拢白纱般在他们身边飘过,行至一半,船家忽然问道:“几位可是从谷子坡一路过来的?”   他们一听,相互看了看,心道不妙,怕不是苗当家的人前来寻仇,想想又觉得不是,弋人握了握她的手,开口:“正是。”   他停了篙,又问:“黄岭客栈曾也去过?”   弋人满眼狂燥杀气:“去过!”   这时,船家转了身,面对他们,面上肃然:“早听说几位每到一处都喜欢惹些麻烦,本来这些与我们无关,但是……”他目光一凌,道,“但是几位欺负到了我们头上,话可就不好说了!”   刀锦分辩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如何欺负你们了?”   他哼了一声:“辰水水匪,可听过?”   吴杵嗤之以鼻:“土匪有什么嚣张,还以为有多好听似的,没听过!”   他也未动怒,冷笑一声:“管你们听没听过,你们一来就杀了我们几个兄弟,我们当家说了,让你们过不了河!”   他们闻言一怔,吴杵恼怒,破口大骂:“谁他娘的阴我们?!”   刀锦道:“还用想吗?极门的人!”   那人一口咬定,不听他们半点解释,将手里的长篙一抽,抽出一柄细剑来,这时,隔壁一艘船上已经传来了打斗的动静,雾气越来越大,两船相隔有段距离,看得不清楚,一阵风吹来,浓雾微微散去,他们这才看见自己的船已被七八只小船围住,那人提剑向船头一刺,顿时船身一震,他们猝不及防,纷纷落水。   弋人始终抓着她的手,她被冷水激得全身抽搐,不住要往下沉,他用力托着她,双手全被占用,一下子尽显劣势。   紫灼感觉喉咙发疼,空气中一种刺鼻的味道直往脑子里钻,身体越来越重。   吴杵在后面大喊了一声:“雾气里有毒!”   这一喊让其他几人的身体感觉更强烈起来,动作慢慢迟钝。   弋人的红砂已飞出,长蛇纵横狂扫,水上水花匹溅,弋人的意识逐渐不清楚起来,拖着已经昏迷的人往浮木靠近,四周水匪迟疑不敢靠近。   萧思邈趁这个当口大喊起来,原来这毒气只对习武之人与体弱之人有效,这萧思邈半点武功不懂,故一点反应没有,他满面狼狈,抱着浮木大呼一个人名:“禹越!禹越!”   蓦地,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连忙又大喊:“禹当家的!我们是天机楼的人,路过这里真的没有恶意!有劳禹当家高抬贵手!”   这时,对面的小船上有一紫衣男子走到船头,那人长得很好看,长发斜束在肩上,相貌有些阴柔,但目光却格外锐利。   “天机楼连我这无名小卒都认识?”禹越嘴角微微上扬。   他抬眼看了看渐渐退去的红砂,发现夜弋人已经到了极限,他眯了眯眼:“事情没弄明白前,不管你们是谁都别想脱身,带走!”   ……   冰天雪地,大寒天,辰水铺子从庄头一直到庄尾,几里地的红妆,今日南越国的世子来迎亲,远近几个庄子的人都听说了,南越国的世子要来迎娶辰水铺子的红豆姑娘,红豆姑娘是出了名的水灵,于是人人对她的消息都很上心。   那天天气十分阴冷,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两百多人,风风光光地将红豆姑娘带回了南越国。   紫灼睁开眼睛时,已经倚在床边上了,马车摇摇晃晃,铃声铮铮,迷迷糊糊被人抱进了屋子,整屋子都是红,屋外乱哄哄的,炉子里的木材噼里啪啦地响,紫灼莫名其妙的盖着红盖头,目光呆滞,莫名其妙地瞧着自己的红色绣花鞋,屋子里的熏香蒸得人云里雾里,她这情绪也几乎胶化,她迷迷糊糊地想,她难道又穿越了?!几不可闻的一点动静叫她心里浮躁起来,她僵着脖子,转过头,看着那雕花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双男人的靴子映入眼帘,他慢慢踱步过来,她的心猛的提了起来,想动动不了,想说话张不来口。   他走到了她的跟前,许久,在床边背过身,闷闷说:“你可愿意嫁给我?”   他见她良久没有回答,叹了一口气:“罢了!”   他转身,掀开她的红盖头,红盖头一落,两人都猛的一愣。   “你——”他完全傻在当下。   刘紫灼也傻了,这人居然是赵青虎!   他看着紫灼花瓣般粉色的脸,莫名心跳加快,一双眸子蒙上一层水雾,迷茫地看着他,他胸口有些透不过气了,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一身红衣的她,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美的惊心。   他喉结动了动:“刚才我抱进来的人是你?”   他又想起那天她可怜巴巴的模样,脑子纷杂起来。   紫灼瞪着眼睛看他,他意识到了紫灼不太正常,忙问:“你不能讲话?!”   赵青虎立刻就知道怎么一回事了,恨恨地骂道:“禹越个王八蛋拿你糊弄我!”   他伸手解了她的穴道,原想她多少要感激自己一下,哪知她张口就是质问:“赵青虎这是哪儿?!你又玩什么把戏?!”   他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小白眼狼没一回能跟他好好讲话的!   他怒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怎么在我这里!”   她语塞,急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南越王宫。”他复又若有所思,“自梁王死后,你们就一起失去消息了,你们去哪了?”   紫灼不高兴告诉他,隐去弋人取匣子的事情,只把他们在辰水的遭遇说了一下,赵青虎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了,禹越这个王八蛋!他气的牙痒痒的,喝道:“来人!”   “殿下有何吩咐?!”   “让鲸将军立刻进宫见我。”他吩咐道。   “喏!”   “殿下?你是南越王?”   他摇头:“我是南越世子。”   紫灼脑中一下子有许多线连了起来,南越……南越……   “你口中的鲸将军可就是鲸云?”   他点头。   “那么弋人呢?他又是什么人?”   “大哥的事……以后再同你讲吧。”他侧头看她,满眼烛光红幔落入他的眼,他淡淡地望着她,却夹杂太多复杂,“你可知道我和大哥为何接近你?”   她眼中平淡无波:“你们是为了那个秘藏。”   “看来大哥都告诉你了,上回在霸陵那出戏本来是演给你看的……”他讲不下去了。   “我现在也猜到了……”她倚着床,沉沉地出了一口气,有些恍惚不安。   天机楼神通广大,一个时辰过后,老严就带人来了南越王宫接她,紫灼看见他时,觉得老头好像老了好几岁,斑白的鬓发几乎要全变白了,老严叹气,一向算计的精明模样也柔和许多,道:“和小玉那丫头一样,让人不省心!”   紫灼微微动容:“老严……”   老严摇头:“跟老头子回柔县吧!别再跟着夜弋人了!他跟南越皇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南越国的水太深,我们就别淌这浑水了!”   “我不去,我就在这儿等他!”   老严无耐地叹气:“跟着他,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   老严是个明白人,紫灼到底对谁上心他了然,夜弋人对她的念头他也感觉得到,可刘紫灼那样单纯执拗的性子,这两人若在一起,哎……   他旁观,只能随他。   鲸云进宫时,就听说刘紫灼的事,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抬手用力推了推身边的人,骂道:“好你个禹越!亲妹妹你舍不得,养妹妹你也舍不得,禹越,你这是摆明了碗里碗外的都不留给别人!我们青虎怎么就这么不招你待见了?”   鲸云说话阴阳怪气的,禹越一张俊脸有些难堪,将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这时,鲸云和赵青虎面色沉了下来。   “有人设了局诓了你们。”   “这事不能怪你。”鲸云又说,“不过你把我大哥怎么样了?若是你做的太过分,我可帮不了你。”   禹越摇头:“你那个大哥可不是了的人物,若不是用极端手段怎么逮得住他,我也占不了便宜,方才来了一伙身手毒辣的黑衣人已经将他救走了。”   “看来是鬼众来了。”   “什么鬼众?”   鲸云笑:“鬼众是大哥的秘密训练的武士。”   青虎在一旁有些气闷,鲸云见此就想起他发现红豆被掉包成紫灼时的窘样,青虎见他幸灾乐祸,骂道:“鲸云!看你出得馊主意!我们与禹越结盟有的是法子,你要我娶他妹妹,现在乱了套了!”   鲸云摇头道:“现在不正好,让你娶了那野丫头,好好报当年的仇。”   赵青虎被气得七窍生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心里有鬼,他竟一句反驳的话都讲不出来。   这时,禹越开口道:“我就两个妹妹,如此做也是不得已,既然赵兄喜欢,我此事也是做对了。”   这下赵青虎真的快要被这两人气死了,本来禹越跟他们有好些年的交情,他们与禹越联手本不需要结亲盟约,但鲸云这孙子开始就没安好心。   禹越有两个妹妹,一个是亲妹妹,一个是养妹妹,自己的亲妹妹禹双妹心里惦记着鲸云,肯定不能嫁给他,他自己又惦记这个养妹妹,更不能嫁!于是碰上了紫灼,正好拿她充数……   之前,鲸云为了摆脱纠缠他的禹双妹,于是提了个结亲的要求,当初听说嫁过来的不是双妹而是红豆,他还有点失望,现在看,事情可就更乱了。   “殿下殿下!”外面有人急呼。   赵青虎蹙眉:“何事慌张?”   “回殿下!一群黑衣人夜闯王宫!”   鲸云反应极快:“不是大哥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走!”   ……   弋人进屋时,正好看见她缩在床边,模样楚楚可怜,他刚走了几步她就望见他,他一身黑衣,面容冷俊。   红烛晃动,看着红衣的她,他略微失神。   她在灯光中打量着他,她惊讶地发现,弋人眼中的红色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唯剩下一片幽深,一如她熟悉的模样,冷漠,疏离,温柔,深沉,她从不曾走进他的世界,从不曾了解他的心思,但他们彼此之间却有默契,他们相互依赖,相互磨合,彼此间有难以言喻的关联,这种东西就好像旅人途中的站点,难以离开的站点。   这旅人,或是他,或是她。   她望着他坚毅的脸,慢慢靠过去抱住他的腰,此刻的他不像先前红眸的他那么炙热,他略微迟疑,生硬地回抱她。   她贴着他喃喃低语:“真是你……”她的木头又回来了……   良久,她抬头望着他,脸色染了粉色,长发盘起,烛光中,美得不可方物。   弋人的目光落在她火红的衣服上,美则美,却让他一下子觉得有点呼吸不畅,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说不尽的苦毒。   他将她的红衣紧紧攒在手里:“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她摇头。   金簪缠发,红衣玉颈,思绪万千,仅是看了一眼,便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晚自己失控对她做过的事情,对她讲过的话,他喉结动了动,不自觉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你真好看。”   他心里的感觉难以言喻,惊艳,狂喜,怒气,愤懑,嫉妒……全都涌上心头。   “木头……”   他顺着她单薄的肩头寻到了她垂下的双手,将那双莹白小巧的手牢牢握在手里,眼神中几不可觉有丝迟疑:“见过他们之后,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她愣了楞,不知如何回答,可目光却片刻不闪躲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拿她这样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松开手,她却冲上抱住他,不让他离开。   “弋人,其实那些都不重要。”   “那你觉得什么重要?”   许久,小呆子认真地说:“就像我阿爹和良哥,就像老严和小玉,他们欺骗过我,或者还做过伤害我的事,但是他们对我的心意我能够感觉到,你我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你利用过我也好,骗过我也好,可是这些不开心的事回想起来尽都模糊,我那时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你都陪着我,哪道我记得的这一切会是假的吗……”   “这就是你看重的东西……?”   他叹气:“……以前只以为你执拗,以为你傻……”   没曾想,因为情深才执拗,才傻……   她就这样简单地相信他……   这样的她,让他觉得自己配不上……   “许多次我都以为会失去你,是我无能。”   他沉沉地说:“紫灼……我对你从来都是袖手旁观。”他望着她清澈的目光。   以前他也总是这样远远观望着她,任由她痛苦,任由她折磨自己,任由她笑,任由她哭,他不愿意跨出一步,不愿意自己被牵绊,直到那天,他依旧远远看着她,看着她光着脚半夜坐在院子里,看着她脆弱却倔强的模样,听她说梦见他受伤了……那一刻,弋人才觉得,或许自己可以替代她所仰仗的一切依靠,或许她真的需要他。   他似乎想通了,接着说:“不过现在,我再也不会对你袖手旁观了。”   他安抚地摸了摸她的长发,她抬头望他,目光像他记忆中的那只幼鹿,他不知怎么就吻了下去。      ☆、42.越地   渔火夜泊,凉薄的温度,水上火光点点,他们坐在对岸的帐篷外,看船只驶近。   “冷吗?”他问。   紫灼摇头。   他侧头看水上,气息凉薄,大概是许伯的解药和冷水稀释了魔性,他现在目光清明,恢复了他向来的冷静和淡然。   “是青虎他们追上来了。”   说话间,他们就上了岸,赵青虎和禹越走在后面,鲸云走在前面,满面堆笑。   “大哥,灼丫头!”   紫灼看不惯鲸云那种略带嘲弄的腔调,不想理他,转头间一个紫衣陌生人落入她的视线。   他抱拳:“夜兄,刘姑娘,幸会。”   弋人脸上波澜不惊,不发一言,禹越朝鲸云看了眼,鲸云立刻笑道:“误会一场,一切都是误会一场!”   青虎“嗤”了一声,侧过头去,走进了弋人的营地,弋人的营地上升了篝火,随行的鬼众骑兵有百余人,个个身穿黑衣,看服饰样式,十分像是越人某个部落的衣服,衣服上有奇怪的纹络,禹越看了微微蹙起眉头。   虽然按地域来分,禹越也算是越人,但自秦皇南迁百姓数十万之时起,到现在为止,许多越人已然受到汉化,禹越就是个半越半汉的例子,但是,在这百越群山当中,仍旧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古老部落,神秘而不祥。   鬼众服饰上的图腾让他联想到那些不吉利的部落,让他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酒过三巡,禹越回首看水对岸,层层屏障,蜿蜒不知去向,他感慨:“赵兄的南越国当之无愧是南方霸主啊!”   赵青虎远目,眼中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最终目光幽幽地落在她的身上,她往弋人身后躲了躲,他见此,眉间微微一皱,仰头一饮。   他冷笑:“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南方霸主也不过是空架子!”   禹越道:“赵兄说得不尽然,光是这个空架子就够了。”   赵青虎蹙眉:“若不是爷爷在的话……”   后半夜,赵青虎先行回宫,禹越进了弋人的帐子,篝火旁只剩下紫灼跟弋人鲸云三人,紫灼疑惑地看着赵青虎远去的船只。   “怎么了?”弋人问她。   她摇头。   弋人叹气:“其实青虎他……”   弋人不擅长讲故事,于是鲸云接着说道:“现在的南越王是青虎的爷爷,青虎的父亲早逝,故立他为世子。”鲸云笑道:“至于你疑惑的,为何南越国位高权重之人跟我们扯上关系,那是因为……”   鲸云告诉她,南越王赵陀有个族内弟弟叫赵光,当年他们奉秦皇之命平岭南,秦皇即死,他们就兼并几郡建立了南越国,后来青虎的爷爷赵陀自立为南越皇帝,就封他的族弟赵光为苍梧王,年复一年,兄弟间难免有隔阂,于是赵光将自己的小儿子赵衍送在赵陀的身边,赵衍与青虎年纪相仿,他们关系很不错,有一回他们两人进山打猎,回来的却只有一人。   她听的很入神,问:“赵青虎回来了?赵衍死了?”   鲸云摇头:“是赵衍回来了,青虎留在山里。”   她觉得心中一凌。   “赵衍与青虎虽然隔了一辈,却有七八分相像,赵衍回来后,扮成了青虎,而真正的赵青虎在山里遇到了我们。”   她觉得不可置信:“那现在在南越宫中的……”   “是真的青虎,如今赵衍已除……”鲸云说得很简洁,将个中过程全都略去,只讲了结果,那其中的痛苦回忆岂是他言语就能道明的?   而真正令青虎痛苦的是,在他经过百般努力后,他还要模仿赵衍的一切生活,赵衍重伤他将他留在山中时不足十岁,赵衍扮成他生活了近十年,青虎再回来时,早已物是人非,一切陌生,南越王年岁已高,宫中遍布赵光的眼线,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不得不扮成赵衍装成的自己,活在无形的阴影下面。   “原来他也挺可怜的……”   鲸云正色:“是啊……谁不可怜……”   他叹气:“……日后还有场恶仗要打……”   她若有所思,没在意他说了什么,弋人将她抱回帐子,她坐在兽皮铺着的榻上,四周静谧,火炉里烧得“噼里啪啦”声被格外放大,人的感官也灵敏起来。   他将她放下时,无意间碰到了她冰凉的手,有些不悦地开口:“还说不冷?”   酒气呼在她脸上,她两颊有点红,心口重重地跳了起来,察觉她有些异样,以为是自己语气有些冲了,刚想说什么,腰身就被她纤细的手臂环住了,软软糯糯的身子全缩在他怀里,他轻轻地回抱她,低头就见她发顶,他觉得她很小,抱起来无比称手。   “怎么了?”   她抬起红扑扑的脸,以前她也如此看过他,却没有一次像此刻这般可爱,让人心动。   “我想抱抱你。”她晕晕乎乎说了这么一句。   他嘴角扬起:“不是抱着吗?”   他的笑迷了她的眼,她脱口而出:“我想亲你……”   他不讲话了,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既害羞又倔强的可爱模样,不自觉向她靠近,凉凉的吻落在她颊上,她的侧脸瞬间就被他的鼻息烫热了。   他在她脸上轻轻一吻就离开了,她圆着眼看着他,模样说不尽的娇憨:“木头,我现在好不好看?”   她还记得他说她好看时炙热的注视,她就是觉得这话从谁的口里出来都不如他昨晚讲的动人,他目光动了动,她披着的袍子里面是那条红裙,红艳艳的,配上她娇怪俏丽的表情,说不尽的风情。   有种人不用脂粉媚言,不用巧笑撩拨,却在一言一字间,弃绝雕饰的青涩天然中引得人心驰神往,六神无主,他感觉被这种青涩中生发出得妖娆勾引了,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难怪说,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以前总觉得这样的事落不到他的头上,可是此情此景,又有哪个男人不动心?他倒真认为,若是这般的她在他眼前,全天下又是何物?   “好不好看?”她笑着又追问。   他回神:“好看。”   她脸上泛着红,他看了有点意乱,呼吸浊重,他托着她的后脑,低头擒住那两片他心心念念的唇,她尝到他口里的酒味,听到他们缠乱的呼吸,她“嘤嘤呀呀”有些抗拒这种靡乱的感觉,然而,她退,他追,半步不留,一吻过后,她无力地抓着他的衣袖,模样几分羞几分喜,弋人爱煞了这模样。   她怕他再对她促不急防地做些什么,于是托说脚又疼了。   紫灼的脚是他最担心的,上回接好了,可伤势总是反反复复,这里不比她以前住过的地方,就是冬天湿气也很大,他们来的路上她就疼过好几回,有时疼起来,从膝盖到脚掌都凉了,他替她焐许久都焐不热,至今行路,也没拿出个好的良方。   他将她的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揉捏,紫灼注视着他专注的侧脸:“你真好!你总这么好?”   他淡淡地说:“又说傻话了。”   她一本正经:“我没说傻话,你就是好。”   他被她这么直白的话说得微怔,他生平最怕刘紫灼的倔,总是孩子般的倔,认一个理,信一件事,执一个念,任何东西在她心里都是独一无二的,走一条路,过一座桥,爱一个人。   以前是他们,而现在她只有他,她眼里只有他。   想到这,他心口发烫起来,一片炽热。   次日,她也不知道睡到了何时,等她醒来时,小玉就出现在她帐子里了。   “你跟老严一起来的?”   小玉点点头,苦着脸看她。   她笑:“是不是鲸云又欺负你了?”   “不是。”她皱着眉头。   这时,紫灼听到帐外的阵阵擂鼓声,疑惑地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玉忧心忡忡:“外面要出大事了!”   她脸色一变:“怎么了?”   “我们一路过来就听说河对岸要打仗了!”   她愕然:“对岸?那不是大汉境内吗?大汉要跟越人开战?”   小玉摇头:“大汉没跟越人打,是越人自己打起来了!”   小玉将一路见闻讲给她听,原来,东边的闽越王因为朝会冬猎的猎物跟夜郎国交恶,一直就怀恨在心,这回找着由头,分说夜郎背离两国信约,西进扬言要讨伐夜郎,于是夜郎就跟南越告急求救。   说话间,鼓声也越发大声,其中还夹杂无数呼喊厮杀声,自远传来,她们掀帘而出,白天见这条河格外窄,尽头是峡谷,从地势便可知是一处易守难攻之地,闽越一路破横浦关和阳山关,却在此处遇到几路夹击,相持不下。   南越轻骑在身后紧追不放,尘埃滚滚,闽越见无法突破,变转向与南越交战,鼓声大作,这一役没过多久闽越这边就出现了劣势。   小玉惊道:“你看!水上又来人了!”   紫灼一看,忽见密密麻麻的船从西北方驶来,她看见一个紫衣男子站在船头,一身轻装,随着船只,还飘来一片雾气。   “这帮水匪来截他们去路!”   紫灼对这古怪的雾气深有体会,不甚喜欢,果不其然,渡河的闽越军有一半被拦了下来,而剩下的一小半人也是狼狈不堪,靠了岸,岸上的却有五百鬼众骑兵等着他们。   那五百鬼众如虎狼之师,一拥而上,闽越军如入虎穴。   夜弋人坐在马上轻笑,看眼前死伤一片,看闽越溃不成军,他十分满意这种操纵全局的感觉。   鲸云策马而来,面上,帽子上血迹斑斑,他扬着笑容,挥手与他们打招呼,紫灼跟小玉几乎认不出他来。   夜弋人看着落在马下的人,说道:“殿下现在收兵还不迟!”   余善狠狠地看着他一眼,由随从扶着站了起来。   小玉套在她耳边说道:“这人大概就是闽越王的弟弟余善。”   她仍看向那里,余善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楚,随后就见他被随从扶着上了马,缓缓撤离。   鲸云看了过来,看到小玉怯生生地望着他时心里很高兴。 ------题外话------   下周完结,三更      ☆、43.恰似故人   南越大败闽越,鯨云得胜而归,意气风发,他仰头淋酒在脸上洗了洗血污,帽子丢在一边,直奔她们而来,小玉吓得躲进了帐子。   紫灼呵呵笑了笑,看向弋人,他在一片水墨晕染的背景中,转身远远看她,她的目光随着他的移动慢慢拉近,直到他走到自己身边。   他伸手向她:“来!我带你去见见南疆!”   她将手交给他,被他拉着一跃上了马背,颠簸震颤,他将她牢牢抱住,如她颠沛流离纷杂的心情,她不会忘记那日,他策马狂奔,带着她看遍群山万景,她听他胸口传来的笑声,见他从未有过的开怀。   他很开心。   忽然感觉看见他如此开心,她也莫名开心起来。   一直到天色昏黄时他们才回来,回来时,驻地上已经是篝火炬炬,喧闹庆祝声不绝,他们一到驻地就听说吴杵喝高了,发起酒疯差点跟禹越动起了手,刀锦他们忙着拉架忙得不亦乐乎,鯨云也没少对小玉毛手毛脚的,被中途杀来的老严给果断制止了,赵青虎草草喝了几杯就心事重重停下了,剩下的人都喝得差不多了,坐在篝火边大嚷大闹起来。   弋人告诉紫灼,这场仗打得意义非常。   夜郎受敌,曾向距离最近的苍梧王赵光求救,赵光却迟迟没有出兵援救,而南越闻讯立刻派兵支援,迫使两国和解,即胜,也让赵青虎在越人中得了许多人心。   “青虎的爷爷虽然受越人拥戴,但他年事已高,许多东西还需要他自己努力才行。”他说。   赵青虎确实没多少高兴之情,这场争斗,不到最后都难辨输赢。   到后来驻地上来了两个女子,禹越的两个妹妹,于是紫灼也见到了那位跟自己有些缘分的红豆姑娘。   禹越一见红豆来了,有些不悦:“谁让你来这里了?”   “哥哥,是我带红豆来的,你别怪她!”   禹双妹知道哥哥对红豆有点保护过度,比自己这个亲妹妹还甚,于是给她打了个圆场。   紫灼见一惯和颜悦色的禹越变了脸色,便好奇地看了看那位红豆姑娘。   她小声跟弋人说道:“这就是红豆姑娘了?看上去孱孱弱弱的,禹越怎么对她凶巴巴的?”   见弋人没回答她,她抬头望了望他,发现他神情有点古怪。   这时,鲸云走过来,笑着说道:“青虎,你看这红豆姑娘跟当年喜欢大哥的云稚姑娘是不是有点像?”   闻言,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禹越则一脸铁青,之前他把红豆跟个宝贝似的保护着,哪个见过她,只晓得辰水的土匪头子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也听说他对红豆比对自己亲妹妹还要好,辰水的人却都知道,禹越早就对这个自己养大的养妹妹动了其他心思。   鲸云也真嫌不够乱的,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赵青虎倒是真的认真地瞅了瞅,认真道:“还真有点像云稚。”   这时,紫灼跟禹越顿时不淡定了,禹越黑着脸带走了人,紫灼像个小怨妇,嘴翘得高高的,双手拽着弋人的胳膊,一脸的不高兴。   “云稚姑娘是谁?”   弋人见她这模样,心里痒痒的,说不出的舒坦。   鲸云和余下几人暧昧一笑,道:“还是让夜大哥自己回答吧!”   他看着她:“你跟我来。”   几人目送他们离去,几不可闻一声叹息,鲸云发现青虎的眼神有点复杂。   鲸云看了会儿他,唤他回神。   “青虎……”   青虎望了一眼紫灼的背影,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那回她泪流满面的模样,而这画面正与他越来越远。   帐内。   “赵青虎的事你都知道了,现在我同你讲我的事。”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将一个匣子拿给她,她认得这个。   “这是方尧给你的那个匣子!”   他点头:“当年就是因为这匣子里的这件东西,害得一位姑娘丧命。”   她隐隐知道了他说的就是这位云稚姑娘。   弋人将盒子里一支银色的管状东西取了出来放在她手里,她摸着它上面的纹络,听他缓缓说:“它叫银牙,是百越之地的圣物。”   他伸手在她摸着银牙的指头上一用力,银牙两头弹出两个锋利的箭头。   关于银牙和他的族人,他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在这片越地的群山深处,住着许多隐居离群的民族,弋人的族人就是其中一支,越人都称他们作“猗族”,也是越地最为神秘的一族,弋人的父亲曾是那样一族的头人,他的母亲曾是族人中最美丽的女子……说到这里,弋人的故事就如许许多多的事情一样,在最圆满时发生了急剧改变。   “……我记得那天我打猎回来,竹屋子已经烧作焦土,遍地尸体。”他讲这话时,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帐子上,眼神失焦。   她心里难过,伸手拉着他紧握的拳头,问他:“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们?”   他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我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为何当年长老们忽然对他们一家赶尽杀绝?为何到头却独独放他一人走?   “那你回去过吗?”   他摇头:“猗族的入口隐秘,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进去的方法,后来认识了鲸云和青虎,遇到父亲之前的部下方尧,得知猗族的圣物银牙被极门的人盗走了,于是我们潜入极门,当时,云稚是极门中人,她助我们拿到了银牙。”他微停了停,“她却因此而死。”   讲到云稚时,他说得很少,但也可见他话里的愧疚,之后的很长一段经历他都略去未讲,直接跳到与她相遇的一些末节。   “那件事我查了许多年,得知我母亲生前一直在查一笔前朝宝藏的下落。”他看着她,“后来我就去了梁国,见到了你。”   她感到意外:“你母亲也找过前朝秘藏?”   他点头:“这是当年我追查此事的唯一线索了,所以我决定留了下来,看看那个秘藏到底是什么。”   她听得入神。   他接着说:“老严来了之后,我意外接触到了天机楼,查起来消息就来的更快了,知道原来当年刘武并非意外得到解开秘藏的契机……越往下查,就越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左右了。”   她听得周身发冷,心情有些压抑,感觉一切都像场阴谋,而他们正置身于这黑色漩涡的当中,她抱住弋人,似是安慰他。   他看着她苦恼的眉间,伸手为她抚平,她愣了楞,表情又犯起了呆,他心情很好。   “灼灼……”这个名字仿佛在他心里默念了上千遍,最终脱口而出。   她怔怔地看他,眼睛瞬间有些湿润,随后滚烫的泪珠子一颗颗地滚了下来。   灼灼小呆瓜……   这句话百转千回,又在她脑海响起。   灼灼小呆瓜……   她张着嘴用力喘气,眼泪顺着她两颊无声地流下,她不见得哭得有多伤心,可越是无声泣泪,看在他眼里越是压抑越是可怜,偏偏任由他如何哄她,她都越哭越凶,正如她的倔强。   他皱着眉,把她抱在怀里,许久,她慢慢停了下来。   他早习惯她这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行为了,但还是有些招架不住,无耐地问她:“你总是这样……”   她把脸埋在他的腰上,睫毛还是湿的,湿漉漉地微微抖动,跟小孩子做错事一样,有点难为情:“我只是一时……”   她紧紧抱着他,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死也不肯撒手,他轻轻地安抚怀里的人,忽然问:“你想起他了?”   她不答。   他面色慢慢沉了下来。   “为何你忘不了?在封地时,但凡是个人都能看出你对他有情,他却无动于衷。”   她仍是不答。   他将她捞到自己面前,捧起她的脸,难以抑制心里的怒火,可任何怒火碰到她那种像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时都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她蹙了蹙眉,语气平平:“上回你也如此无理取闹,现在又这样。”   她说得义正言辞,让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如此。   他意外自己居然有点恼羞成怒。   “无理取闹?”   他向前进了一步,她皱皱鼻子,没骨气地往后躲了躲,他重新捧起她脸。   “你……”   他猛地将她一拉,将她剩下的话全都吞没在吻中,她惊愕地节节败退,挣扎欲逃,他将她困得死死的,任由她又打又锤。   “放开……”   待他魇足,他停下来,右手却放到了她胸口上,她刚要娇羞他又干这种事情,就听他说:“这里不管有多少人,我都不会放你走。”   她也顾不上他是不是吃了自己豆腐,搜肠刮肚一番话,到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刚才她之所以那么说只不过想打打马虎眼就过去了,她从不想正视这件事,以前不想,现在更不想,她无法否认,她曾喜欢良哥,喜欢却从没有说出口,从没有说出口,所有人却都知道……   她没有正视过她喜欢良哥这个问题,到底是出于亲情还是出于其他?若说对他没有过绮念是不可能的,可回头想想,似乎对他依恋多有其他情感。   他们最终都没有跨出那一步。   他们错过了,她怀念他,仅此而已了。   “你那么说我我不高兴,逝者已矣,以后……再过着时间,我就不会伤心了。”   他面色阴晴不明,他无意间碰到她的手,发现她手上的镯子已经摘掉了,瞬间目光变得复杂。   “是我不好……”   其实她许多事情不说,许多事情却早就做了决定。   他忽然恍然大悟。   后来弋人又跟她讲些云稚的事,轻描淡写,隐隐也将他过往的片段带过,至此,这一件事才算了结了。   倒是第二天一早,禹越重伤而返,让许多人有点意外。      ☆、44.刘彻之行   营地的众人还未收拾起欢庆的情绪,就迎来了禹越折回的队伍,而更令他们惊讶的是另外几个人的到来。   “夜兄弟!”一只大掌落在他的肩上。   夜弋人看着烈弩笑吟吟的脸,问:“烈兄如何也来了?!”   他道:“我在长安时就听说刘姑娘出事了,本打算找你问个清楚的,结果发现你们都不见了,所以就着手查了起来这事,这才一路找到了这里。”   “原来是这样……”   烈弩看着他,忽然说:“夜兄弟……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究竟是什么,他却说不上来。   烈弩跟他们讲了遇到禹越人马的经过,事情大致如此,烈弩其实早就已经猜到刘紫灼没死,原本打算过河与他们会合,到了渡口却正好遇到禹越他们被人埋伏,越地的局势烈弩是知道的,所以一看到禹越的旗号就带人前去营救。   “既然如此,他又是怎么来的?”弋人面色有些不善。   烈弩望向帐外的一个少年人,笑道:“你说的是太子殿下……?”   ……   “小彻……”见到刘彻,她有些怔忪。   “阿姐!”他脸憋得通红,分不清是生气还是什么。   刘彻的出现不可避免地让她不太愿意再想起的过去种种又涌上心来,本以为离开封地,就可以让她与过去一刀两断,一了百了,可是过后的一件件事情都让她无法释然,无法忘记……   对于刘彻,她向来有点怵他,倒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让她有什么顾虑,而是因为他的性子,他的个性确实比她还要执拗,但凡认定什么事便任何人也别想改变他,有时比刘紫灼这头犟驴还要犟上百倍,通常众人拿刘紫灼没招,而刘紫灼拿刘彻没招。   “小彻,你听阿姐跟你说……”   “阿姐!”他没等她说完就急不可待地将她用力抱住,“太好了!阿姐!你真的没有死!”   刘彻没有发作,她舒了一口气,再看看刘彻,他明显瘦了些,也高了些,声音中褪去了许多稚嫩,她轻轻拍了拍他后背安抚他。   “小彻,是阿姐不好……”   他搂紧她,怪罪道:“阿姐为何不告诉我?!你可知道我听说你出事有多难过?!”   她叹气:“那时事出突然,我一心只想走。”   他知道吴家来求亲的事,故不在这件事上多纠缠,皱了皱眉认真地看着她:“现在带你回去断然不行了。”顿了顿,“……等我做了皇帝,一定恢复阿姐的身份!”   他口气很认真,一脸的固执,她侧了侧头,没有当面拒绝他。   刘彻与她虽没有半点血液联系,却不像与其他皇室那样疏远,她总觉得他们如此姐弟情谊是个偶然,在刘彻心里可不这么认为,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当年她在长乐未央碑前的风采,也忘不了自己被蜘蛛咬了昏迷了好久,睁眼就看见了她,对他而言,在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后,他的念头就种下了,她不再像他宫里可有可无的哥哥姐姐,对他而言,她是他幼年崇拜的阿姐,刘彻念旧,从孙嫣的事也能看出来,若说刘紫灼觉得他们之间没有深情厚谊的话,不配得他对她如此的话,大概就可以用刘彻的念旧来解释,正因为念旧,他年年去封地看望她,也正因为念旧,他不远千里来寻她。   她岔了岔话题,问:“你怎么会跟烈弩一起来的?”   他说:“也是巧了,我一直怀疑你没死,后来我在长安遇到了他,那个烈弩,我在你府上见过一次,断定他知道你的下落……”   她心不在焉地点头,良久,她说:“小彻,这里不太安全,还是让人送你回长安的稳妥!”   他脸色沉了沉:“等过着时日的,我想知道阿姐过得好不好。”   她见劝不了了,便不再讲了。   他目如星辰,自言道:“百越之地的诸国如此嚣张跋扈,日后恐怕也是一患!”   她担忧看着他的侧脸,她知道,但凡他决定的东西,他认为的东西,都不可更改。   烈弩来的有点突然,小玉站在帐门口,冲他笑了笑,烈弩向她走去,一步步走得很慢,地面硬的像石头,他脚步踏在枯草薄雪上,画面清冷,她呵了呵热气,刚抬头,他就走到她面前。   她一怔:“烈大哥……”   他伸手将她两只小手握在手里:“总算能见到你了?”   对于他越逾的举动她本能伸回手,却不由自主走近他,鬼使神差地翻开他掌心。   原本内心的抗拒被她忽略,她脱口而出:“像月牙。”   他有些怪异她对他掌心疤痕的形容,笑道:“小时候被野兽咬的,不知为何一半印子格外深。”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待烈弩离开时,她仍有些晃神,老严走过来,问:“丫头,怎么了?”   她复杂地看着他:“老严,你帮我查一个人。”   ……   刘紫灼这几日身心俱疲,得空休息,就一整个下午都窝在帐子里不出来,她百无聊赖翻着他帐内的东西,不经意将目光落在那只匣子上,她堪堪伸手去拿,就听到外面有动静,连忙缩回手,蹬了鞋,爬到了床上,她知道是谁,故意装睡逗他。   她闭着眼,半晌都没听到有动静,她有点沉不住气了,方才分明听到有人进来了,她假意转醒,目光迷离地瞥了瞥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男人。   弋人是个懂得克制的人,面上永远一副表情,清冷漠然,若是再有青灯古台给他镀层光,大概也能得缥缈脱俗之大乘,可惜他虽懂克制,却也有极大执念……   他不同于她见过的所有人,以前在封地时,枚先生送了许多书给她,她一读一扔,倒是他却因此读了许多书,所以尽管他从来不卖弄学识,看上去也与同龄人差别许多,他骨子里大概是个儒人而非武人,他如此矛盾,如此寂寞,她怎么也无法知道他的想法,若不是九花醉铃的魔力,恐怕她永远也不知道他对她的心思,一想到她被他喜欢,她心口就“砰砰”地打起了鼓。   “木头哥哥……”她心跳如雷,不可否认,这样一个充满禁欲色彩而又如此矛盾的人,足以让任何一个少女心动。   他脸上不悦的神情有所松动,但仍是不同她讲话。   “你怎么了?”   他明显不高兴,他不高兴时不会主动和她说话,亦或者说,他等她先跟他讲话,没法子,这木头就这么别扭。   良久,他说:“刘彻怎么来了?”   她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了,心里嗔了他一句小心眼!   “你不该跟他那样亲近的……”   他眼中有一丝狠绝的红色,她一惊,若是平常的他,她打哈哈就过去了,但那魔性上来,却让她看到他狂傲嗜杀的一面,所有的欲念情感都被放大化,她有些恐慌,连忙跳下床安抚他。   “木头……”她撅着嘴,抱着他的脖子,像是安抚一只闹别扭的大型犬类似的,她不轻不重地揉了揉他紧绷的俊脸,嗔道,“你吃醋了!”   他听不懂她说的话,但她讨好的模样让他很受用,尽管他眼中还留有暗红,可气氛明显缓和,蓦地,身体一轻,她被他抱起来往床边走,他走的很慢,边走边问:“你可喜欢我?”   方才的心悸又回来了,她愣了片刻,抱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到他的怀里作鸵鸟状。   他不依不饶,把她从怀里拉起来:“回答我!”   她鼻子哼了哼:“嗯……”   她屁股已经坐到了床上,他仍是穷追不舍,步步逼进,她脑袋都要成浆糊了,两手撑着他的胸口,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木头……我……真喜欢你……”   他看着她笨拙的模样勾了勾嘴角,捏住她放在他胸前的嫩手,心情顿时转好:“刚才你真像小枣。”   小枣?!   她怒了!   小枣是她在封地养得一只枣红小马,小枣没事就尾着弋人的高头大马黑风转,那叫一个谄媚!连她都觉得它奴颜媚色,狗腿的很,不过黑风似乎也喜欢它,表面上对它爱理不理,之后小枣早夭黑风倒是真的抑郁了很久,总觉得黑风跟它主人一个德行,嘴硬的很!咳……偏题了!   现在……这木头居然说她像小枣!感觉被深深侮辱到了!   “你才像小枣……”她顿时怒了,用力地纠住他两边的耳朵,跟他闹腾起来。   他没恼,任她揪扯打闹,到最后她也乏了,他就当她跟他撒娇的,一脸的受用。   她钻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地不知说了什么,他光洁的下巴贴着她的头发,温温热热的,很舒服,越地的人不蓄须,有的还将头发剪得很短,弋人虽然留着汉人的发式,但也将胡子刮的很干净,她伸手去摸了摸,却被他将手牢牢地抓在了手心。   “我现在的模样一定不好。”   她抬头看他,她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眼睛,她好心安慰他:“也没有那么难看。”只要你不发火的话……   她试探性地问:“你又用了九花醉铃?”   他没回答她,眉间有疲惫,她抚了抚他眉心。   他忽然说:“让我看看你的脚。”   她脸一红,定是他刚才看见她仍旧跛着脚了。   他给她揉了会儿,她一点也不安分,一会儿笑一会儿动,他难得有这分儿耐心。   末了,她望着他发起呆来,他一见她那傻样心情就很好。   小呆子……   她直直地看他,忽然说:“谁说你不好看,你现在真好看。”   这一刻,弋人见她像个孩子,依旧是他初见时,傻气直率的孩子。   灼灼……      ☆、45.桃之夭夭   第二天,刘彻撂下一句“昨晚他进了你帐子就没出来”之后,忽然就不辞而别了。   刘紫灼心里稍微有点担心这祖宗会出事,弋人什么也没表示,最后神清气爽地跟她讲了没头没尾几句话,大致意思就是“且让他自生自灭”去罢!   她只好闭嘴。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许多人始料未及。   此时,弋人的队伍已经拔营向南迁了一百多里,傍晚时,营地内远远可以看见有人生火,白烟腾腾,鲸云骑着战马飞驰进了营地,在帐篷间绕了好几圈才下马。   “小玉在哪儿?”   随从道:“这两天下雪,小玉姑娘身体不适歇在帐子里了。”   鲸云点头:“算了,等有空再去看她吧!”   言罢,他径自去了弋人的大帐,帐内气氛低沉。   赵青虎的面色不太好,他从汉朝使节的手中接过闽越的战书递给弋人,这时,紧跟着鲸云又进来一个人。   众人皆抬头看去,就见一个少女神色慌乱地直奔而来,青虎一见那女子,眸色忽然亮了亮,然而转瞬就恢复,不落痕迹。   她气喘吁吁地来到来到他们面前,眉间纠结:“我就说要出事!你告诉我!刘彻被闽越所俘的事可是真的?!”   弋人漫不经心地点头,理了理她的乱发,说:“我们在商量对策。”   说句实话,夜弋人对刘彻可真有点不待见,旧仇新恨,他要怎么招了,他也乐见其成。   她不高兴:“好歹他也是来找我的。”   她看得出他不喜欢刘彻,上回刘彻险些就要杀了他,依他睚眦必报的性情,他能在此商量营救刘彻的对策,那么这件事就绝对不寻常,亦或者,他有不得不牵涉其中的理由。   当下,帐门一掀,外面进来个身披重甲的高大男子,他将帽子随手放下,露出一张俊朗的脸来,那男子一进来就将目光落在紫灼身上。   “这位姑娘是……?”   她不喜欢他毫不掩饰的窥探,往弋人身后挪了挪。   赵青虎也是心中觉不满,沉声道:“许将军,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许咸之只是勾唇笑了笑,正色道:“既然人都来齐了,那许某便不弯子了,许某此番来并不是要与诸位为敌,而是受皇命所托,与诸位一同平乱救出太子殿下。”   许咸之是皇上临时委命的平南大将军,此事关系到皇室的千金之躯,他无论如何也马虎不得,他将这桩案子详细道来,整件事渐渐清晰起来……   当日,闽越军还没有完全撤离,很快,刘彻在越地的消息就被闽越军知道了,正值刘彻负气而去,于是他们立时下手掳走了人,几日后,他们向汉朝开出了一个条件。   许咸之似笑非笑,赵青虎脸色却差到极点。   许咸之道:“他们要汉军攻打南越,用南越诸城换刘彻!”   青虎冷哼一声:“异想天开!”   一旁久未说话的弋人忽然开口道:“那么许将军打算如何?”   许咸之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他对弋人的底细还吃不准,想了想,说:“许某不才,一时还没想出法子。”   他将问题原原本本又抛给他们,弋人不喜欢这个人,哪怕只有几句话的功夫,他也能确定。   弋人不动声色:“法子我倒是有,不知你肯不肯。”   许咸之挑眉。   这时,鲸云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截了他的话,说:“许将军,法子我们有的是,但我觉得只一条最可行!”   “哦?”   鲸云将他的办法告诉了他。   许咸之沉吟半刻,说:“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假意求和,让你们争取时间救人?我们谈,你们打?”   弋人隐有笑意,看来鲸云这办法深得他心意。   “这样不太好吧,我们受皇命所托却让你们出兵……”   青虎开口道:“许将军无需顾虑,如此安排只因我们对闽越比较熟悉,汉军与他们硬碰硬难免吃亏。”   许咸之见赵青虎发话了,便点头:“你们要怎么打?”   弋人回道:“许将军大可放心,我们自有办法。”   弋人的话说的再清楚不过了,让他甭瞎操心了,只要他别给他们捣乱就成!   许咸之被堵得死死的,他收起笑容,再次打量眼前这三个男子,心中隐有不祥。   这三人不好对付!   短暂洽谈后,鲸云匆匆出去,他在帐子外来回走了几圈,仍是不离开,紫灼站在不远处看了看,弋人催她:“外面冷,进帐子吧。”   她捏了捏他手心:“弋人,今晚我要跟你睡……”她红着脸又说,“我脚疼,焐不热。”   弋人耳根烫红,她还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像他,将什么事都放在心底不说,她如今这样黏他,依赖他,对于他们来说却也是个不错的开始。   他摸上她的脸颊,这张脸同在封地时相比明显瘦了许多,本来圆润的脸瘦出了尖尖的下巴,他的手指在她脸上流连:“总是口无遮拦……”   她盯着他好看的侧脸发呆,良久,听他静静地说:“等刘彻的事完了,我娶你好不好?”   她的心漏跳了半拍,她低下头,做势在考虑。   半晌没回话,他被弄得有点发毛:“你不愿意?”   她皱了皱眉,似乎苦恼了会儿,又痛苦地思索了片刻,说:“我想等明年的……”   他也不问她原因:“随你。”   她抬头打量他,见他没有不高兴,于是神色一换,笑眯眯地揽着他进了帐子。   他叹气,哪怕是正人君子被她整日这样磨着也要生出绮念来,何况他不是个正人君子。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正人君子……   鲸云在外面徘徊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进去了,里边小玉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看,朦朦胧胧间看见一个人,一下子睡意全无:“是你?!”   鲸云缓缓走到她床边,她警惕地围在被子里,他无奈道:“没打算吵醒你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听说你生病了。”   沉默片刻,她问:“你为什么老是缠着我不放?”   他想都没想,回道:“喜欢你。”   她甚是不解:“你与我见面不过数次,认识不过数月,你何故这样?”   他瞬也不瞬地看着她,问:“那你的心意呢?可是厌恶还是喜欢?”   小玉目光有些闪烁,看在他的眼里却有一番含义,他暗自得意。   “方才你说,我们认识不过数月……”他停了停,似乎有酝酿很长的一段话,“小玉……其实我们十年前就见过了……”   她怔住。   十年前,那时她多大?她才五岁。   她不信他。   “我不相信!”   他目光柔和:“十年前你可是住在淮南国?”   她不答,但她眼中却写满惊诧。   他接着说:“当年淮南水患,闹起了饥荒,城中的流民纷纷逃往都城,那时我就在那些流民里面。”   她不由自主听得入神。   “……那日我在寿春城里挨家挨户地敲门,他们看到我落魄的模样都不理睬,直到有位小姑娘给我开了门,给了我一碗饭,一碗水。”   “……我恍恍惚惚以为自己看见了小仙女……”   他认真地看着她:“或许你早就忘记了,但我却一直记得,记了十年,记挂了十年的小仙女!”   他忽然上前,伸手拨开她的发,将她的吊坠握在手里,那块金色吊坠上俨然写了“金玉”二字。   “这个坠子,你小时候本是戴在手上的。”   现在她再不信他也不可能了:“你真是……”   “我没有骗你!”   若不是这个坠子他还认不出她来,如今她早就模样变了,可看在他眼里小仙女还是那么好看。   “幸好那次让我救了你,幸好让我看到了这个坠子让我认出了你,这些都是上天注定!难道这些都没有理由让我喜欢你吗?”   这回小玉语塞了,居然有一个男子将她放在心里这么久!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他,寿春城一直在她的记忆深处埋藏着,他口中的那些过往她早就记不得了,可她当真记得那个讨饭的落魄少年。   她印象很深刻,那天,院子里的桃花全开了,可风一来,桃花都纷纷飘了下来,跟下雨一样,她急的要哭,担心它跟去年一样要掉成秃子,老严一边安慰她,一边带着她捡花瓣……   那时有人敲门,她以为是爹回来了,她高兴地去开门,却看见一个少年趴在门外……   “你是那天那个人……”   她眼眶有些潮湿,手指犹豫着放在他的脸颊上,鲸云坚定地握着她的手。   他不可置信:“你记得我?”   她哽咽:“记得……”   那日院子里的桃花落了一天,那日她与老严离开了寿春城开始四处流亡,那日她的父亲……那一日发生了太多让她伤心的事情,她怎会不记得那个敲门的少年,她猜想着那天她在他眼里一定不会好看,眼睛哭的很红,表情不太高兴。   她越想心中悲伤的情潮就越汹涌,眼泪也就簌簌地往下落,仿佛以往沉淀的痛苦被一下子搅动了。   “小玉!”鲸云有点慌,将她搂进怀里,“别哭……”   小玉与刘紫灼那种喜形于色的个性截然不同,她很少大喜大悲,很少让别人看见自己这么脆弱的一面,可正因如此,某些情绪若真来了,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鲸云心里隐隐知道她为什么会哭,他曾去寻过她,那时她早就离开,他打听过,她的父亲在长安做官似乎触怒龙颜被杀了,那么这么多年她过得如何呢?看到她这样哭,他就全知道了。   “小玉,以后让我照顾你吧。”   她眼前浮现那一院桃花,她恍惚:“你送我一株桃树吧。”   他觉得她现在让他送她天上的星星他都会摘给她,何况这些小事。   “好。”   她又说:“那你替我照顾好它。”   “好。”   半晌,她目光迷离:“那我也勉强答应你。”   “好!”   她更加紧张:“你可千万别让老严知道,老严会生气的……”   “好……”   什么都好,只要你在……      ☆、46.自古多情   鲸云这只大尾巴狼居然追到了小玉,颇让人有些惊讶。   这几天,紫灼恍恍惚惚的,总心不在焉,一个劲儿发呆,小玉虽然好奇,却没有开口问她,小玉还在想桃花的事,她寻思着,这么冷的天,他到哪儿去给她找桃树?植过来他养不养得活?一想这些事,她也跟紫灼一样,发起呆来。   越地的局面正在她们不经意间慢慢改变着。   弋人的队伍缓缓行进,南越的军队在最前线,汉军许咸之优哉游哉地与弋人他们同行,这家伙天生一副风流样,一来眼睛就在她和小玉身上转,他在紫灼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又转向温柔婉约的小玉那里,结果也可想而知。   禹越因为受伤,暂且不参与其中,水匪那伙人害怕闽越伺机报复,就跟弋人他们一起,留在营地的水匪素质不高,成天干些个偷鸡摸狗的事情,跟弋人的鬼众骑兵连番有些摩擦,气得他们老大禹越差点背过气去,不过水匪们也懒散惯了,怪不得他们,几次造次都被铁面无私的鬼众哥哥们给镇压了,后来,他们也觉得技不如人,老大又受伤,寄人篱下,于是就不再闹腾了。   至于禹双妹就更让人头疼,全营地的人都知道她喜欢鯨云,全营地的人也都知道鯨云跟小玉好,禹双妹那种骄横跋扈的个性怎么得了,几次三番找小玉麻烦,红豆也劝不住她,最后禹越将她狠骂一通之后才消停点。   总之,营地上就一个字形容:乱。   这几天,弋人脸色明显不好。   许咸之派了儒官去闽越去当说客,南越军在闽越百里之外列阵,临行前,鯨云来看小玉,鯨云笑面虎的脸上头一次有了真实的情绪。   “我听人说双妹找过你,她可有欺负你了?”   她摇头。   “许咸之可有再滋扰你?”   她又摇了摇头:“你可要好好回来,你允我的东西还没有给我。”   他见她眼眶发红,轻轻吻了吻她的眼:“一定!”   不远处一声叹息。   “烈大哥……”   烈弩转身:“我们走。”   ……   紫灼看着他们这几人也真够乱的,糟心啊……   汉军跟鬼众作为后援藏在山脚下,使臣去稳住闽越,他们量闽越不敢撕票,他们在山脚下也没什么紧迫感,弋人几日下来倒是很疲惫,眼下一圈黑色,紫灼觉得,主要是被水匪那帮家伙给搅得,她得空给他揉了揉额角,他却拂开她手,埋在她的胸口合眼沉沉地睡了,他感觉无比心安。   紫灼搂住他的脖子时就想:明年她就要嫁给他了。想着想着,她就“咯咯”地傻笑起来。   弋人不满地动了动,鼻尖全是淡淡的香气,他迷恋这味道。   “木头……”   他还有三分清醒:“每天我都想见到你……”   她不解,搂住他笑:“笨木头,我们天天都见啊……”   他搂紧她的腰,在她怀里动了动:“不够……不够……”   一切都像镜花水月,他曾拥有的一切都好像镜花水月,他拥有了,也失去了,他患得患失,害怕他拥有的不是真的,害怕他会失去她。   他的族人,他的亲人,全都是这样……   这一回,他不论如何,再也不要自己那么无能了。   眼眶上红光暗动:“我永远也不放走你……”   言罢,他再次沉沉入睡。   第二天,水匪们不知道又搞什么鬼名堂,在营地成群喝起自酿的米酒来,还有人在烤鱼,这鱼是他们在旁边的河里抓的,这帮人别的不行,绝对个个都是捕鱼的好手,营地上香味四溢,他们有说有笑,汉军和鬼众瞅了瞅自己手里的干馒头,再看看他们手里的烤鱼,顿时个个面露凶光,分分秒要爆发暴力案件……   也不知道汉军里头谁最先厚着脸皮地过去讨吃的,反正到后来一大半汉军都挤了过去,剩下那些基本是属于没挤上去的,一直到他们开始做鱼饼时,她已经支持不住了。   本来这群水匪在这场战争中已经没什么价值了,基本属于赖上来避难的,一路被各种嫌弃,敢情水匪们这是搁这儿找存在感来了……   她嘴角抽搐,这帮家伙一定是对方部队派来捣乱的!   她不爽地让鬼众去抢鱼饼,鬼众哥哥们早就一肚子怒气了,得令后立刻开始武力镇压,与汉军相比,鬼众差不多算得上特种部队,如今他们酒足饭饱,而哥哥们可都是饿狼上身呀!   果然,不一会儿,汉军就稀里哗啦地散了。   这下子,许咸之跟弋人都感觉头疼了,似乎他们三方一来就犯冲,再这么下去,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端来,商量之后汉军决定跟鬼众分开驻扎。   这边汉军刚走,水匪就又有动静,消停了几天的禹双妹忽然跟他们示好,晚上的时候提着酒和菜找上了他们。   不明所以,他们都没什么表示。   “前几天是我不好。”说话间,禹双妹让人放下了东西,“这些就当给你们的赔罪。”   刘紫灼狐疑看着她。   她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问道:“小玉姑娘呢?”   她如实道:“大概休息了。”   这时,她眸光一动:“前几天是我不好,请刘姑娘帮我向她道个歉。”   她上下打量他,探究真伪,她确实不怎么喜欢禹双妹,就算不站在小玉的角度,光是她娇纵无理的个性她也不喜欢,虽说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但起码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起码知道顾忌别人,禹双妹倒好,整个儿一个二代的做派!相比之下,那位红豆姑娘不知比她强了多少倍。   就听她又说:“反正我想好了,鲸云哥哥又没跟她成亲,我们公平竞争!”   她虽蛮,但好在也是个直性子,有什么都讲出来了,紫灼对于她的戒备也少了点,笑道:“你们的事随便你们,我不管。”   这会儿禹双妹认真地打量起她来,问道:“你跟那个整天没什么表情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她反应半天才意识到她口里那个“整天没什么表情的男人”说得就是弋人,她嘴角抽了抽:“你觉得我们像什么?”   见紫灼坐了下来,禹双妹的随从给她满了酒,看她没有动,禹双妹拿过她的杯子一饮而尽。   “放心!我没给你下毒!”   紫灼再度被她豪放的动作震撼,她几乎可以预见到日后她河东狮吼的模样了。   鲸云,给你点蜡烛哟……   “呃……”好吧,她真不是那个意思。   禹双妹满意地看了看她无力反驳的模样,说:“我看你们像夫妻,是不是?”   她心里一痒,被她这话说得很受用。   她又问了一遍:“是不是?你们是不是夫妻?”   紫灼脑子有点不灵光了:“你说什么?”   她皱眉:“难道不是?”她不解,“怎么会呢?我看他跟别人都是冷冰冰的,唯独对你好,不是夫妻,难道是兄妹?!”   她刚想喝口米酒解渴,就被她一句“兄妹”说得呛到了。   “咳……”   她平静片刻,说:“我们还没成亲。”   她了然:“那你们之间可有旁人阻碍?”   她摇头。   禹双妹一下子有点落寞:“我真羡慕你们!如果没有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小玉就好了,我们认识了这么久,鲸云哥哥早该是我的。”   紫灼非常不赞同她的假设,她想,即便没有小玉的出现,鲸云也不会喜欢她,小玉婉约柔情,鲸云这大尾巴狼最喜欢这种小白兔调调。   想到这里她愣住了,那她家木头喜欢她什么?我苦恼了,等有空一定好好问问他。   禹双妹跟她念叨了好一会儿,她也喝了不少酒,喝到下面后劲很大,她送走了禹双妹倒头就睡,弋人来看看她,见她脸上很红,睡得很不安稳,便用温水给她擦了擦脸,又给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后来就不再打搅她了。   第二天下午,她醒来时,听说了又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小玉失踪了。   她仍旧晕乎,头重脚轻,听说这消息头更大了,这边刘彻的事还没解决,小玉就出岔子了,撇开小玉跟他们的交情不说,小玉也是很有背景的好不好!天机明面上她挂名主事,但不少势力还是掌握在老严的手里,老严别的不在乎,小玉就是他的命,小玉没了,老严这次非跟她玩命不可!   她质问那几个侍卫:“到底怎么回事?”   那几人瞥了瞥弋人的表情,弋人示意他们不必保留,如实告知。   其中一人开口道:“我们四人是奉鲸将军之命在此保护小玉姑娘的,昨晚交接之时我们被人迷药暗算,今天早上醒来时,小玉姑娘已经不见了。”   她看向弋人询问他,他说:“这件事有很多种可能,有可能有人要对付天机楼,也有可能就是针对她。”   我靠!说了等于没说!   他们说话间,老严他们已经来了,小老儿一脸愁容,弋人问一旁的萧思邈:“查得如何了?”   萧思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命人将一个小碟子呈了上来,碟子里有几撮黑色粉末,他神秘兮兮的端过来,道:“这是小玉帐外发现的迷药残末。”   紫灼伸长脖子看了看。   “我让许家兄弟看过了,这个跟我们在辰水上中的迷药一模一样!”   “什么?!”   弋人说:“许伯说的,不会有误。”   这下她猜到是谁了。      ☆、47.再生枝节   众人控制住禹双妹时,她全然没有昨日的温和,老严想先稳住她,所以独自跟她交谈,其他人全都等在外面。   老严开门见山:“你把小玉怎么样了?”   她白了老严一眼:“你在说什么?我能将她怎么样?”   老严满心焦虑,心急如焚,还是努力把情绪压了下去:“禹姑娘,小玉若有得罪姑娘之处,老朽在这给姑娘赔个不是,劳请姑娘不要伤害小玉……”   她恶狠狠道:“你这老头在这疯言疯语什么?你家小玉是死是活跟我无关,休要诬赖我!”   “你……”老严气结。   萧思邈见情况不妙,于是也走了进去:“禹姑娘休得再狡辩了!”   一反往日文弱之气,萧思邈此时脸色森寒,目光凌人,禹双妹偏是不怕他,只是在昏黄的光中浅浅看了他一眼,脸上的傲慢与不屑却丝毫没有松动。   “今日不管来多少人,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我劝你们别白费力气了。”   老严叹了一口气,不是为别人,而正是为她如此冥顽不灵,既然萧思邈出手必定十拿九稳了。   萧思邈这个人,性子温和,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他最要紧的是知道如何拿捏人的“七寸”,他日后代替自己掌管这天机中的事物必定是游刃有余,可惜这个人终究是夜弋人的人,至于夜弋人,他更是至今也无法知道他的底细……   老严站在他的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他静静地开口:“禹姑娘果然胆量过人,可姑娘是否为令兄的安危着想过?”   她脸色微变,怒道:“你们要对我大哥做什么?!”   “禹姑娘不对小玉怎么样,我们自然也不会如何。”   她冷声:“你们口口声声说我将她藏起来了,你们有什么证据?!”   “禹姑娘,萧某自是拿得出证据才会来此的。”   萧思邈有些厌烦这个女人,他见过很多死到临头还是嘴硬的人,这些人不需要他什么证据,只需要击垮他们的自以为是,然后才肯服输。   “这样……姑娘真的以为鲸将军会喜欢你吗?姑娘会为了珍视的人而与萧某动怒,那么鲸将军所珍视的人呢?姑娘想过吗?姑娘不怕他恨你?”   萧思邈皱眉,这世上的人总是想到自己的得失,不顾别人。   禹双妹筑起的城垒片刻瓦解,她眼中蓄满眼泪:“鲸云哥哥……”她愤恨地看向他,“就算鲸云哥哥会恨我也迟了!迟了!”   老严慌了:“你什么意思?!”   她红着眼大声道:“我将她送给了许咸之!”   老严一听天翻地覆,那个色胚!   “你……”老严怒目而视。   “我禹双妹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双妹!当真是你做的!”   闻言,禹双妹僵住。   “大哥……”   禹越双目通红:“我没有你这样恶毒的妹妹!”   “咳……”禹越重重咳了一口鲜血,红豆大惊失色。   “大哥——”   萧思邈已经没有耐心了,走出帐门,外面人人脸色都不太好。   弋人开口:“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希望能赶上。”   ……   是夜。   他叹气:“看来姑娘真的不喜欢我。”   小玉白了他一眼,转头,不理他。   许咸之虽然喜欢女人,倒不喜欢强迫别人,所以自小玉被绑到这里,他连她一个指头也没碰过。   他笑道:“等到这一战结束了,小玉姑娘若还是不喜欢我,那我就将姑娘送回去。”   小玉没长多少心眼,心里一高兴,开口问:“真的吗?”   “许某不强人所难。”   小玉在他脸上搜寻真伪,怎么也看不透他的心思,而他没留片刻也就出去了,小玉辗转难眠,思索事情,她又想起梦里常出现的那棵大桃树,又想起鲸云眼里满满的爱意,颠沛流离了许多年,她从不能忘记自己的梦,那日的桃花就像她的命,让她魂牵梦萦,如何她再坚强,可想起那些,她总怅然,然而有一天她忽然发现,也有人和她一样,执迷于一个已然逝去的过往……   她想,这也是命。   夜已深了,屋里传来蟋蟋嗦嗦的响声,她手心生出冷汗来,待那个黑影来到床前,她立时蜷到里面。   “是谁?”   那人隐藏在黑暗中没有讲话,他飞快向她移进,捂住了她的嘴。   “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烈大叔!”   烈弩取出火折子吹了吹,火光渐渐清晰了他的脸。   “让我看看你。”火折子慢慢移了过来,他的脸又陷入黑暗。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烈大叔,你怎么了?”   半晌,她听他轻轻叹气,蓦地,脑后感觉一痛,瞬间陷入黑暗。   ……   大雨滂沱,天色混沌,分不清昼夜。   山谷中的路难行,鲸云一路赶过来时,眼前一片混乱,人仰马翻,大雨,焦土,泥泞,他四处寻找,看不到他要寻找的人影,雨渐小,他下马。   不远处,刘紫灼在一片废墟前挪了几步,弋人皱起眉抱起她,她侧脸贴在他身上,脸色一阵阵发白,她忧心忡忡地看了看自己的脚,又抬头更加忧心地看了看眼前所景。   “回去让许伯看看,一直都没好彻底。”   “嗯。”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他一声。   鲸云走过来,眼前的废墟中隐约还能看出大火留下的痕迹,雨点落在他脸上,他心情复杂:“小玉呢?”   一片静谧,无一人回答他。   他看见地上裹着一具尸体,心中一沉,大声质问:“小玉在哪?”   他看了看他们沉下来的神情,不可置信的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他少有这般失控的情绪,弋人动容:“鲸云……”   鲸云坐在马上发怔,迟迟不肯下马,身后萧思邈扶着老严一路踉踉跄跄地过来,老严头发散乱,两人来到那具尸体旁,老严颤巍巍地揭开那具尸体,鲸云屏住呼吸,片刻,就听见老严嚎哭起来。   “小玉!小玉啊!”   老严抱着尸体几乎嚎得背过了气,萧思邈连忙去扶他,那具尸体如今早已被烧的面目全非,老严一看见那块小玉从小戴到大的金坠子就失了魂,紫灼最清楚不过了,这辈子,老严做得哪件事不是为了小玉,小玉死了老严也就死了,老严的哭声听起来无比凄惨,她终于难以压抑心情,抽泣起来。   “小玉……?”   鲸云回过神来已经面如土色,目光茫然失焦,这时,雨停了,天地辽阔,场景却零落,无限放大了人心里的悲伤之感。   许久,他才找回知觉,他从马上爬下来,大吼一声:“让开!你们都让开!”   他推开萧思邈和老严,跪倒在尸体前。   “小玉……?”他不忍看她第二眼。   他捧着她已经面目全非的手,像捧着毒药般全身战栗,他咬牙切齿:“姓许的呢?”   萧思邈回道:“他带着汉军往北逃了。”   他双拳紧握,用力撕开外袍盖在她身上,猛地抱起人,抬脚就走。   老严懵了,在他身后追他:“你要把小玉带去哪?”   鲸云走在前面丝毫不理踩他,抱着人一跃上马,策马而去,寒风从四面灌入他的身体,天旋地摇,他一路嘶吼,一路喊叫。   行至山下,他抱着人下马,跌跌撞撞来到一棵小树前,他将人轻轻地放在地上,他垂着肩膀坐在一旁,盯着小树发呆许久。   “你要的桃树我给你带来了……”   他双拳攥得紧紧。   “我给你带来了……”   天色不开,山石如墨。   鲸云忽然感觉心口一阵阵绞痛,他捶着胸口,凄怆地笑起来,撕心裂肺,笑的眼角潮湿。   为什么……   第二天,鲸云双目猩红地回来,开口便只有一句:“大哥,青虎,我要去杀许咸之。”   赵青虎看了看弋人,有点拿不定主意。   鲸云见状,说:“杀他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回来只是与你们道别,好尽我们兄弟一场。”   弋人开口道:“她对于你来说,当真那么重要?”   鲸云苦笑:“大哥,记得我也问过你同样的问题……”   “……有些事,只有自己心里懂……”   “看来我们都拦不住你了。”他点头,“既然拦不住你,我便带鬼众与你一起去。”   青虎急躁道:“你们别又独独撇开我,就算姓许的是汉军的人,但他敢在我的地盘杀人,我也没理由轻饶了他,要报仇也算上我一个!”   鲸云苦涩点头。   “好!”   青虎的军队在东边,他下令全部撤回,弋人这边极速北上,准备同他们左右夹击汉军。   他们与汉军僵持了三天后,最终,许咸之主动现身。   这边两军控诉完许咸之的罪状以后,许咸之连连摇头:“你们说我杀了小玉姑娘,试问我为何杀她?”   事情却有疑点。   但鲸云不听他半点辩解。   不过,汉军占了个险要之地,他们几次都无法攻破。   “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萧思邈观察这情景,道,“便与他耗就是。”   对于这个观点,比较谨慎的刀锦认为,应该速战速决,以免横生枝节。   杵子觉得他这叫瞎操心。   不过之后发生的事也印证了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48.丛林深处   与许咸之僵持的数日,众人都感觉十分疲惫,原本水匪们因为烹饪技术险些被编入后勤部队,但是因为禹双妹那档子事,鲸云这祸害差点就杀了禹家兄妹,所以嫌隙也越来越大,只能与他们分道扬镳,眼下他们缺水缺粮,但鲸云铁了心要跟汉军死磕。   他们正进退维谷,此时一场蓄谋已久的偷袭打破了这僵局——   刘紫灼这夜睡得不太踏实,弋人来时,她很快就醒了过来,她见他没点灯,问他:“出什么事了?”   他给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马上紧张起来,她忽然闻到他衣服上浓重的血腥味。   她压低声线:“你受伤了?”   他呼吸在她耳边重重喘了几口:“只是皮外伤。”   她不相信:“你不要骗我,究竟怎么回事?”   他身体瘫软,息息就要支持不住。   “有人下毒……”   说话之间,火光已经移到这里,随之也带来无数嘈杂,帐子被刀划开,众人提刀闯入,这些人十分面熟,紫灼认出了他们。   “听闻你姓夜的如何厉害,也不过浪得虚名!”   “哼……”弋人冷笑。   其中一人举着火把移近,见榻上的两人岿然不动,弋人稍稍坐直身体,脸上泰然自若:“你们来,禹越知道吗?”   那人回答:“老大不知道我们来,我们来不是取你们性命,就是想救回大小姐!”   “大小姐?禹双妹?”   “是!”   弋人摇头:“看来你们又中计了……”   那人有些没有底气,吼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禹双妹不在我这儿,我若是想为难她,大可光明正大做,不会偷偷摸摸来。”   “莫非大小姐不是你们抓走的?!”   弋人声音森寒:“你们以为就凭你们,这么容易两次都占了上风吗?”   上回的“意外”,这回的“巧合”,这背后,哪回不是有人的潜心安排?   闻言,水匪的人个个面面相觑,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这两次的事都发生的有些蹊跷,但他们是粗人,向来就这么一根筋,偶尔耍些小聪明,也是漏洞百出,所以赵青虎一直就说他们水匪不成气候,可是谁又能想到众人眼里不成什么气候的水匪,这回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呢?   水匪们还没来得及思量是哪里出了纰漏,就被外面的巨响拉回思绪,短兵相接,铁声铮铮,倏地,无数长箭射进了帐子,众人顿时陷入箭雨之中,疲于挡箭。   弋人猛地将刘紫灼摔进了最里面,刘紫灼被他摔得脑袋发懵,她听他低吼了一句——   “照顾好自己……”   她还没领会他话里的意思,身后的帐子忽然就裂出一个口子,她猛地被一个外力给拉了出去,随之陷入黑暗与喧杂。   她忽然就觉察到了他向她投来的最后一个眼神中的悲悯和决绝究竟意味什么了!   “我不走!”   她话一喊出来就被捂住了嘴。   “住嘴!”赵青虎低吼一句,一只大手在她腰上一提,便同他一起上了马。   她心急如焚,身后帐子的那点光亮越来越远,她手脚并用想要夺回主动权。   耳后的声音在劲风中涣散:“刘紫灼,你留下来帮不了大哥,大哥自有法子!”   半晌,她动静小了,不辨方向中,身下的马不晓得狂奔了多久,她两腿都被颠得麻木了,赵青虎忽然抓紧缰绳停住了马。   “前面的路,马进不去了。”   她看着前面黑乎乎一片,他将她抱下了马。   她双脚一落地,便从脚心起刺麻得无法站不稳,他扶了把她,皱了皱眉,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她同他想象的一样,没什么重量,隔着冬衣,他仍是发现一只手臂环着绰绰有余,赵青虎的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慢慢流动,须臾,他听到她的声音。   “我腿好了,放我下来。”   凉凉的,不带情绪。   他心里一片不名状的失落,他放下她,停了停,不发一言,然后径自握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脚下的路深深浅浅,她几乎是被他拖行着一路走。   她生着闷气,猛地甩开他的手:“我不走了!”   “还有不远。”他沉沉地说。   她冲他撒火:“我不跟你走!”   凉凉的月光洒下来,斑斑驳驳地落在她的脸上,他背着月光看不到任何表情,没容她再开口,他走上去拉她,刘紫灼一旦任起性来浑身蛮力都使上了,她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他一把居然没逮住她。   他怒了。   “不走也得走!”   他气急败坏扔下话,上前抓住还在挣扎的人,很不温柔地将她扛上了肩。   他快速地走,她肚子被硌得生疼,脑袋发胀,她却只喊脚疼。   他停了停,她嚣张的气焰明显小了不少,说话也有气无力,他对此很满意,双手一捞换了个姿势,将她抱在身前。   四周静得只剩他的脚步声,一滴温热的液体倏地落在他的脖子上,之后带着纠缠般淌进了他的衣领,他低头看她,听见了她嘤嘤地哭声。   他开口:“很疼吗?”   她脑袋耷拉在他肩上,气息微微弱弱:“他受了很重的伤……”   “大哥不会有事的。”   她听不顺耳他这么自以为是的话,她现在不想再理他,再也不想了。   他没在意她的心思,脚步渐渐慢了:“到了。”   天色渐白,她已经没什么睡意,他带她进了一个山洞休息,她斜着头看他:“你以前来过这里?”   他升了火,洞里一股暖意的火光亮了起来,他倚着身子,感觉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一时又不知怎么说起,他看着外面林子,缓缓地说:“这个山头是越地的禁忌,没有越人敢进来。”   她瞟了他一眼,兴味索然。   “我与大哥就是在这个没人敢来的密林里认识的。”   “……能活着来活着离开这里的,都不是平常人,这次大哥一定会没事。”   提及他,她心里总是不踏实,但赵青虎这么一说似乎也很有道理,心里一路压着的大石头稍微轻了些,她却也知他特地这么说是安慰她。   她马上就意识到这点,就觉得在他面前有点惭愧,刘紫灼不知犯过多少错,横冲直撞,鲁莽无畏,但她也从不否认自己的错误,于是夜弋人就常常觉得她犟起来丝毫不可理喻,每每都有把人气死的能耐,可要是娇起来的时候,总又甘愿为她化为绕指柔。   赵青虎见过她无数次犟驴样,却少见她的娇,只见过她在大哥身边时才有那种模样,想到心里总会有种没由来的痒,不知为何,现在她看着他的淡淡表情里,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个无数次萦绕他心里的娇笑,他很不自然地撇开脸不想再看她。   他被心里那种焦躁感灼得晃神起来,她这时开口说:“你可不可以跟我讲讲他以前的事?”   他目光浅浅地掠过去,慢慢地扫过山洞墙壁上痕迹……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深冬,林子里的雪积得很深,天旋地转,到处都是作呕的白,那一天就像噩梦一般,他浑身血污,在迷宫一样的林子里拼命地逃,拼命地跑,他不知道是怎么摸索到了这个山洞,他躺在山洞里生命一点一点地流失,在山洞的微光中,他似乎看见什么影子。   夜弋人的出现起初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希望,夜弋人回来时发现自己躲避的山洞里出现了一个陌生人,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他,不过,他看见他睡在那里奄奄一息,于是打算对其缓期执行。   没想到的是,他两天后回来,这个顽强的家伙仍旧没有断气,所以弋人做了一个改变许多人命运的一个决定,他救了他。   赵青虎原先对他满是敌意与不信任,这个少年人的心已经被诸多尔虞我诈狠狠扎了一刀,让他敏感且沉默,但后来他是如何向夜弋人臣服甚至彻头彻尾的崇拜的呢?   那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夜弋人是生来的猎人,遇上林中的山狼群却也棋逢对手,山狼十分残暴,在它们长久统治的密林里它们不喜欢异数,所以它们不依不饶地想要驱逐他们,夜弋人在一次山狼狡猾的围攻中受了伤,赵青虎亲手包扎了伤口,知道他伤的不轻,足足一个月,他都在山洞里养伤,他开始在墙上刻字,是青虎看不懂的图腾,他与他几乎零交流,他默默地观察这个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小孩的一举一动。   有一天,他忽然出去,赵青虎跟着他,他终身难忘那天,夜弋人做了一个惊人的事情,他背着干粮和弓箭,匍匐爬到山狼的巢穴附近,埋伏在那里十几天,终于等到机会来了……   事情发生的那天,具体情景赵青虎没有看到,他只是远远地坐在山坡上看见对面的山谷着火了,他站起来观望,白烟缭绕中,那个一脸倔强的男孩,满身血污拖着一头山狼的尸体缓缓走了出来。   那一刻,天地不分,日光昏昏,他被震慑地不能自己,眼眶潮湿,乃至臣服,乃至崇敬。   他渴望像他那样的毅力,像他那样的报仇,淋漓尽致……   赵青虎的思绪回来,目光又落在石壁上那些苍劲有力的图腾上,他回望她,说:“大哥的事没什么好讲的……”   夜弋人的过去也只不过用“狠绝隐忍,睚眦必报”几个字就能总结了,而他赵青虎甘愿臣服于这种野蛮原始的力量,无比歆羡。   他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对于她来说都太过残忍了。      ☆、49.浮生若梦   赵青虎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才打回一些野物,回来时看见紫灼满头大汗,面色苍白地蜷缩着,他扔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拨开她脸上的乱发,唤了唤她。   “喂!醒醒!”   她两眼无力地转了转,他帮她擦了擦汗,托着她的后颈将她扶了起来。   “哪里不舒服?”   她手指向下指了指,他马上去查看,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脚翻到了合适的姿势,问她:“是这里吗?”   他正要脱她的鞋,她忙不迭地阻拦他:“等等……”   她脑门上冒出汗来,好容易说出两个字,赵青虎不晓得她有什么顾忌,但他早知道她的脚有痼疾,便当她是讳疾避医。   “我……先吃药……”   “药?谁给的药?”   “许伯……”   他不是太熟悉这个许伯,不过夜弋人十分相信他,他帮她拿出药瓶取了一颗喂她服下了,片刻功夫,她脸色便恢复了一些。   赵青虎这边又替她脱了鞋子,一看到她脚他有点傻眼,脚踝有些发黑肿得老高,脚掌部分呈现扭曲疲软的姿态,他马上就知道她的脚脱臼了。   “伤这么重你怎么不说?!”   她不看也知道自己的脚如何可怖,咬牙反问他:“我说了你也没停下来!”   他头上出了密密一层汗,又是震惊,又是怜惜,语气从未有过的柔弱下来:“你这个倔丫头,这一路你是怎么忍过来的?”   她的思维跟不上事态,此刻这种状态,她的逻辑她的固执她的顽强,统统被情绪战胜,她的情绪告诉她,赵青虎在可怜自己,所以她把对他的成见暂时完全忘记,不由自主,他问她,她就顺其自然地回答他。   “我路上偷偷吃了许伯的药才不疼的,刚才药效过了。”   不悲不喜时,她的表情有点呆,表情还有点不合时宜的认真专注。   她忽然发问:“你会不会接骨?”   他愣了一下,回神说:“我不太会。”   她似乎苦恼:“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大哥让我三天后带你出去。”   “三天?”她更为苦恼了,“那我出去不成废人了?”   他看着她,她眼神中空空如也,没有厌恶,没有算计,他想,鲸云常说她是个呆子,他一直并不认同,他见她向来都是盛气凌人,她一旦真如鲸云所言那样,他就觉得心里复杂难言。   可其实这样也好……   她若成了废人,或许大哥就不想要她了……   这样的念头一来,他立刻停止了它,不再往下想。   他折了几根树枝来,缠在她的脚上固定住伤处,然后默默生火,她坐在一旁看着他烤肉,口水流了一大把,赵青虎真当她是废人,喂她吃肉喝水,她坐那美美的享受,最后还一脸魇足,他对此谄媚样十分无语。   刘紫灼深深诠释了什么叫有肉就是爹!   吃饱了,她问:“弋人为什么让我们三天后回去?他要做什么?”   他目光回避了一下:“我不知道。”   “真的?”   “是。”   他问她:“许伯的药药效多久?”   “大概两个时辰。”   他又问:“药够吗?”   “差不多……”   此后的许久都是漫长的沉默,傍晚他继续喂食给她,一言不发,她聒噪不起来,只好吃完就睡了,他也倚墙休息了,半夜时,她哼了起来,他走过去询问:“又疼了?”   “嗯……”   他眉头紧皱,其实他对于自己无法帮助到她这件事感到非常自责。   “药呢?”   她疼得全身无力,示意她在衣服里,他翻出来,喂她吃完,许久,她才好转,这一回的药效只维持了一个时辰不到,他被折腾得几乎没睡,而紫灼的脸色惨白,天蒙蒙亮时,赵青虎决定给她接骨。   “你别动……你会吗?”她知道了他的意图,她吓得直往里缩。   “我看过别人接过骨,我试试。”说话间他就靠了过来。   她一听,更是抵死抗拒了:“我不接!我不接!”   他满脸疲惫地哄她:“你别怕,接完就不疼了。”   她直摇头,眼泪转眼就掉下来,害怕得浑身发抖:“你又不会!”   他皱着眉不知如何是好,不帮她接势必都要见她疼得锥心刺骨,可她这么伤心害怕,他也无法勉强她。   他被她哭的心乱如麻,他将她抱入怀中:“别哭了,你害怕,我就不接了!”   她在他胸前闷闷地哭,他不晓得为什么她这么爱哭,只知道她每哭一声自己的心都直往下沉。   “我不要变成瘸子……我不要变成废人……”   他眉心更纠结:“我不会让你变成瘸子!”   她吃了许伯的药,虽然伤处是不疼了,但全身都没多少知觉,反应跟着也有点缓慢,他像哄小孩儿一样哄她才将她哄的安定下来,他一边哄她一边跟她商量了许久,她勉强答应他让他替她接骨。   她最后还是不放心,泪眼朦胧地叮嘱:“你手轻一点……”   他点点头,她把眼睛闭了起来,他一直跟她讲话分散她的注意,没耽误多久,她听见清脆一声,浑身一凌。   “好了……”他同样紧张过度,来回检查了下,发现已经将脱臼的脚踝接了上去,她脚肿得利害,也看不明白骨头是否有偏差,不过他不懂这些,只知道自己安上去了,大大松了一口气。   “疼不疼了?”   她愣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   外面的密林里有太阳的散光透了进来,大概是到了中午,山洞里也稍微亮了一些,赵青虎看了看她一脸断片的懵样,忽然靠了近些。   “怎么了?”她仍然是那副不太在状态的表情,看起来很纯情。   他的眼神中探究不出任何想法,在她好奇的目光中,他忽然吻在她的唇上。   她无力推开他,他则浅尝辄止,抬头观察她的表情,她一脸震惊,他皱了皱眉,转身走了出去。   不知是后悔还是难以面对,赵青虎一直到天色发暗时才回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平淡地问她:“好点没有?”   她背着洞口,没回答他。   他早料到如此,轻轻走过去,把采来的果子放在她身边,她微微动了动,眉头皱得很深,她的模样不像是厌恶,他不由松了口气:“哪里疼?告诉我!”   她眯缝着眼瞧他,半天讲不出一个字,他探了探她额头,及手之处十分烫人,他晓得她又病了,不禁恨自己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早发现就不会这样!   他用打回来的山泉水给她擦了擦脸,他以为她得了伤寒,着急地不得了,反反复复给她擦了几次之后,她的热度居然有些好转了,她动了动头,意识也在恢复。   “好点了?”   “嗯。”她只给了他一个单音节。   他不再讲话了,知道她不是伤寒就放心多了。   她也有点纳闷,她猜是许伯的药有副作用,他给她时嘱咐过不能多吃,这家伙也没给其他病人临床观察过,没说过吃多了有什么反应,她只想着不疼,所以也没管那么多,一次吃了这么多,断然是不好。   之后的时间,他寸步不离她,有些尴尬的事情他帮不了她,他就给她做了一个拐杖,她并不知道这个男人原来心这么细,她忽然想起那个吻,耳根有点烫,她记忆里并没有和他有这层关系,只是他不讲,他的想法,他的念头,他都不讲,如同一切没有发生,他无微不至地照料她,什么也不提。   外面下了雪,雪花被风带了进来,碎碎白白,很干净,满山一定又是空荡荡的白,她的思绪也成了一座空城。   第二天醒来时,她趴在他的怀里,她想,这一定不是自己主动的。   她一动,他就睁眼了,有那么几秒,气氛僵硬。   “你昨天说脚疼,我……”他自己也解释不下去了。   她头发乱了,双眼迷蒙,挣了挣想离开。这时,他忽然手臂一用力,化解了她离开的动作。   “还有二天……”   他声音有点颤:“……我们假装忘记外面的事,这里只有我和你。”   他脑中浮现她穿嫁衣的模样,浮现她那回神志不清哭着抱着他的模样,浮现初见时她娇憨的模样……   情再难自已……   赵青虎跟弋人不同,弋人的心事总是放在自己心里不说,可他没什么城府,也没有多少沉着,他向来是个直白甚至还很冲动的人,赵青虎难以忘记她在他记忆里留下的痕迹,那些酥酥痒痒的碰触,那些他排斥却无法压制的冲动,那些不为人知的念头,他其实统统都想让她知道。   尽管他总扮演坏人的角色,但她知道他不是真的坏人,她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有时真跟狗的性子很像,别人稍微对她好点,她就变得温顺。   “你怎么……?”   他与她距离很近,呼吸都能相撞,紫灼的这件事,他想一直作为一个秘密藏着,但是人刚刚醒来时,理智总是被感性所代替,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都是覆水难收,他索性鼓足了勇气,再没有顾忌。   “就两天,让我照顾你!”他说得很坚定。   “你疯了!”她想从他身上爬起来。   见状,他一发力,翻身压住她,目光再次相撞,只是这次,换成他居高临下地看她。   他胸口起伏,重重喘了几口气,立刻从她身上离开了。   白天收罗些吃的回来他就不再出去了,他不声不响地喂她吃东西,喂她喝水,她的脚却在恶化,许是血液不循环,她脚上肿起来的地方生了冻疮,鞋子都脱不下来,他最后没办法,用刀割开了她的鞋子用伤药给她揉着,没有轻薄的意思,她那只脚的模样完全没有什么美感可言,何况自己也是蓬头垢面的模样。   晚上他将她抱着入睡,她推不动他,只好任由他。   有时他带她到洞外去看看雪景,他不忘她喜欢吃零食,所以在外也给她备好了吃的,她仍是惊讶于他的细心,在她心目中,他分明就是个糙汉子,脾气也不好,也不温和……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呢?她对每件事都不是很灵敏,向来是的,也不容她想明白,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最后一天也结束了,到了离开的时候。      ☆、50.兄妹相认   第四天早上他们醒得很早,似乎知道他们要出发了,外面的雪停住了,赵青虎什么话也没有,一夜抱住她入睡,睡眠很浅,动作间有些疲惫,他替她理了理头发,她皱着眉,脸色不好,他不理会她什么心情,帮她简单打理之后,拉着她就往洞外走,她在他身后一瘸一拐的,他侧头看了眼,便抱起她,走到了雪地上。   她的声音在他胸口响起:“出去之后我们就不能这样了。”   他动作迟疑了片刻,说:“不会的。”   天色未全亮,他们在密林穿行仍是很暗,她稳稳妥妥的被他抱住丝毫没有发现脚下的路有多么难走,这段路走了很久,她再睁眼时就感到了光亮,她知道他们出了林子,那匹马仍被拴在外面,他低头看了看她,带她上了马,回去的路不知为何走得是那样的慢,一直到中午时,她才见到弋人的帐篷,一下子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仿佛这才从这三天的臆想中回到了现实当中。   距离那里越来越近,赵青虎就愈加难以形容那种心情,因为就跟她想的一样,他是个简单且粗鲁的男人,他无法直面自己细腻的心理,她在临近那里最后跟他说了一句话。   “你如果喜欢我,就不要再喜欢了,我一点也不好。”   他一动,心里苦笑,觉得自己更加难以自拔了。   接她的人是许伯,一见面就发现她脚不对劲,一看赵青虎给她做固定的一个木条还在上头,再看看那只脚分明肿了一大圈,这下子身为处女座个性的许伯有些怒了,一路絮絮叨叨说赵青虎的不是,她没力气看他们两人掐,就询问弋人的伤情,许伯则楞了一下,高深莫测地回了一句——   “等下你自己看吧!”   紫灼对于他这种卖关子的态度比较无语,不过许伯对弋人可忠心着呢,他这么淡然,那说明弋人没有大问题,她进帐子时,弋人就等在帐中,紫灼一见着他就想哭了,跛着脚冲过去抱住他。   “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没事,反倒是你又受伤了。”他摸了摸她的脸,“是我不好。”   她嗅着他的味道,想到洞里的事情,她心里生出一些罪恶感来,抬头就向他的双唇亲了上去,他一怔,没料到她这么主动,她横冲直撞地吻着他,没什么技巧,他仅是托住她后脑一发力,便把她没有章法的“招式”给吞没了,她被他亲得浑身软成一滩泥,趴在他胸口气喘连连,伸手还不忘在他身上摸了摸,问:“到底伤在了哪?”   他握着她的手,带她放在自己右边的软肋下:“这里。”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了触,弋人感觉酥酥麻麻的,连忙握住她的手阻止:“灼灼,别乱动!”   “哦……”她脸唰地红了,自己这个动作姿势什么的都太暧昧,肯定让木头哥哥心里狠狠的邪恶了一把。   这时帐外响起了战鼓,她马上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弋人见此,对她勾了勾唇角,总觉得弋人自打因为九花醉铃而入了魔气之后,整个人也变得腹黑了,一举一动也阴鸷妖冶得很,他神秘一笑后,表情又变得凉薄起来,满眼的运筹帷幄:“听,围猎终于开始了。”   战鼓大作,外面的洼地上打成了一片,确切的说,是鬼众哥哥们群殴一人,洼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很多人,对方死伤惨重,那被围在中间的人苟延残喘反抗了许久,早已体力不支,围观的有许多人,这其中居然还有许咸之和汉军,她抬头向他询问:“他们怎么在?!”   弋人目光温柔地安抚了她欲发的怒火,不管怎么样,许咸之在她心目中仍是杀害小玉的凶手:“我们接着看。”   弋人忽然又开口,对前方大声命令道:“要活的!”   鬼众们得令后,下了绳子,套住了人,三两下就把人给绑了过来,只见那人全身都是血污,头发散乱,弋人低头对她耳语:“这人就是杀害小玉的凶手。”   她一怔,鬼众中有一人抓着他的头发使他抬起了头,紫灼握住他的手紧了紧,心猛地一沉,她全然没有想到弋人口中的凶手居然是他——   “烈弩!怎么会是你?!”   他吐了嘴里的血,抬眼斜看着她,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就不能是我?”   她摇了摇头,他们认识那么久,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就在昨日,而这一切,今日就被打破,她满腔怒火,背着手背用力地擦了两下眼泪,问他:“小玉当真是你杀的?!”   “成王败寇!”他嘴边还有冷笑,“她的确是我杀的!”   萧思邈在旁边摇了摇头:“若没有猜错,太子刘彻的下落也是你透漏给闽越的吧!”   “……你勾结了闽越的人,企图在我们两败俱伤之后再来攻击我们。”他淡然接着说,“若不是我们诈输,你还不会露出马脚。”   弋人定定地看了看他:“你心太急了,不该杀小玉。”   得知刘彻的事也与他有关,她更是费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烈弩一脸无畏:“要杀便杀吧!你们什么都不会问出来的,如此死我也无憾了,就当赔给小玉一条命!”   “你赔得起吗?!”鯨云大步走了过来,他已经知道了真相,见到了人立刻拔了刀。   萧思邈连忙喝止:“慢着!”   鯨云捏着刀一滞:“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若死了,很多谜题就解不开了。”他顿了一下,“更何况……小玉姑娘不希望他死。”   鯨云表情愕然:“你说什么?!”   “这件事还是我来讲的好。”   帐内忽然传来人声,老严从里面走了出来,老头子当真老了许多,鬓发皆白,面色憔悴,他走到烈弩面前,忽然跪了下来,拜了一拜,瞬间老泪纵横。   烈弩无法理解所见之事,愕然开口:“你……”   老严挽着袖子擦了擦眼泪,抬头看他:“你一定是记不得老朽了,老朽姓严,名方臣,多年来一直住在寿春城,主人遇害之后,老朽带着主人唯一的幼,女四处流亡,从此再不向任何人提及名讳与身份,一藏就是十五年……”   烈弩心中大颤,他讲到此处,他定然是想起来了,十几年前,严方臣,寿春城,还有小玉……   他觉得这真相远比杀了他更可怕。   “小玉……小玉……小玉……”他不停地在口里念这个名字,两眼猩红,低吼着问:“小玉本名是晁小玉?!”   老严见状,不忍地点了点头。   他终于忽然大悟,发狂似的吼叫起来:“是小玉!是小玉!我居然杀了小玉!”他吼叫着将头狠狠地砸在地上,一下下砸出血来。   他怎么那么蠢?!他找了那么多年的人,却一直就在他不远处,一直都在……   小玉就是他找了那么多年的妹妹!   “够了!”萧思邈喝道,“小玉没有死!”   闻言,他怔住:“你说什么?!”   “她没有死,天机的人追到了那里,你虽然放了火,但是还是救出了人。”   “她没事就好!”他力竭地躺在地上,眼中如死灰。   萧思邈对他可没有老严那般的故主之情,在他眼前只是一个犯人,他习惯用瓦解犯人口吻同这类人讲话:“你原名晁烈,你父亲晁错本是当朝御史大夫,当年他进言削藩,却引来了一场‘七王之乱’,于是皇帝杀了他满门,没想到他一儿一女虽幸免遇难,日后却互不相识,自相残杀。”   “……晁错这个天机楼传人的身份只有老严一人知道,本来耳听八方之事,万事皆在自己的掌握又有什么不好,但他一心在那庙堂之中,他一心辅佐明君,可惜啊……”   “不要再说了……”他缓缓地说,“你们想知道什么?”   “你想要什么?”他反问。   “我、恨、大、汉。”他一字一句地说,“不是因为他杀了我父亲,而是因为他屠了我满门……”   他闭上眼睛:“……本来,我与天机楼几次合作,便想借天机楼之势报仇,我看出来,天机楼大部分力量还抓在老严手里,所以就想从小玉身上下手,可是事与愿违,我便想借杀她让你们与汉军为仇……”   他双眉紧皱,许久说:“刘彻也是我引来,我故意透漏给他刘紫灼可能还活着的消息,带他一路来这里找你们,为得就是把这南疆的局面弄得更加混乱。”   弋人开口道:“你虽有些城府,却有勇无谋。”   烈弩面如死灰。   弋人又说:“再告诉你一件事,当年你父亲的确是皇帝所杀,不过你一家之死却另有其人所为,只是你想找他报仇也是难了,那人便是当年诸王祸乱时领头的吴王刘濞,早已被诛。”   他说完这话便扶着紫灼退离洼地,所有人都退散,洼地只留下老严和烈弩,他替解开了绳子,他却宛如死人,老严无奈擦泪,许久,他问:“小玉可好?”   老严说:“受了轻伤,养几天就好了。”   他心头稍微释然了。   晚上,鯨云缠完了小玉,小玉偷偷透过帐门,发现烈弩仍跪在她帐外,她看到那个人影,也是心酸,老严去劝过了他几次也没用,她踌躇片刻,打着灯,走了过去,鯨云看着她的背影,他知道他们兄妹的事他插不上嘴,便默默地看着。   灯笼照亮了烈弩满是血污凝结的脸,她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他仰头观望她:“对不起……对不起……”   “哥哥……”她唤着他。   他们这一路何等坎坷,相认也是如此艰辛,他们隐藏了身份那么久,久到了忘记自己曾是谁了。   他满眼惆怅:“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她跪坐在他旁边,伸手捧起他的手:“你的手上有个像月牙的伤痕,以前你总包着我看不到,那天我一看见就想到老严曾经说过,哥哥手心有个弯形的伤,是我出生那天弄伤的,本来只是觉得巧合,哪知,一查竟然发现你曾在许多年前就托天机寻过寿春城的事情……”   “对不起……”他似乎除了这句话就没有别的可说了。   小玉被鯨云扶着回了帐子,他们知道,他想要用自己的方式赎罪。   小玉望着外面,一夜无眠。   同样无眠的还有紫灼。      ☆、51.月下定情   夜弋人发现,紫灼这次回来后十分黏他,他也发现,她这次虽然受了苦,却只字不提。   他看着她尖瘦的下巴,再也没有过去圆乎乎的模样了,虽然是瘦了,不过比起其他姑娘来,她还是水灵多了,过去她被娇养着,却除了没断奶之外就没什么显得娇气的,现在在他身边,她倒显得娇气了,他晓得她从小就是个暖人的孩子,她不见得真的有那么美,不过她是奶喂大的,肤色也跟奶似的,白得精致,她挨上来同他亲昵时,他觉得每寸皮肤都战栗兴奋,她笑着亲亲他的脸,抱着他的脖子哼哼唧唧的。   他忽然问她:“这三天发生了什么?”   闻言,她趴在他身上就开始装死。   “灼灼,灼灼……”   “我睡着了!”她继续装死。   弋人目光稍微动了动,眸色很明亮,一副了然的样子。   她真傻,她却不问,这三天他又做了什么。   “傻丫头,你再这样,我就不告诉你这三天我支开你都干什么了。”   她原地满血,两眼睁得圆圆的,很有精神的样子,兴味盎然地问:“说!你背着我做了什么坏事?”   他笑:“醒了?”   她仰着头,像只胜利的公鸡,十分傲娇,理直气壮:“醒了!”   他忍不住她脸上亲了又亲,说:“我做了两件坏事。”   “快说!”   “我这回除了水匪的人。”水匪几次袭击他们,虽然中间有误会,不过他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呢?   她知道她家木头很记仇,所以也没有惊讶,她能说他什么,最多感慨句没有烤鱼吃了,她这边安静地听着,他却没有下文了。   “第二件坏事是什么?”她等得不耐烦。   他笑了笑:“这个以后再告诉你。”   “以后是什么时候?”   “等你脚好了再告诉你。”   她老不高兴地趴在他身上磨牙。   他目光又转了转:“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头一歪,此人已卒。   紫灼脚上的伤许伯给她处理了,还替她放了点血,敷了药,这只脚终于消了肿,不过消了肿的脚上也是皮皱皱的,他十分舍不得地给她揉了揉,晚上的时候,傻丫头赖着他不肯走,他没法子,又心猿意马了一会儿才入睡。   刀锦与吴杵这三天目睹了夜弋人的手段,远比他们想象的残酷,他们面对那片战后的洼地感慨,刀锦知道杵子是个直性子,怕他感情用事,就说:“他如何我们管不了,刘姑娘无事便行了。”   “为什么?”杵子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现实,如此弱肉强食的世界……   “可能他有自己的想法吧!我们不用管那么多。”   何况他们也不会在此地久留了。   烈弩在外面跪了一夜,清晨的时候不辞而别,烈弩的所有都在那一瞬间已经塌陷了,他曾经自以为重要的与他一切赖以生存的借口都变成了荒谬,所以他想要以自己的方式来偿还自己的过失。   弋人他们与汉军缓慢行进,到第五天,他们迟迟未决定是攻是守,半夜时候,却见烈弩浑身是伤的回来了,他还带回了刘彻,他将人交给汉军后,从此不知去向。   为这件事,从来不哭的小玉哭了很久。   记得小玉初次见到烈弩时,他见姑娘可爱,就把自己的头发贴在脸上想吓唬她,小玉一抬头就看见他一脸的“大毛胡子”,小玉吓得拽他的头发,疼得他哇哇叫,她却一点也不哭……   或许这确实是命运捉弄,小玉和烈弩这么多年来,离得那样近,却又丝毫没有发现彼此,从未认识一般……   刘彻被稳妥地送回了长安,许咸之有些尴尬地同他们告了辞,没有人在从中作梗,南疆的战乱很快就被平定了,极门的事情也早就告一段落了,他们总算真的消停了下来,鯨云因为小玉的事,因祸得福,与小玉定下了婚期,一个月后就成婚,终于是美满了。   紫灼跟着弋人的部队仍旧在南越境内,住在一个竹楼寨子里,日子过得太没压力,她脚伤也好得快了,没在外面颠簸,那些冻疮也有了起色,她也被养得重了些,弋人抱着称手多了,说到小玉跟鯨云的婚事她还真有点为自己着急了,她弄不准弋人的打算,弋人的世仇她不是太了解,总觉得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痛。   紫灼没少抱怨鯨云给小玉送了多少礼物,而自己什么也没看到,还假装生气地跟弋人闹了几天别扭,她几天不怎么搭理他,他就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以前也没少送东西给她,不过经萧思邈的一指点就知道了,虽然她答应跟他,不过他从没给过她定亲信物,她当然不高兴,所以才变着法地跟他闹别扭。   弋人也觉得萧思邈说得有理。   那天,老严当起媒人给她送信,萧思邈为此还给他们设计了个月下私会的桥段,萧思邈光看那模样一本正经又儒雅矜弱,其实肚子里这些风花雪月的淫诗滥歌可不少,整个一腹黑工作狂,萧思邈很满意于自己的布置——   竹楼寨子挂满了灯笼,那幽幽的灯笼一直挂到了那处他们将要私会的河边,河水很浅,淌水就能过,这就给他们谈不拢时,一个跑一个追提供了场所,到时也好湿漉漉的……河里有一对白鹅双宿双栖,河岸上还放了一块大光滑的石头,萧思邈想,在这里推倒多方便呀!河边搭了个竹屋子,屋子里一应俱全,要是他们想要私定终身也可以直截了当……   又是湿身,又是私定终身什么的,弋人要是知道他脑补的内容,一定会打到他脑仁发疼……   不过话说回来,萧思邈的布置还是相当不错的,灯火点点,竹屋,小河,白鹅,气氛绝好,紫灼傻呼呼地,什么也不知情便去赴会了,一路的灯笼看得她一愣一愣的,她东张西望地顺着灯找到了那个小河,她等了不一会儿,那个青衣男子便来了,萧思邈他们躲在暗处也是激动一把,弋人从暗处来,开始看不清,等看清楚时,萧思邈觉得自己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这……   可叹萧思邈机关算尽,事事都精心布置了,唯独将他自己准备的礼物给算漏了,他居然这样就来了……   刘紫灼愣住了,她看见弋人风度翩翩地走了过来,脸上表情很严肃,手里还牢牢牵着一头水牛,哎!水牛?!这个画风根本不对呀好不好?!   紫灼脸已经黑了,弋人的表情还是很严肃,没话找话说:“你来啦!”   她无语地点头。   他把牛牵到她面前,那牛不情愿的“哞”了几声,他把缰绳交到她手里,十分慎重:“这个送给你,它刚产下小牛,奶水够喝几个月。”   她已经开始凌乱了,听他又说道:“等天暖和了,我就让人跟你提亲。”   等等,她听出苗头来了,他是打算用这个破水牛就把她骗回家吗?!她相当的气愤,可是这种事情难道要她一个女孩子点破了吗?她有委屈难说,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一把将缰绳摔到他手里,狠狠地说:“我不要和你成亲了,要成亲你跟它成亲去!”   凭什么别人结婚都是鲜花礼物,到她就变成灼灼和放牛娃了?!   言罢,紫灼能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红色,不过那又怕个鬼啊!她推开他就往回跑,弋人连忙上去追,他一着急用力过大了些,紫灼被他拽得失了平衡身子一歪倒在了那块事先就准备好的大石头上,他顺势也倾在她的身上,萧思邈他们在他后面给他默默打了一回气,弋人轻喘着看着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这个……蠢猪!”她被他逼得没处逃,身子一矮从旁边溜了,她眼神不好,十分不幸地冲进了河里。   他连忙又跟过去,她被河水激得真要哭了,偏偏这时候被他们惊扰的大白鹅伸长了脖子要来咬她屁股,她眼泪鼻涕地被它追着跑,看到弋人就抱了上去,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弋人这时志得意满地伸手甩开了肇事的大白鹅,把她抱在了怀里,她浑身都湿漉漉的,抱着他大哭还不忘表明自己的立场:“我不要大水牛!”   “好……不要它。”他努力安慰。   “我要礼物!我要礼物!不然就不嫁给你!”   弋人这次才觉得自己选得礼物不好,他其实很纳闷,因为萧思邈跟他讲诗上说有人给姑娘送木桃,有人送白鹅,有人送香草,所以自己送头水牛又怎么了?!况且以前也没见她这么讨厌水牛的,看来水牛的事不能再提了。   他抱起她上岸,他见这里离村子远,便抱着进了竹屋子,里面还亮着灯,弋人很无语地发现屋里居然还有热水和衣服。   两人无话,各自换了湿衣服,又将屋子里升了暖炉,两人靠着炉子坐在地板上,她嘴里哼哼唧唧的,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头靠了过去,他握了握她的手,忽然抬手解了自己的发带,长发一瞬间倾泻,弋人将他手里的红色发带放在她手里:“我们族人中的男子从小起就一直绑着一个红色发带,它的意义远不仅是一条发带而已,它就像我们祖先的图腾,一直延续下来,现在,我把它给你。”   其实他早就不将自己当做猗族人了,他带着它,是为了让自己不忘初心,不忘仇恨,这样他才能够坚持下去。   她看着一头长发披散的弋人,再看看手里的发带,伸手将它绕在自己的手腕上,弋人静静地看她绑好,她忽然仰头亲了他,灯光斑驳,两个人的头散乱着,纠缠在一起,他被这靡乱深深刺激到了,深深回应她,强悍地占领她。   她回过神来已经躺在了地板上,他的头发在她脖子上骚动,痒得她想挠,她被他亲得透不过去,拉他的头发他也不理睬,他恣意地吻她,一双手很不老实地在她身上移动起来,她情急之下揪住他两只耳朵,他疼得咬牙切齿,一脸欲求不满地抬头看她。   她眼睛红红的,满头头发乱蓬蓬的,衬得她脸像花似的,他心又狂跳起来。   她见他还不清醒就又拧了他耳朵一把,他表情很吓人,若旁人敢做这事一定死得很惨。   她被他瞪得小心一颤,忘了在压迫与被压迫关系中,她一直处于农奴阶级啊!不过这一次她壮了胆:“这个礼物太小气了,我要再考虑下!”   弋人有些愠怒,就听她又说:“以前我是猪油蒙了心才会那么容易答应你的,以后看你表现!”   这是要翻身做主人的节奏啊!   他气极,反笑:“你……”   “你还不扶我起来?!”她傲娇女王附体。   他依言,她有些得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奖励你哒!”   他沉沉地说:“别再亲了,再亲我就要做坏事了。”那表情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十分认真。   她捂脸:“什么坏事?!”   他一脸阴沉:“是成亲之后才能做得坏事。”   她听得一鼻子血啊……   她低头小女人样的看了看手上的红色发带,忽然想到弋人既然留着它,那他见了他族人之后又会怎样呢?   “弋人,你找到你的族人后要怎么做?报仇吗?”   他目光黯淡下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向他们报仇,我只想找到他们问清楚当年的事情。”   也许这就是他的执念。      ☆、52.风大boss   小玉的婚期很快就到了,鯨云忙得不亦乐乎,鯨云这笑面虎高不高兴表情都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不过谁都知道他现在内心无比得瑟,婚礼的事宜被他处理得井井有条,经过了那些事情,老严也认清了鯨云和弋人都是真心对这两个丫头的,对她们来说未尝不是个好归宿,自己也就不多事了。   南越城中的建筑相距中原有些差别,这里不似长安城那般壮阔,宫殿也矮了一些,布局中有些曲折,却有些异域的浪漫情调,背山傍水,确实是个好地方,卫棠道贺过走了,小玉坐在楼上发了一会儿呆,紫灼知道她以前是喜欢卫棠的,虽然没说过,但是每回见到卫棠总要小心翼翼的,生怕卫棠讨厌她似的,正因为如此这感情太过于小心了,两个人从未点破,从未说明,之后也不了了之,不过,不管到哪一天,紫灼相信,小玉心里最喜欢的那个人永远都是他。   人世间的情感就是那么爱捉弄人,你的终身眷侣不可能非是你最爱的那个人,就像你明明要的是一瓶水,但是最终你却只得到了半瓶水,可是你委屈地拿过来之后,发现原来半瓶水就已经够了……   这些,小玉都比紫灼看得明白。   小玉的婚礼温馨,甚至还有些朴实,没搞大排场,鯨云这回还显得有些急,直接爬上了楼将人背了下来,迎亲的轿子摇摇晃晃地将人接走了,她目送她走,无意间与城楼上的一个男子互视了一眼,她一触及到那个目光就心虚地低头,藏到了弋人的身后,弋人抬头向上寻了过去,赵青虎站在城楼上与弋人对上了眼,后者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紫灼假装若无其事地将人拖走了,晚上鯨云的宴会上,紫灼喝得熏了,弋人心骂这个傻子,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一看到酒就往上扑,于是婚宴一半,弋人就把人拖走了。   鯨云被灌得脚底打飘,来到洞房时,就被满眼的红给扎了眼,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一见到新娘子,他就笑着趴到她的腿上,仰头看她,她惊得腿一缩,他笑得更灿烂,从盖头下面窥她的模样,小玉不能打他,她怕一动把盖头掉了就没福气了,于是只能静坐着任他欺负,等他欺负够了,他伸手郑重地挑开了盖头,新娘子低眉坐在哪儿,眼上还有眼泪,他过去给她擦,问道:“怎么哭了?”   新娘子委屈地看了看他,伸手指了指旁边的酒,他笑着捧过来两杯酒与她喝完了交杯酒,末了问:“现在可以说话了?”   她还是垂着头不说话,他笑了笑,轻手轻脚地爬上床,随手放下了红帐,低头轻轻落下了吻,也好,夜还早,慢慢说……   这夜,鯨云给她讲了许多事情,包括他怎么去了寿春城,包括他是谁……很多很多,多到她全记不得……   最近弋人没少送紫灼礼物,其中还包括一对耳环,他一直惦记着将她耳朵上的坠子给换了,拿了几次都没拿下来,心里不知把那个逃城城主骂了多少回,她收着他的礼物得意了很久,天气已经不凉了,过完了年,在惊蛰那天,南越王设宴邀请他们,赵青虎的爷爷是个精神的老头,头发全白了,双腿也不好使了,不过说话还是很有力,时或朗朗大笑,紫灼原本不打算去的,不过纠结了下,还是跟着他去,回来后,作为听话的奖励,弋人还了他以前允过她的一件事。   他表情神秘兮兮的,她一看便知他有话要说,她踮脚环上他脖子,审问起来:“怎么啦?”   “上回我还有件事还没告诉你。”   “什么事?”   “那三天我还做了一件事。”   她眼睛一亮。   “其实……”他稍微有些犹豫,“我用那三天的时间让青虎认清了一件事,即便他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他也得不到你。”   这两个人的性子他都太了解了。   可惜夜弋人自以为掌控一切,却使得许多事情变得更混乱了,他也为他的自私付出了代价,他永远失去了紫灼的健康,紫灼的那只脚虽然伤愈了,却也废了,许伯告诉他,她的脚可能再也无法恢复如初了,他一直不忍心告诉她。   山洞那一幕幕又涌上心头,她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转头就走,他连忙拉住她。   “对不起。”   她心头有种深深的被欺骗感,转身怒视他:“你混蛋!”   他安抚她:“我知道我做得不对。”   “你就不怕我被他抢走了?!”   他片刻间有点慌神,他以为自己将人心控制在自己手里,却从没想过他们可能会出乎自己的范围,他忘了,这世间,人心最难以掌控。   他脱口而出:“那我就再把你抢回来!”   其实,他试探赵青虎的同时,也是在试探紫灼,他的眼里不容半分背叛,他也要她认清楚,她最重要的人到底是谁。   可是现在,他后悔了。   是他太自私了,他敏感了,他太怕背叛了……   但是,他却要正视自己的错误,他让她知道,他是多么的不折手段,多么的心胸狭窄,他不能逃避这样的自己,这是他的本质,他要她看清。   她委屈地看了看他,将头靠在他怀里,心里难得的患得患失起来。   为什么她觉得以前不懂他,现在倒是渐渐懂他了呢?这就是他,离得那样近,那样真实。   她嘟囔着:“你以后再这样我就不原谅你了……”   “好……”   鯨云跟小玉两口子幸福得都快没朋友了,成天也不见他们出来见人,至于紫灼和弋人的婚事也提上议程,婚期订在两个月之后,这事全交给萧思邈打理的,萧思邈做得风生水起,得心应手得很,光是给紫灼的嫁衣都改了又改了好几回,紫灼显得紧张很多,每天忧心忡忡,心神恍惚,还有些神神叨叨,伺候这货,弋人感到鸭梨有些大。   那天,她又坐在楼上对着外面发呆,屋子里有奶味,她肯定刚喝完奶,奶色的后颈露在空气里,弋人咽了咽口水,本来他不喜欢她身上的那股奶味,可是这么多年下来,他习惯了,觉得也不坏,她吃完了东西,就犯起了困,他走过来,刚要逗她,她发现他了,她诧异地看到,弋人脸色一变,忽然低声:“别动!”   她吓了一跳,本能知道有什么不妙,他见她盯着她的头发看,她似乎感觉到自己头发上有什么东西,他伸手过来,她头顶上的亮光一暗,他把掌心一张开,手心居然是一只红蜘蛛的尸体。   她心中大骇,这种生物这么多年来一直像个梦魇一般,成为了她最害怕的东西,这一幕似曾相识,多年之前仿佛发生过相同的事情,她连忙拉着他的手查看:“被它咬到没有?!”   他摇头:“我没关系。”   他双眉微皱,仔细看那只蜘蛛身上的纹络,居然与多年前长安出现过的如出一辙。   是风曳阳!   风曳阳就像故事中boss一样存在的人,许多的事情皆因他而起,因他出现产生了一系列的蝴蝶效应,若没有他,小玉老严还有许伯他们也不会流亡到她的封地,她也就不会被搅和到很多事情当中去,固然也不能知道很多真相,后来她也就没有那样的勇气绝此离开封地了。   这个人当年到底为什么而来,又为什么而去,都没有人知道。   而如今,为何又忽然出现?!   这回的目标会不会还是血呢?!   他深思。   “会不会是那个人又回来了?!”   “即使不是,也是难防的对手,这几天一步也不要离开我。”   这次绝不能让他再得逞了!   又过了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那天的事情来得有些忽然,有些防不胜防,小玉跟鯨云回来看望紫灼,两个人聊了很久,晚上都不肯分开,所以睡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到了半夜,紫灼问东问西的,问得小玉脸红红的,紫灼的神经性强,兴奋地不得了,好容易她累了,不吱声了,小玉才睡着了,天麻麻亮时,小玉发现了不对劲儿,往常跟紫灼在一起,她夜里都没消停的,一夜在床上打着滚地动,小玉忽然发现自己昨晚睡得还是不错的,说明她真没闹腾,她警觉地伸手在床上摸索她,结果摸了半天没找着人,她连忙披上衣服下床,发现窗户开着,她走过去发现窗户下有许多黑色痕迹一直蔓延到窗外,她觉得眼前的痕迹十分诡异。   她唤了几声,没有人回应。   她回头发现紫灼的鞋子还在床边,她感觉情况不妙——   不好了!   小玉赶紧开门往外跑通知大家,一路把人都惊醒了,弋人冲进屋子看到眼前所景,双眼霎时猩红。   “怎么回事?!”   小玉一五一十将事情告诉他,他心情已经远不像面上那样沉着了:“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响声吗?”   小玉摇头。   刀锦跟吴杵也来到了屋内,吴杵一怔:“这是怎么了?!阿紫姑娘呢?”   杵子见大家表情都很沉重,杵子看了看刀锦,问道:“阿紫姑娘出事了?”   小玉小声道:“她被人抓走了。”   居然就在他们眼皮底下。   弋人想到了那些恐怖的蜘蛛,心潮汹涌地翻腾起来。      ☆、53.前尘易见   紫灼醒来时,一张诡异的脸正看着她,她吓得背后生汗,猛地要坐了起来,她却发现自己全身都被绑了个结实。   那张诡异的脸还悬在那里,头发遮住了大半的脸,目光在微光中发出幽黑的色泽,然后那张脸忽然就说话了:“看来不记得我了。”   紫灼闻到了空气中的腐臭,熟悉的恶心味道,空气中还有刺鼻的瘴气,她眼睛暴露在外面中不久就疼得双目流泪,四周毒虫悉悉索索地爬动,不停地触动她的神经。   她是想起来了,不管过了多少年,她还是能记起这种骇人的恐惧。   “你……原来是您呀……”她很谄媚地道。   那张诡异的脸笑了一下,嘴角的肌肉生硬地被扯动了:“居然还是认得我的。”   紫灼泪:“我又没得罪过您,您为什么老是缠着我不放?”   风大boss在幽暗中动了动,动作机械诡异,声音森森然:“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我的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你的血。”   她浑身战栗:“您要血也成,给您几碗,可别把我给抽干了。”   他被她的话逗得干笑,笑得十分狰狞,她的眼睛过了许久才能够适应,这时,她看见风曳阳早没了当年的光彩,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眼窝塌陷得很深,她不是十分记得他的长相了,她隐约能回忆到他是一个白皮肤书生模样的人,与此人形象实在大相径庭。   他向前走了一步,扯动了脚腕和手腕的铁链子,她瞪大了眼睛看,原来他竟是被囚禁在这里。   “丫头,早知道你是个好丫头了。”许是很久没有开口讲话了,不过这声音听起来虽然沙哑却也温和了下来。   她咧着嘴赔笑。   “也不问问如今我这个废人又是如何抓你来这儿的吗?”   她寄人篱下,只好佯装努力地思考了下,问:“对啊,是怎么把我抓来的呀?”   他得意道:“还不是我的蛛丝,神不知……鬼不觉……”   她被他奇怪的语调弄得很想翻白眼了,思想着怎么逃出去。   “我在这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适合的血,没想到还能被我等到你!”   她已经无法再装下去了,声音难掩恐惧:“你要血做什么?!”   “做药引。”   她咽了咽口水,脑子里恐怖画面不断浮现。   他忽然又说:“夜弋人那个小子还跟你在一起?”   她谨慎地回答:“他是我的侍卫,自然是。”   他喉咙中发出一声冷哼。   “这小子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他语气变得急促,“若不是他,我女儿也不会死!”   “您以前跟他……”   他木然地坐到地上,铁链发出铮铮地撞击声,目光空洞地喃喃自语:“不是这臭小子,云稚也不会死……”   紫灼听到了他低沉的话里有些熟悉的两个字。   “云稚?”她小声呢喃。   他置若未闻。   她记起了这个名字,上回他们说红豆姑娘便是像这个云稚,那个曾经喜欢弋人的姑娘。   紫灼低声安慰他:“您不要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   他眼神忽然一凌,语气变得急促:“谁说人死不能复生!我偏要人死能够复生!只要药能制成,云稚便能活过来!”   仇恨与悲痛皆能让人变得魔怔吧!   当年长安城的轩然大波,许多人命运都是因他而改变了,百转千回,现在一切似乎又回到起点,风曳阳这个人就好像他的蛛丝一样,与她周遭人的瓜葛盘根错节,如今理出头绪后,紫灼确实觉得与这位boss之间实在存有孽缘。   倏地,空气中传来细小的声音,他警觉地动了动头,不屑道:“是你?”   随着脚步声浅浅,昏暗的空间被火光照的亮了起来,扎眼的红色被渲染地柔和些,火光在那人的身影上忽明忽暗。   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许久未来看你了,还是那副老模样。”他说着随手拂了拂旁边落了一层厚厚灰尘的琴,席地而坐,一个个音符从他指下传来,还夹杂着木琴久未弹奏的跑音,凄怆而嘶哑。   “这么多年,我仍弹不好这支曲。”   紫灼心里重重地下沉,还有难以言说的感觉,她感到背叛与陌生。   他走过来,垂眼居高临下地看她:“原来你也在。”   她闷着声:“顾昔,所有的事情都与你有关,对吗?”   他的目光很冷,仿佛在蔑视一个微不足道低贱的生物。   “如你所说,你的苦痛都与我相关。”   紫灼思维混乱,以前的一个个画面接连出现在她脑际,她最先想到的是良哥血流如注的惨状,还有一个又一个红衣人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忍不住抽泣起来,坐直了身子向他吼道:“你为什么要杀了良哥?!”他向来敬重你!   顾昔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这世间的道理有时能用情义解释,有时用它也讲不通。何况,他早就准备好了为刘武牺牲。”   陈伤被重新揭开,她难压心头痛楚,她是糊涂了,这件事怎可向他兴师问罪?或者她仍侥幸地希望这件事并不是刘武授意的吗?   糊涂了。   她满脸的眼泪,问他:“之后上元鬼追杀我们,便是你的主意?你也是为那个可笑的秘藏而来的吗?”   “从得到刘武信任,再到那个密藏传闻的出现,我布的局早就已经开始了。”   风曳阳不屑地打断他的话:“你这臭不要脸的!所有人岂不全是你的棋子?!放屁!放屁!”   他阴晴不定瞥了他一眼:“关了你这么年,这嘴皮子还是没改多少。”   风曳阳就是不喜欢他臭屁的模样,听他一说,更是来了精神:“不如还是我来说,依我看一切事情都是因为我死了女儿,你死了妹妹。”   顾昔眼睛轻眯了一下,往前走了一步,无声地停住了:“似乎真如你所言。”   “究竟真相是什么?”她望着他,“既然你说,我的所有苦难都与你关,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   “真相?”他嘲弄地笑了笑,“看来,夜弋人对我的事一点也没有告诉你,既然今天在这里见到你了,就不妨告诉你一些。”   思索片刻,他问:“他可跟你说过他娘的事?”   她点头:“说过。”   “他并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何他一家被杀,他被族人驱逐,他什么也不知道。”他目光浅浅地落在她的眉眼,有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稍纵即逝,“可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顾芙的死。”   “顾芙……?”   弋人跟顾昔虽然生分,但紫灼是知道他们之间是有亲戚关系,至于是什么亲戚关系,她没有深究过,此时她仍是反应不过来他们之间的联系。   “顾芙是我的妹妹,也是夜弋人的娘。”他念那个名字时神情有些恍惚,目光深远,“现在你明白了吗?”   “你们……”她脑中闪过一百种可能,每一种都让她害怕。   “他追寻密藏而来,为得就是那个所谓的真相,而我只想完成她的遗愿。”   风曳阳这时不满地骂了几句,骂得特别不堪入耳,此处省略。   顾昔被他骂得脸色很不好。   风曳阳继续唠唠叨叨:“若不是你们一家瞎折腾,也不会放出夜弋人这个兔崽子祸害我们父女俩了!”   他无视了风曳阳后面的话,静静地说:“有些事何必在乎真相,我只要结果。”   顾昔说话意思很深,不过这一回,她却猜到了他的意思,风曳阳说“人死未必不能复生”,顾昔说“只有结果”,那她要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她大胆猜测:“你把他关在这里是想让他用什么巫术让你妹妹复活,是吧?”   如果是这个理由这些事就能有一些解释了,顾昔的目的明显可知,他同弋人一样都是被顾芙生前追查过的密藏吸引过来的,只是不同的是,弋人似乎并不想改变什么,他只执念于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而顾昔追求的是更深层的东西。   风曳阳跟顾昔忽然都安静了下来,片刻,顾昔开口:“你为何不担心夜弋人与我是一伙儿的?”   她也不知哪来的底气,说:“我相信他不会。”   顾昔睨了她一眼,道:“如今你在这也好,就用你跟他换九花醉铃吧!上元鬼,好好看着她!”   薛蒙得令,从黑暗中出现:“是,门主!”   末了,他转身对她说:“其实在这个世间,我最恨你。”   “为……什么?”她诧异。   他眼神苍凉:“你以后会明白的。”他又说,“上元鬼,你不是早就想报仇的吗?”   闻言,薛蒙向紫灼走了过来,她不可置信地望向顾昔,薛蒙双目恶毒地盯着她,她缩了缩脖子,往身后挪了挪,他抬腿就踩在她脚上,她痛得大叫一声,她看向顾昔,此时顾昔的表情在她眼中如毒蛇一般残忍,他全然漠视她。   “为什么?!”   见状,风曳阳怒道:“你们两个臭不要脸的要对我的血做什么?!把我的血还过来!还过来!”   薛蒙抬头,满身戾气:“老东西闭嘴!”   风曳阳在他旁边如魔音绕耳一般不停地骂他们两,薛蒙却直接忽视他,还不忘将他的蛛丝给破坏了,紫灼手脚恢复自由,立刻就要往外逃,可是在这里,一切挣扎都无济于事,他上前扯住她的头发,向顾昔询问:“门主?”   顾昔开口:“打断她的四肢,让她安静地呆着。”   言罢,他就出去了。   紫灼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心里终于因他这句话全凉了。   他狠狠将她甩在地上,冷笑道:“夜弋人知道后不知会怎么样。”   她蜷在地上,讲不出话来,他踩在她的手上,她痛叫起来,他慢慢蹲了下来,忽然抽出腰间的十字刃想也不想便刺在她手上,她疼得眼前一阵黑,那最可怕的不是利器刺入她的一瞬间,而是他慢慢将十字刃从她手上取出的过程,他取得非常仔细,以确保十字刃不会放出她太多的血,这过程无比煎熬。   她虽然吃过苦,却没有吃过这么大的苦头,她哭着吼叫:“你杀了吧!”   薛蒙讽刺地看了看她,随即十字刃又落下,紫灼的另一只手上也多了一个血窟窿,她哭得声音变成了低哼,一直到他破坏完她四肢的骨头,这期间的时间像过了几个春秋那样漫长,每一次她疼得昏过去时,就将迎接下一轮的伤害,仿佛没有止境。   薛蒙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这才满意的收手,随意地将她拖到墙角,自己嫌恶地坐在一旁。   风曳阳不忍地看着她,她鲜血淋漓的模样彻底触动了他的神经,与他女儿死去的画面渐渐重合,他在木笼子里焦躁不安起来,铁索带来“叮叮”作响,薛蒙很不爽地看了他一眼,却发现有些不对劲。   “谁?!”   一言甫定,倏地,刀光临面。      ☆、54.莲殳   天高云摇,星夜欲坠,马蹄声铮铮,由远而近,城中陆陆续续点了灯,男子掌着灯独自走上了楼,银色的面具在夜间闪着清冷的金属白,幽亮的眼睛看着星空。   吴杵和刀锦驾着马一路狂奔,直入城内,气氛十分凝重,连一向嘻嘻哈哈的杵子的面色也很沉重,能从极门手中毫发未伤的脱身也难,他们二人身上都有伤,幸而都不重,只是险些完成不了城主给他们的任务,城主端正地坐在那里,无声地打量着地上的人。   他声音泰然,不带半点感情,问道:“死了吗?”   刀锦回话:“没有,不过受了重伤,外面恐怕无人能医,所以属下决定将她带回来。”   “没死便好。”他说着极没有温情的话,不过目光却有些柔和了,只是他看的不是刘紫灼苍白静谧的侧脸,而是始终在她耳朵上的珍珠坠子上流连。   “将人留下,你们退下吧!”   他总是高高在上,冷冰冰的,杵子不太确定这样的城主会不会发善心救她,回头看了好几眼还是不放心。   高位上的人缓缓地动了动手指,慢慢地从座位上起来,一步一步下了玉阶,来到了她的面前,裹着她的衣服上血迹斑斑,他心里的悲怆感油然而生,生命是弹指可逝的,他将她抱起来,途经廊下,夜风摇动枝头,他侧头看了看叮叮作响的银铃,继续往前走,一路的灯光柔和,人的心情也缓和了下,多年不曾有过的安宁。   他把她放在楼上的屋子里,她头上冒出一层汗,面上是失了血色的病态,相比他上回见她,她明显憔悴了许多,她遇到的种种事情刀锦他们都及时告诉了他,他也不意外,本来,她遭遇的事情便是常人所能承受的,只怕以后还会遭遇更多。   他低头去查看她的伤口,手颈和脚踝上的伤血肉模糊,他内心升起一团怒火,他深知这世上残酷的事情本来就很多,可是他向来就憎恶那种对女人下手的人。   她眼皮动了动,无力地眯缝着眼,眼前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怎么……是你?”   她的声音不甚悦耳,他银色面具下的唇动了动:“这件事情,我会给你讨回公道。”   他抬起她的手仔细检查那个凝结的血口,又摸了摸她的脚骨,随后他的目光变得沉重,她醒了又睡,他不安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又走到床边,他在香炉上弹了弹手指,有粉末落在香炉里,空气中立时有股凝神的烟气,紫灼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了,他唤了唤:“小桃,进来。”   闻言,一个十三四岁小丫头端着盆子走了进来,她小心翼翼地盛满热水的盆子放在他身边,他没有多言,将药洒在水里,姜小桃帮着他将她的伤口清洗了一遍,城主虽然医术精湛,但鲜为人医治,姜小桃故好奇地看了看床上那重伤的陌生姑娘。   她手筋脚筋全被挑了,不过伤口却十分整齐,简直就像是细致地割出来的,小桃吸了一口凉气,她的医术粗浅,是跟着她过逝的爷爷学的,城里面也有偶然受伤的人,那些伤口大多粗犷吓人,可是这些她看惯了,竟觉得眼前这看上去细小的创伤更让人不寒而栗,手腕与足后最关键的筋骨被破坏了,这……   “城主……这样重的伤还能治得好吗?”   他没有理睬她,而是自顾自地打开盒子,捏起里面的白色虫子发在她的伤口处,姜小桃看得目顿口呆,是……蛊虫!   它们一入伤口就化作红色,如一条红线般融入血肉之中,肉眼再无法辨别出来,小桃看那些蛊虫几乎看直了眼,城主轻声说了一句:“替她包扎好就退下吧!”   他的声音冷漠如平常,小桃迅速地将伤口包好,将东西收拾干净便退下了。   他立在香炉前,身后烟气袅袅,出尘不似生人,他如此注视了紫灼很久后,方才离开。   姜小桃一回来,杵子就火急火燎地跑过来问紫灼的情况,小桃巴拉巴拉说了半天,杵子这才放心了,随后还不忘发起牢骚:“都怪阿锦!要不是他不让我早点进去救人,也不会让阿紫姑娘受这么重的伤了!”   姜小桃不高兴地说:“杵子,你少把事情怪到阿锦哥头上,哪回出事儿不是你闯的祸?!”   “你这丫头片子!”吴杵被她气得磨牙。   姜小桃也算是个少有的魔星,从小就被城里的长辈们宠惯了,杵子比她大没几岁,不过他打小起就怕她,主要怕她告状,城里能让姜小桃害怕的人不多,除了城主,就要数阿锦了,所谓一物降一物!若说这丫头是杵子的克星,那么阿锦就是她的克星了!   姜小桃以前就特别听阿锦的话,却总和杵子作对,杵子想想也来气,看到她这次又偏向着阿锦,火气不知怎么就蹭蹭蹭地冒上来了。   “错的全是我!对的总是他!你以后别和我说话了!”   “你!”姜小桃被吓了一跳,怒道,“你有毛病吧?我说得本来就是!你冲我吼什么?!”   “我有毛病?!”杵子气得七窍生烟,甩甩袖子就走了。   小桃被杵子这样吓到了,以前他连对她大声说句话都不会,现在就出去一趟就变了,居然这对她这样凶起来,她被自己这想法给委屈到了,跺跺脚,准备回头到吴老爷爷那里去告他的状去,可回头一想,杵子最讨厌自己这样,她一愣,怔在当下,在夜色中不知所措。   紫灼醒时,手脚疼得不能动弹,外面的人听到了她的哭声,知道她醒了过来,于是抬步进去了,他有些惊讶于她这么快就醒了过来,他询问:“你是如何醒的?”   她讲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他猜他之前肯定是服过什么止疼的药物,于是对他的药也有了抗体,所以又在香炉里洒了些药粉,今日是续命蛊入体的第一日,蛊虫在她血肉里,其痛绝非常人能够忍受的,待七天后,她四肢筋骨续上了,这疼痛才能缓和,若忍不过去,别说手脚能好了,恐怕连命也会搭进去。   他给她走了一遭险棋。   他看她渐渐停了抽泣,眉间仍旧没有松开,她惊魂未定:“我在哪里?”   “这里是逃城。”他说。   她想起来他是谁了:“城主……”   他下巴低了低,垂首说:“我叫莲殳。”   她的声音无力的只剩下了呢喃,念了念:“莲殳……”   他闻言后却转身便离去了。   许多年,无人再叫他的名字了。   莲殳,莲殳……   除了孤独只怕还是孤独了。   第二天,吴杵和刀锦都来看望紫灼,紫灼在莲殳药的作用下,几乎感觉不到疼,也不是那么乏力,勉强支持还能稍稍坐起来同他们说笑。   吴杵跟刀锦被这一幕镇到了,他们谁不知道她伤得有多重呀?如今还这么没心没肺地跟他们笑,杵子眼眶都有些红了:“阿紫姑娘,你受苦了!是我们没保护好你!”   紫灼悲催的认识到一个问题:“不怪你们,我一直都很背!”   杵子跟刀锦愣是没找到一句安慰她的话,是啊,是真够背的!   小桃适时地咳了一声,这时,杵子才意识到姜小桃也在,立时就冷了脸,小桃一看就不开心了,跑到阿锦那边巴拉巴拉一个劲儿地说杵子的不是,刀锦听得十分无奈,吴杵一看姜小桃那副谄媚的模样就浑身气不打一处来,眼看又要跟她吵了起来,这时城主走了进来,几个人立时噤声。   “出去。”冷冷淡淡地一声。   小桃脖子一缩,率先轻声轻步地滚了,阿锦跟杵子也跟着滚了。   她感激地看向他:“谢谢你救了我。”   莲殳回答的很傲娇:“我救你不过是因为你的这张脸。”   她很了然:“那就谢谢你因为我这张脸而救了我吧!”   他不知道怎么跟话唠讲话,选择沉默。   她问:“我的伤还会好吗?”   他回道:“往后你还会同正常人无异,只是有陈伤的右脚还要注意。”   “我来这儿多久了?还没通知他们别为我担心呢!”   “这件事,我已经让吴杵去做了。”   “那就好……”   日子变得格外漫长,一天,两天……十天……她数着日头过,她的手脚被用短木板固定着,莲殳说,她伤口长得很慢,筋骨的恢复还要些时日。期间,紫灼给弋人送过信,却一直没有回音,吴杵告诉她,他留下了天机楼的人四处寻她,自己却不知所踪。   她有些担忧。   莲殳看出来她有心事:“我带你出去透透气吧!”   他轻轻抱起她,莲殳看上去是个孱弱的人,力气倒不小,第二次见面,紫灼对于他的敌意多半化解,只是他身上的种种疑团还在,让她无法完全信赖他。外面下着细雨,天气一点儿也不冷,轻风伴着雨儿吹在廊下,有些还落在她的脸上,空气里的气味也好闻,无比惬意,她却有些想念弋人了。   她抬头听了听廊下的银铃声,有些失落与惆怅。   弋人,你此刻置身何地,又在做着什么事情呢?   倘若此刻她在他身边,又逢这样好的天气,不寒不暑,她必然和他相偎着坐在那个幽静的竹楼上,吹风说笑。   头顶上忽然又声音响起:“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没有。”   “那便好。”   “莲殳。”她转过头看他,“我想出城。”   莲殳避无可避地看着她:“是因为姓夜的那个小子没给你回信吗?”   她低头。   他说:“现在出城为时太早,你的手脚外面没人治得好。”      ☆、55.如烟   细雨绵绵地下。   莲殳的马车十分漂亮,五彩的羽毛装饰在冠顶上,在细雨中,却仍然轻盈飘动,紫灼觉得很神奇,她坐在马车里,两边的窗子全打开了,她倚着窗子坐着,手脚仍然无法动弹,细雨沙沙地落在车身上,马车驱驰去了那大片湖泊的方向。   城中到处蜿蜒流淌的水都发源于那片湖泊,城中的建筑是以莲殳所住的那个白石垒墙,黑木矮顶的“小白楼”为中心的,莲殳终日住在自己的楼上不出来,与四方都隔绝了,所以,他不知道紫灼会喜欢什么,他只想到了这片湖。   “到了。”炫酷的羽毛车停了下来。   她问:“这里是?”   “镜湖。”莲殳回答的很简短,以免她再话唠。   下了车,她才觉得囧,莲殳这个养尊处优,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公子临行前就把刀锦这个壮丁给抓来了,本来打算抓杵子来的,可是杵子这几天又在小桃那吃了瘪,正生闷气呢!在外面野得谁都找不到他。于是乎,阿锦就这么悲催地背起大背篓,载着紫灼,充当起了人体观光车,紫灼在他背上爽得不要不要的,阿锦全程黑脸。   莲殳一身的白衣,银色面具有些古朴的色泽,他与她并肩走,走得很慢,一副古境贵公子的姿态,他领着他们到了镜湖边,他们身侧就是上回来见到的那个高塔,离近些才知道有十层楼那么高,他们上了木桥,顺着木桥,绕到了高塔后面去了,这座桥与高塔基本属于莲殳的私有财产,所以被明令禁止靠近,阿锦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高塔的后面有个用石头垒成的池子,与镜湖相通,他蹲下来,将手放到池水里,紫灼勾头看了看,不一会儿池水有些异样,她惊愕地喊道:“好多鱼!”   刀锦也看到了,一群彩色的鱼从镜湖中游进了池子,游到莲殳的手边,绕着莲殳的手欢快地玩耍,像是被什么吸引过来似的。   紫灼拍了拍阿锦的背让他走过去,他觉得自己跟个骡子一样,她一拍就走,随她指挥,紫灼把脖子伸得老长,惊喜地叫道:“锦鲤!”   莲殳疑惑:“锦鲤?”   “这些都是锦鲤!”虽然模样跟她好些年前看到的现代有些差别,不过,从体征看来,确实是锦鲤,奇了怪!自己到了汉朝这么多年从来都见过它们,他这儿倒是什么珍奇都有。   莲殳自言道:“原来叫锦鲤。”   “这些你哪来的?”   他指着镜湖说:“以前是从上游游到镜湖的,他就将它们养在池子里,往后,我不管多久来,它们总能认得我。”   紫灼笑,心想,城主你养得不是锦鲤,是鱼精吧?!看上你这城主了!   刀锦眼睛看得亮亮,起先是觉得这名字很好听,现在是觉得那只小红鱼很漂亮,漂亮得眼睛都挪不开,想想哪天怂恿杵子来帮他偷一只……   紫灼坐在池边跟小鱼玩了一会儿,面色有些许疲惫,刀锦帮她将脖子上挂的小瓶子上的木塞拔了下来,然后一股白烟就从小瓶子冒出来了,莲殳管这烟气叫做“如烟”,能够止疼凝神,那天他在香炉放的药便是这个,她这些天多亏了这个,一犯疼就闻一闻,比许伯的药灵光多了,关键它还有个梦幻的名字,等出去见到许伯非让他也开开眼。   雨早就停了,天色也不见放晴,天地氤氲,水上有雾气蒸腾,如烟挂在她脖子上,莲殳见她在袅袅的烟雾中如梦如幻,似乎一瞬间就要幻化在这片湖泊水汽中,他心一紧,抬步上桥往回走,刀锦连忙背起紫灼跟着他走。   莲殳上了马车一言不发,也不晓得在想什么,到了莲殳的小白楼,却发现早有人等在了那里,小桃看热闹似的也来了,杵子这些天在外面可不是游玩的,他跟春城一起干了一件大事,这个春城,据小桃说,是个城中数一数二的年轻剑师,城中人才济济,平日看上去跟普通百姓无异,但个个身怀技艺,这里边儿更不乏一等一的高手,春城便是其中楚翘。   至于他们所说得干了一个大事,便是——   杵子兴高采烈地说:“城主,阿紫姑娘,看我们把谁给抓来了!”   杵子故作玄虚,春城摇了摇头,将人从麻袋放出来,紫灼看到那人,“啊”地大叫了一声,那人捆得紧紧的,嘴巴被塞住,他双目通红,恶狠狠地瞪着她。   “上元鬼!”   她惊魂未定,那天他伤她之事历历在目,她隐约还能感觉伤口疼了起来。   杵子说:“城主!他就是那天伤阿紫姑娘的人,我跟春城把他抓回了,任城主和阿紫姑娘处置!”   莲殳瞥了一眼紫灼,没指望她能给出什么意见,他云淡风轻地开口:“废了他的手脚。”   闻言,杵子看看春城,大家都知道春城刀功好,意思明摆就是让他动手,春城也没做退让,拔剑,干净利落地刺了下去,紫灼把眼睛闭上了,身上不住发抖。   春城收剑入鞘,上元鬼嘴巴被堵着,声音发不出来,只能闷闷地痛叫,脸上汗水如雨,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蠕动。   “小桃。”莲殳又开口,“你不是想跟我学医术吗?就留他一条狗命给你试药吧!”   “真的吗?!城主要教我医术?!”   “嗯。”   小桃闻言,喜悦之色都上了眉梢,搓着手,转着圈儿地打量着她的药人,高兴地上蹿下跳。   明明是杵子立功,最后得赏却是这个跟他犯冲的丫头,他见她更不爽了,两人一来一回,总是斗嘴,旁人看着也好笑,小桃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对别人还算包容,就是跟这个杵子不对。   紫灼的伤养了三个月才真正好了,这段时日却没有得到弋人的丝毫音讯,她一日比一日担忧,伤一痊愈,她就坐不住了,她刚要跟莲殳辞行,没想到又出了岔子。   这日,塔楼上传来了敲钟声,城中的人聚集一起,今年的夏天南疆发生了洪涝,河水上涨,雨水不停,四围村落灾情严重,侥幸活下来的人也只能躲在山上避难,活一日算一日,逃城地势觉得比邻近的城镇占优势,城镇背山傍水,且水利疏通,但今年的雨季来得有点早,降水也多,所以他们不得不警醒应对,吴老头将城中的居民聚集在一起,制定整改河道,加固水闸的计划,啰啰嗦嗦说了一通后,带着人就冒雨去了。   紫灼躲在楼上,一个人郁闷着,莲殳看她这样大概也猜到了原因,她见他来,百无聊赖地说:“原本我还是蛮喜欢下雨的。”   “等这灾一过,你就回去吧。”他声音听不出落寞,不过眸色却黯淡了下来。   “嗯。”   “你喜欢上回同你一起来的男人?”   她脸色有些红,点头。   他忽然站了起来,说:“你随我来。”   他带着她进了阁楼最深处一件房间,屋子里布置像一间姑娘的房间,梳子,胭脂都摆在铜镜前,她走到席帘后,那里挂着一幅画像,她惊叹地张了张嘴:“她是……”   莲殳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走过去,骨节分明的指头抚摩着那画上的人,画中人一袭白衣,神情在他手指下像巧笑嫣然,又像泪眼婆娑,耳朵上那对白玉色的耳坠装点得格外好看,而她的模样竟与紫灼有九分相似。   “很像,很像,可你终究不是她。”他喃喃地说。   他再次看向她时,他已经取下了脸上的银色面具,那张久未见天日的脸暴露在紫灼面前,她难以形容此刻的感受,是她未曾料想到的,她本来猜测他年纪更大些,模样也不似这样,莲殳的脸……紫灼一时觉得自己词汇匮乏了,他一定是自己见过这个世上最好看的人,是那种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的好看,长眉舒展,目光如墨,脸上的线条分明,微微还有些桀骜的味道,一切都是淡淡的,一切又是那样自然脱俗。   紫灼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为何要戴着面具?难道是因为长得太好看了吗?”   他耐心回答她:“有许多原因,这也算一个。”   她笑,莲殳本来低沉的情绪被她搅得有些错乱,脸色不是太好。   “她是你喜欢的人?”   “是。”   “那她……是过逝了吗?”   他合了合眼,说:“是。”   有半响功夫,她找不到话跟他讲,他转过身,继续看那幅画像,低声说:“她叫弯弯。”   他继续说道:“人间总有不可圆满的憾事,阴晴圆缺,她就像天上的那轮弯月,是我永远遗憾。”   弯弯,弯弯……她回味这两个字。   随后,他话锋一转,问:“上次那个男子,你了解他几分?”   “他与我相伴近十年,有时觉得很了解他,有时又觉得不曾认识过他。”   “是吗……”他说,“那个男子的事刀锦他们上回回来已经向我禀告了,上次我便注意到了,他的来历大概跟我也有些渊源吧!”   “渊源?”   他不回答。   许久,他叹气,神态间有些不符合他年龄的沉着:“越人中有一支古老族群,这些人有太多秘密,太多宿命,太多苦衷,总有借口,总有束缚,到头来,负了很多人,他未必不爱你,却未必能保护得了你。”就像我……   她皱了皱眉:“莲殳,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他望了望她,欲言又止,最后说:“戴着我给你珍珠耳坠,关键时,或许能救你一命。”   言罢,他戴上面具,走出了屋子,她也同他出去,出去数日他不再与她说话,仿佛屋中的交谈不曾发生一般,他们又变得疏离起来。      ☆、56.山庄   古境的抗洪抢险工作做得热火朝天,外面的雨也下得根本没有停的意思,紫灼倚在楼上打着呵气,明明是初夏,却凉爽得像秋天似的,檐下的银铃迎风晃动,小白楼的墙色与黑顶沐浴在雨中,像是水墨泼洒开的写意画,紫灼在雨幕木窗内,仿佛也入了画。   弋人那边仍然没有消息来,因为大雨,城中与外面断绝了来往,那日,雨势渐小时,刀锦在城外察看时,扛回来一男一女两个奄奄一息的遇难者,随后让人给紫灼送了口信,她急匆匆地冒雨赶过去,裙角都是湿漉漉的。   紫灼来时,那个男子已经醒了过来,抬头看到是紫灼,颇为惊讶:“原来刘姑娘也在这里!”   男子不复先前那般意气风发之色,眉宇间十分疲惫,消瘦了许多,她因为之前的事,稍微对他有些成见,不过看他如此,也温和了些:“禹越,你怎么……”   他眼神黯然:“这些事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紫灼知道弋人跟他有误会,最后还矛盾升级了,所以有些话不知当问不当问,禹越反倒没有那些尴尬:“刘姑娘在这里,夜兄不知道?”   她心里五味杂陈:“我让人送信告诉了他,他还没来回音。”   他皱了皱眉,疑惑道:“我虽与夜兄分道扬镳,但也他四处寻你,你可确定他真收到你的信了?”   经他这么一点,她心里霍然一动:“难道他没收到我的信?!”   禹越目光意味深长,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想明白了,他就不再多讲了。   她过了会儿才缓过神来,经历这么多事情,她也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不再像以前那么冲动了,她随后问他:“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他知道她对他有防备,并不在意:“双妹与我们失散下落不明,怕是凶多吉少了,往后,我跟红豆就留在这里,不再过问外面的事了。”   刀锦是认识禹越的,当时,他们对于夜弋人赶尽杀绝水匪的行为并不完全赞成,特别是杵子,觉得夜弋人这种行为有违道义,阿锦则折中两者,持中立态度,禹越虽然攻击过他们,但本性不恶,所以刀锦答应替他们向城主求情,收容他们。   紫灼去吴杵,他闪闪躲躲道出了事情,原来她几次让他送信,他都没有将信送达。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急得跳了起来。   吴杵头皮发麻,自己做的事确实不地道,他小时候曾经在偷偷在城主的屋子里看过那幅画,他怎么也忘不了,那画上人的容貌跟阿紫几乎一模一样,他本意希望她留下,这样城主或许能够开心点,杵子是个粗人,不会表达,他一方面因为城主的缘故,一方面也为她好:“夜大哥根本不适合你!他只会让你遭遇不幸!留在这里不好吗?”   她摇头:“一点也不好!不管他在别人眼中怎么样,只要他对我好便行了!你凭什么干涉我的想法?!”   他被她呛得哑言,其实是他自以为是地干预了别人的事,他拳头紧了紧,说:“阿紫姑娘,对不起,城主让我保护你,我不想看到你再受伤,我……”   他心里也委屈。   她正是气头上:“够了!别说了!”   因为吴杵的故意阻挠,她跟弋人失了联系,她愈加忐忑不安起来,天公也不作美,她在城中又耽搁了两个月,期间,吴杵来道了几次歉,她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勉强原谅了他,红豆姑娘醒了过来,莲殳不知跟禹越说了什么,禹越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带红豆出城,莲殳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虽然深居逃城,但凭刀锦他们带回来讯息,他便能够对很多事看得很清晰,若谈及布局高手,即便在外面恐怕难遇到能与莲殳匹敌的对手,刀锦比吴杵更清楚这一点,所以,重要的事情他总让他去做,不重要的总让吴杵来,在他看来,城主才是一个真正掌管棋局的人。   吴杵这次的“任性”,不如说是城主的“放纵”吧。   刀锦不点破它,杵子绝对是城主的脑残粉,让他知道一定会让他伤心。   时光荏苒,一晃她在这里已经耗了五个多月,他们出城探过路,虽然路道不好,但灾祸已经平息,紫灼想,他们先前住得那个寨子地势很高,应该没多大问题,而且听说,南越灾情不太严重,主要是下游阻塞不通,灾情恶劣,他们在城中消息闭塞,早知便提前些时日出去了,雨季过后,天气大晴,仲夏烈日晒得人晕晕乎乎,那日出城时,莲殳久久不出来见她,最后托小桃将盛满的如烟几个瓶子送过来给她,什么话也没留给她。   刀锦跟吴杵护送她回去,姜小桃也偷偷跟上车,杵子一见小桃,脸就不自然地红了,他们前几天发生了些事情,两人打打闹闹从外面回来全是大红脸,让人浮想联翩,终是欢喜冤家打打闹闹在了一起,倒是姜小桃也没少恶心她,她出来居然还把上元鬼薛蒙给带出来了,小桃一路上一吃到什么新奇玩意儿,不敢吃都是让他来“试毒”,等他说不难吃了,她才敢下口,这货每次都很配合她,任劳任怨,俨然已经被她训练成了家犬,尽管他现在是个废人,她还是无法不堤防他。   杵子也是被小桃够了,他一瞧见上元鬼那副唯唯诺诺听她话的嘴脸他就火大!   紫灼深深叹气,这几个是够闹腾的!   只有刀锦最安稳,坐在那里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不过,刀锦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紫灼与弋人失去联系这么久,心里十分不安,打算先去竹楼寨子看看,没想到到了那里一切物是人非,人去楼空,荒凉的寨子里扔石头都砸不着个活物,紫灼落寞地上了曾经住过的竹楼,屋内的陈设还在,她发了一会儿呆,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难道是他们出了什么事吗?   楼下的打斗声让她思绪惊回,她猛地回头,见有人在她身后。   “卫棠!”她欣喜地叫他。   他眼神有点不对,不过紫灼没察觉,他迅速走到她面前,猛地在她脑后一击,紫灼两耳“嗡”了一声,陷入黑暗。   紫灼摇摇晃晃像躺在摇篮里,脑子也轻飘飘的,她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她躺在船上,她揉了揉脑后坐了起来,阳光落在她脸上,让她冒了一头的热汗,她眯着眼看了看眼下的情况,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片湖泊中央的小船上,有人摇着船,卫棠就坐在她脚边,见她醒了,幽幽地说:“这是夜大哥的意思。”   他的意思?他的意思就是见到她要教训一下她吗?!太暴躁啦!   她憋了憋嘴,看来弋人是生她气了。   “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下手也不知道轻点!”她揶揄他。   卫棠没有搭理她,其实,打他们一从逃城出来,卫棠就盯上她了,之所以一直尾随到了竹楼那里才动手,是因为卫棠的人手不够,夜弋人知道紫灼失踪跟刀锦和吴杵那两个小子脱不了干系,就让他在那里守株待兔,中间大雨的那些日子,卫棠就独自窝在山上吃野菜,他也是够了。   这祖宗下次千万不能让她失踪了,得看紧些。   “我们这是去哪儿?弋人在等我吗?”   “去夜大哥的庄子。”卫棠面瘫一直没好,得治。   她坐起来伸了伸拦腰,跟他东扯扯西扯扯,没话找话说,卫棠难得能答她一句,她想她也是醉了,最近碰到的全是这种高冷的,而且还是有脾气就能从脸色看出来的高冷,这货心情不好呀!   她敏锐地探测到前方还有一只更高冷的正等着她。   小船行至山脚下停了下来,卫棠上前将石头上做掩饰用的水草扯开,一个不太宽敞的山洞口出现在他们眼前,小船沿着洞口进入,洞内只有船头那盏灯引路,昏昏暗暗的,她心里害怕,感觉要说些话打起精神。   “卫棠,这山洞通往哪里?”   他晓得她害怕,说道:“这条水路不长,很快就到头了。”   他话音刚落,她眼前就一亮,原来是前面的船夫已经划出了水道,穿过这条水道,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一座山中别院出现眼前。   她坐直了身体,痴痴看这里的地貌,四周群山环绕,中间形成了的巨大峡谷,别院的小楼建在地势高一些的地方,中间隔着一条宝石般蓝色的小湖,非得要乘着小船才能过去,峡谷有天然的绿荫,使烈阳变得温和,通往别院的两岸葱葱郁郁的植物繁茂得让行船也脱不开身子,紫灼坐在船上,身体两侧长得油亮亮的植物挨着自己,有时还擦在她身上,船在上面缓行,轻轻带动水流,她趴在船边看这条清可见底的湖,鱼儿在下面的一举一动看得很清楚,连湖底的石头被水打磨的光滑细腻,紫灼的心情好起来,将手放在凉凉的水里轻轻地滑动。   船行到尽头时,她终于看清了这个别院的样子,是个用石头、竹子和木头做出来的小山庄,模样朴实不乏清幽,卫棠将她送过来之后,自己就走了,她被安置在楼上的一间屋子,门外被鬼众守着,她无法随意出去,她推开窗子,楼下的院子里几棵芭蕉树长得茂盛,迎着风摇摇摆摆的,她在屋子里等了许久也没见弋人来见她,心里有些不高兴,卫棠还算了解她,下午给她送了些零食来,还有一些奶,她感动地稀里哗啦,对弋人的不满也小了些,山庄内气候宜人,十分凉爽,她吃着喝着消磨了些时光,饱足就容易乏,紫灼早早就在竹床上睡着了。      ☆、57.相见   夜风习习,月华如练。   窗子半掩着,紫灼一半的身子上被月光照得白亮亮的,睡到半夜时,紫灼发觉火燎燎的热,呼吸也压抑困难,一个温烫的身体覆了上来,完全将她笼罩,她的面容被他的阴影挡住了,看得不是太清晰,那只黑暗里的大手从她光滑的侧脸下移到她的脖子上,她不安地动了动,他钳制住她的身体不容她逃避,那只大手捧起她的脸,不容置疑地吻了下去。   紫灼睡梦中无意识地挣扎,可黑暗中的力量却一直尾随着她,她出了一身的汗,夏天的薄衫贴在身上,窒息感也越来越严重,终是那人衣饰上的金属铬疼了她,她才在这样的梦魇中醒来。   她以为自己做了一场荡漾的梦。   睁眼却发现身上真的压着一个人,源源不断的热气从对方身上传到她的身上,让她快要烧了起来,那人见她醒了,重重的吻又寻了过来,带着厮磨啃咬折磨着她,她吓得拼尽全力挣扎,竹床被折腾得“咯吱咯吱”地响,荡漾的很,那人被这声音刺激到了,吻也一路向下,蔓延到她脖子和被扯开的领口。   她的脑子一下子混乱,一下子又清楚起来,她趁着他抬头的空档,伸手抱住他脖子,哭着喊他:“弋人哥哥!弋人哥哥!”   他的脸塌陷在黑暗中,但她确定他就是他!   他被她一叫愣了片刻,心里的气也没了大半。   随后,紫灼的情绪就爆发了,哭的稀里哗啦,数月未见他的思念,连同诸多委屈,一起爆发了,他翻身将她抱在怀里,听她哭着向他诉说连日来的种种遭遇,种种焦虑,白白的月光下,她的泪眼楚楚可怜,他注视着她,一直听她发牢骚,诉委屈,一句也不打断她,直到她讲得累了,哭得累了,才趴在他胸口睡着了。   弋人侧头看了看凉凉的月光,一对红眼氤氲着幽深的眸光,随着紫灼的安睡也更加深远起来。   第二天,她醒来未见弋人,略显失落,来伺候的小侍女给她准备了热水,紫灼舒服地泡完燥,穿了干净衣服,那个小丫头给她梳了个越人的发式,小丫头的手艺真不错,她对着镜子看了看,她的头发编成几股束在脑后,配上简单的发饰,整个人看上去也精神了,她兴高采烈地跑到楼下找弋人。   弋人见到她时,炙热的红眼有一丝惊艳。   紫灼穿着一身红色刺绣的彩裙,衬得她白皙的肤色更加动人,头发高高地斜束着,露出一张线条柔和的脸来,弋人觉得好不新奇!   紫灼见到弋人时,也微微一怔,只见弋人此刻一身黑金相间短衣,长发斜束在肩上,一双红眼像两颗暗红色的宝石般熠熠生辉,他像个异族王子似的,充满着异域风情,英俊狷狂,紫灼觉得他又熟悉,又陌生,心里的感觉难以形容。   旁边有人轻咳了一声,她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人在。   萧思邈笑着走了过来,道:“楼主总算回来了!你不在的这几个月夜大哥就差将整个南越给翻个底朝天了!”   紫灼撇撇嘴,尴尬地笑了笑,他说得感觉是她自己离家出走一样。   她目光不经意与坐在最里面的赵青虎相遇,对方眼中的讯息十分复杂,她连忙转移目光,她不自在地站在原地,弋人看了看她,开口对他们二人说:“你们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明天再说。”   闻言,他们二人都自觉地走了。   弋人转头眺望窗外,丝毫没有跟她讲话的意思,不得不说,她有些伤心了,她走过去,从他身后抱住他,沮丧地说:“你和我说话吧!”   从萧思邈的只言片语中,她已经知晓了他数月来也不好过,紫灼深知弋人不是真的不理她,她只好逗他,让他开口,她抱着他的两手不安分地摸来摸去,装起小瞎子来:“木头,木头,我怎么看不见了?”   她白嫩的手在衣服上乱摸,摸到了他的手,她心里一喜,牢牢地将他的手抓在手里,傻萌傻萌地问:“木头,这是什么呀?”   他没回答,不过面色显然不太好。   她松了握住他的手,两手又往上移,继续闭着眼睛装小瞎子,她两手够着了他的耳朵,在手里揉了揉,弋人的两耳被她揉得发红,弋人有些破功,声音沙哑:“紫灼……”   她心里偷乐,在他身后踮着脚又靠近了些:“木头哥哥,这是什么?我看不见……”   他两耳不可抑制地烫了起来,她却又将手移开了,她的指尖轻飘飘地划在他眉毛上,指尖轻轻地下来,白皙的嫩手与他麦色的肌肤产生鲜明对比,也冲击着弋人的视觉,她将手掌放在他脸颊上,拇指触了触他的唇畔,弋人感觉背后与她的身体贴合密不可分,脸上又因她的触碰酥酥麻麻,心中大动,就在她将手滑到脖子里之前,他猛地抓着她的手臂,在她怀里转身。   “灼灼……”他眼睛有些魅惑的眸光,唤她名字的声音也变得缱绻缠绵。   她还是没演够,闭着眼,傲娇地宣布:“你亲亲我,我就能看见了。”   他已经让她磨得快要疯了,她总能有办法让自己占上风,她也总有办法让他乖乖听她的话,他早看透了这一点,她简直就是自己命中的一个克星,让他意乱情迷,让他方寸大失。   于是,他遵从他心里的想法,将吻落在她的眼上,像羽毛刮过似的,她一瞬间就笑着睁开了眼。   “果然奏效,我现在看见了,下回我生病了得亲我!”她顺势就跟他撒起娇。   他已经没了主见,深深地望着她:“好。”   其实他并不是生她的气,他是生自己的气,整件事他都知晓了,而她被抓走、重伤、难过、痛苦时他都不在她身边,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实,是他无能,不能保护她。   他伸手将她搂到怀里:“你受苦了。”   紫灼眼里有些潮湿,笑着安慰他:“没事没事,其实没事啦……”   “让我看看你的手。”   她将手伸到他掌心,他将她的手腕捧在手里,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手腕处那道细长疤痕,一丝恨色爬上了他的眼睛:“我断然不会饶过顾昔!”   她小心地问:“弋人,你知道顾昔想做什么吗?”   他表情严肃:“先前不知道,见到风曳阳之后,现在什么都知道了。”   “你见到风曳阳了?”她还有点惊讶。   他点头,关于他,弋人不想说太多,不过以紫灼对弋人的了解,他一定不会杀风曳阳,他向来恩怨分明。   她感觉自己错过了他很多的事情:“弋人,你这五个多月都做什么事情?你又启动了九花醉铃的机关?”   这五个月确实发生许多变故,刘彻稳妥地被接回了长安,青虎的爷爷过逝后,他继承了王位,铲除了赵光报了当年的仇,因为风曳阳道出了紫灼受伤的事情,弋人这些日子跟顾昔他们打得不可开交,顾昔没占多少上风,弋人也纯粹发泄一腔恨意与不解。   “你不在,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找你找得快发了疯!”弋人变成红眼时,总有说不尽狂妄与霸气,紫灼近乎迷恋般的喜欢他这样的神情,充满着自信与狷狂,他说,“我还找了到我族人的下落。”   弋人的目光显得是那样的明亮,一生的执念与追求近在眼前,唾手可得。   “真的?!”她是发自心底为他高兴,“那你想怎么办?”   “攻上山去,跟他们问清楚当年的事情。”   她笑:“问清楚之后呢?”   他嘴角微微上扬:“等这一切结束之后,我要带你离开这里,什么事情都不管了,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一起生活。”   紫灼觉得这是她此生听到的最动人的情话,爱之极,莫过于为对方放弃自己,抛弃一切。   她有半晌哽咽,讲不出话来。   “怎么了?”   她含着眼泪摇了摇头。   他心里满是怜惜:“灼灼,我什么时候能娶到你?”   她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你现在娶我也行呀!”   他倒有些为难:“嫁衣还没做,新房还没布置,我怎么能为难你?”   她又逗他:“那我就不嫁了!”   “灼灼,不许胡说!”他有些愠怒,说,“我让人现在就开始布置,等三天后攻山过后,立刻娶你。”   她美滋滋的,将数日来的苦等与辛酸全然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忽然想起了跟她一起被卫棠抓来的人,问道:“你把刀锦他们怎么啦?”   他神色骤然变得冰冷:“逃城的人非得给点教训不可!”   她知道弋人没问自己为何没有联系他,定是已经查明事情,知道是杵子从中作梗才会让他苦寻了她这么久,于是说:“你不要这么小气,我都已经原谅他了,而且他还抓到了上元鬼给我报了仇,再说若不是他们,我那么重的伤早就变成了废人一个!”   “你老是有理由。”他拿她没辙,不过一提到她的伤他总是有愧疚的,目光也似乎多了些黯然,“我总是保护不了你。”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以后我们什么事都不过问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还来欺负我?”   这丫头向来懂得疼人,不过,他确实也很感动,他将她抱进怀里——   是啊,往后,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      ☆、58.攻山   弋人的山庄有个诡异的名字,叫“小鬼王庄”。   山庄上面悬挂的黑色旗帜尤为醒目,旗帜上细腻的白色图腾十分复杂诡异,像是纠缠的野兽,也像面目狰狞的鬼怪,这个图腾跟鬼众衣服上的图腾是一样的,图腾和山庄诡异的名字大有渊源。   弋人跟她说起了小鬼王庄的由来。   庄子的名字来源于祖先的一段经历,他们祖先姓王,听姓氏便知道是从中原移居过来的,他的家族在当时十分显赫,家底殷实,主人有个夫人,临盆前暴毙,胎死腹中,要下葬时,有人听到哭声,撬开棺材一看婴儿居然从死人的肚子里爬了出来……   不管是传说,还是真有其事,总之,“小鬼王”这个名字就这样流传下来了,他没能继承家业,少年时便带着随从离家隐居山林之中,建了这个小鬼王庄,此人行事诡秘,将庄子设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外人很难找到,他在庄子训练了一批高手,取名“鬼众”,却很少接触外面的事情,一生都在庄中度过。   她忍不住要问:“他隐居在这里,为何还有训练这些高手呢?”   弋人说:“其实,小鬼王同他的鬼众一生都在守护一个秘密。”   而这个秘密数百年来都没有人知道,只有每一任庄主临终前传位为下一位庄主时,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来。   弋人告诉她,他们小楼下面的石洞里,放着一口白玉棺,棺中的这个人是上任庄主叫孟缺,这个庄子比紫灼想象得要先进的多,并不是采用世袭制,而是由庄子自行任命继承人,抑或者,武力胜过他,也可以夺得庄主之位。   十多年前,弋人遇到了孟缺,中间他与孟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略去没有说,孟缺当时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他托他将他带回庄子,一直等到他将他带回庄子,孟缺一口气才咽了,当年的鬼众看到这一幕,认定弋人便是他们下一任的庄主,所以,这样一来,如果小鬼王庄有什么秘密,线索到弋人这里刚好也就断了。   不过弋人想,秘密知道的越多,越不快乐,这样也好。   得到鬼众的力量,对于当时年纪尚小落魄无助的兄弟三人是个转机,于是才有了后面赵青虎夺回身份当上了南越王,鯨云从小乞儿成了大将军,弋人也才有力量追查他全家遇害的事情,一路追着线索,认识紫灼。   鬼王庄是他一个转机,一个新的开始。   关于他们兄弟三人的相识,因为中间太过残酷,他不愿多提,他只将他自己的事情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既然一切从这里开始,他也希望将来一切能在这里画上圆满的句号。   “新的庄主我心里早就有了人选,到时交给他,这些事我就不再过问了。”   紫灼但愿一切事诚如他所言。   弋人的攻山之事在即,他们第二天便踏上了旅途,路上,她见到了一些久未谋面的朋友,其中就包括方尧,平日神情淡然的方尧,此刻看来一点也不轻松,脸上笼罩着阴郁和担忧,丝毫没有同她打招呼的意思,弋人终是没拿逃城的几人怎么样,可怜更是没认出已经“面目全非”的薛蒙,故没做发作,他们也就不请自来地跟着他们一同去了。   小玉听说紫灼回来了,马不停蹄地过来与她会合,后来知道他们要成亲的消息,于是小玉也加入了帮她赶制嫁衣的行列之中,一行人喜气洋洋的,完全没有攻山的严肃感,鯨云所率领的南越军队听说是来端一个小部落的,似乎也没有战斗意志,只有鬼众哥哥们还是非常敬业一丝不苟地列着有序的队伍正步向前。   杵子跟小桃没心没肺的,什么危机感都没有,刀锦却越往下走越觉得心里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队伍在山脚下停住,弋人远目,方尧从队伍中间走到了他跟前,他问:“方尧,你看这里像不像?”   方尧看着郁郁大山中怎么看都没什么区别的景色,说:“有些像。”   弋人下令原地休息,心中却有十足的把握,其实这个山头他来看了不止百遍,这个消息最先是萧思邈在一个从山上叛逃出来的人身上找到的,现在早已经确定。   山中有大片绿荫,脚边的石头上有溪水流下来,所以不担心中暑,他们原地不动,后面人并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小桃年纪最小,心性未定,很快就有点耐不住了,阿锦跟杵子在前面,离她有些远,她叫薛蒙去看看,薛蒙默默不语,弓着身体慢慢走到稍前面一些,已是炎夏,他却用灰色的粗布裹住自己的脸,双脚行动也十分吃力,旁人见他这样就都没有在意,他自己也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他落到今天这田地,除了苟且偷生还有什么选择呢?他在一棵树旁停住,夜弋人他们几人落入了他凉薄的视线——   夜弋人负手站在山下,远目,他身旁不远,有士兵从邻侧的山上下来,向他回报了什么消息,他微微有些得意地勾了勾唇,嘴巴动了动不知说了什么,接下来,有人扛过来一个大的白色布袋,布袋里似乎还有活物在挣扎,那人打开布袋,里面居然是几只狐狸,又来了一人按住狐狸防止逃脱,另一人取来火把将一截点了火的木条用铁环扣在狐狸的尾巴上,那畜生哀号了一声,那人就脱手将狐狸放了,将它往山上赶,接连十多只狐狸都是相同的命运,尾巴上扣着燃火的木条被赶上了山。   薛蒙看得胆寒,似乎看懂了夜弋人要做什么。   再厉害的玄黄之术,都是对人奏效,对于习惯于天地自然的动物影响就很小了,夜弋人既然已经确定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这几座山头后面,那么下点猛药也无妨,他进不去,他就烧山,让人出来,而且,古老部落的习惯,往往是入口可以在里面打开,却无法从外面进入,到时只能投降。   天色将晚,他们在原地饮山泉,吃着干粮,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不过弋人却没有丝毫的担忧,同紫灼腻在一块,紫灼心里没底,反而很忧心。   “你打算怎么上山?你真的要烧了这座山吗?”   弋人摇头:“我如此做并不是想要烧山,那火是萧思邈弄来的冷火,烧不死人。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讲得是祖先与火狐搏斗最终被烧瞎双眼的故事,他们始终很相信这个传说,一直十分忌惮。”他顿了顿,“……他们一定会出来的……”   第二天,弋人继续往山上放狐狸,并命人在山下击战鼓,战鼓声直入云天,在空旷的山中回荡,惊扰了不少动物,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停止,可山中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许多人开始不明白夜弋人到底在等什么,当中也包括刀锦他们,小桃无聊地想回逃城去,阿锦跟杵子都不放心她单独走,小桃初来乍到不懂人心险恶,自己武功也是花拳绣腿没什么真功夫,他们两个还有城主交代下来任务没做完,更何况小桃带着上元鬼出来,他们更加不能放心,虽然这货现在不足为患,不过还是不得不防。   没能走得成,她也无聊得紧,薛蒙满头大汗地给她烤肉,不知道馋瞎了多少人,她满意地分了块给他吃,阿锦瞥了一眼薛蒙,他始终表现得不悲不喜,没有丝毫反抗逃跑的念头,阿锦观察了几回,都没看出什么破绽,小桃对薛蒙还是挺不错的,阿锦希望他不要忘恩负义,他早就该死了!若是他有丁点儿作恶之意,他都会立刻了结了他。   杵子没有城府,一点儿警觉感都没有,跟小桃嘻嘻哈哈地闹,小桃嫌薛蒙身上臭,他就去林子里洗澡,夜间山间温差有些大,还有些冷,薛蒙缩着身子,步履阑珊地在山间瑟瑟发抖,他走到河边,一个醒目的红色布袋落入他的视野,他神情略微惊讶,听到了身后有声音,连忙将东西收进怀里。   刀锦见他缓慢地在河边洗脸洗脚,将裹在脸上的布条也放在河里洗了洗,他看得没了兴致,转身离去,薛蒙微微侧头,目光变得幽深……   紫灼被虫子咬得满身的包,后背上最惨,全是红疹子,夜里痒得哭了起来,弋人舍不得她,问许伯药给她仔细地涂,起初她不好意思,不过弋人哄她“反正再过没几天就成亲了”,紫灼难受,也管不了矜持了。   帐篷里烛光昏黄,在外面两人身形一清二楚,卫棠转过身去,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弋人脱了她外面的小短衫,里面只穿了件重工刺绣的小肚兜,暗红色的绳子衬得她肤色更加白,他喉结动了动,将药油涂在她布满小红疙瘩的皮肤上,涂到她腰上时,她忽然“咯咯”地笑起来,将他的手往旁边推,弋人差点被她推倒在地上。   她囧囧有神地看着他:“我怕痒……”   “灼灼……”他深情地看着她。   他觉得总是看不够她,老是那么可爱,让他心安。   紫灼觉得此刻她跟他的姿势太和谐,于是打着哈哈往后躲了躲,托说虫子又咬她了,连忙穿上衣服。   他故意问:“怎么虫子不咬我?”   她笑得跟花似的:“因为你皮糙肉厚虫子咬不动,哪像我这么可爱,虫子都爱我。”   他将下巴抵在她肩上,揶揄她:“是啊,你多可爱,全身都是包。”   她腻着他,问:“弋人,你说实话,你是什么时候惦记上我,对我动了坏念头的?”   他被她问得心里痒痒的,当真认真地思索起来,他是个什么理性的人,他要什么,他爱什么,他讨厌什么,他都不会欺骗自己,他都清楚的知道。   他郑重地看着她:“你记不记得有一回,你淋了雨躲在一间破旧的小茶楼里?”   她想了片刻才回忆起来:“我那会儿才十一岁呀!”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那回你发着热,脸很红,满身都烫人……”   他抱着她,她难受得哭,他哄着她,她在他怀里软糯可怜,他就在那时惊叹,惊叹不已……   “原本我不在意,但之后,你那副模样一直在我脑子里。”他从来都不敢说出来,这个秘密。   “你……”原来你喜欢了我这么久。   他问:“你呢?什么时候喜欢上我?”   她有点不好意思,他问了好几遍,她才说:“大概是你与我在长安相遇的那一刻……”   “那时你才几岁,怎么可能?”他当是她的戏言。   她却认真地看着他,现在回头想,从与他相遇,与他朝夕相伴,一切就像命中注定,她曾经忽略过他,但仔细一想,她竟如此迷恋他在她记忆的画面。   “随你信不信……”   她喜欢他,或者从他们初见时便开始了,或者是因为他总让她追逐,或者是因为他总在她身旁漠然不语,或者是因为他吻了她……   但这些不重要……   她转身钻进他的怀里,弋人亲了一会儿紫灼,她涂了药先是有些疼,后来也入睡了。   岁月安静无忧。      ☆、59.执念   第三天早上山中传来一声巨响,将还在睡梦中的紫灼吵醒了,众人也纷纷出来张望,刺耳的噪声,还伴着天旋地动的眩晕感,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在众人眼前——   兽走鸟惊,日影昏暗,草叶异动,两山之间忽然山门大开,从山体中间裂出一道缝隙来,震耳欲聋,倏地,声音戛然而止,空气中的烟尘弥漫开来,一条亘古便存留的古道出现在眼前。   刚才还吓得躲在卫棠身后的萧思邈,这时已经走到古道前面,一副“我早就料到会如此”的模样,说道:“看来,他们终于服输了!”   他还不忘掩饰刚才自己的尴尬,对着古道干笑了两声。   众人觉得十分无语。   那条古道并不宽敞,最多并驾齐行三个人,马车被弃在外面,以免他们有什么后顾之忧,所有女人都等在外面,刀锦吴杵二人,还有鬼众中武艺最好的十人都被留在外面保护她们,其实萧思邈也是想留在外面被保护的,不过因为作为“军师”被强行拖走了,他泪流满面。   弋人的部队从古道入口进入,紫灼静静看着这一幕,心里不安起来,弋人的心情是难以形容的,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天,他的所有苦难与不幸终于到了有所解释的一天,他心中的激动难以言喻,还有细小的仇恨感升腾起来,他双目在阳光的光线中变得猩红,内心狂暴的杀戮叫嚣起来——   他喜欢这种狩猎的感觉,一切在他手中掌控,一切折服在力量之下。   不知是他埋藏了多年的仇恨终于显露还是九花醉铃的魔气作用,他被一种想要杀戮的快感牵引地不像自己起来。   慢慢的,古道内的景色清晰起来,高塔,河流,村落,山石……一切跟逃城古境中见到的布置有些像,弋人对自己的族人早就失去了一切印象,此刻看到这样的相似也有些惊讶,不过这惊讶转瞬就被高涨的杀气代替。   高塔上的旗帜飞扬,旗帜上是用古越人的文字写得一个“猗”字,弋人轻笑,若不看到,恐怕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是猗族人了,族中的钟声大作,有人聚集过来,大约百余人。   弋人对这众人说:“你们不让开,便没有活路!”   众人中有人说:“我族人世代不与外界来往,今日你们欺我族人,我们便是一死也不会放过你们!”   弋人脸色森寒,下令强攻。   猗族之人自小尚武,且个个不凡,鯨云的越军人多,却占不了便宜,不过鬼众却不同,这是鯨云第一回看到鬼众真正的实力,身形如魅,下手果断,看得人应接不暇,猗族的劣势可见,而且鬼众还有个堆尸体的毛病,日头上到头顶时,猗族已经放弃了抵抗,鬼众已经将尸体堆成了一座小山。   方尧骑在马上喊话:“让你们族长出来!我们此来并非要对你们赶尽杀绝!”   回应他们的并非是族长,而是一个年迈的长者,长者过来,他见到骑在马上的方尧,又看到旁边的夜弋人,长者叹气:“没想到你们执念这么深!”   弋人下巴微扬:“今日的结果都是当年种下的。”   长者摇了摇头,认出了他。   “夜弋人,方尧,今日你们来便是我的猗族劫难了。”   “我只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们要那么对我一家?!”   长者说:“不是每件事都需要知道真相的,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夜族长他们也不会活过来了。”   弋人双拳紧攥:“你若执意不说,我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他继续说,“银牙在我这儿,我要打开法板看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者一方面惊讶于他得到了越地至宝,一方面满心担忧:“法板开不得!”   法板是猗族世代流传,最为神圣的东西,万万动不得!   方尧知道这个长者是族中最年长的人,他曾见过他教过弋人的父亲习武,知道他必然有什么苦衷,他说:“若法板来不得,您何不告诉我们实情?!”   “你们真想知道?”他抬头,“你们过来些。”   言罢,弋人跟方尧都走进了些。   “说吧。”   倏地,他眼神一厉,大骂道:“孽障!孽障!你和你娘一样都是孽障!”   随即手中暗器飞出,直射向二人,两人均是一躲,弋人手臂被微微擦过,鲜血从细长的伤口流出,他立时大怒,手中的红砂从九花醉铃中汹涌而出,刺向他,方尧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被杀了。   “该死!该死!”   弋人耳边仍是他死前说的话,脸色无比可怕起来。   他们正要往那里出发,却见到古道方向传来动静,一见之下,居然是外面的人策马而来,弋人一见他们都是面色不好,就知道外面肯定发生了意外,询问之下,刀锦给他看了手心的一只蜘蛛。   “风曳阳!”   杵子抱怨:“外面已经不能待了!全是蜘蛛留下的瘴气!”   弋人冷声:“我没杀他,他却不依不饶!”   “弋人,他不会再纠缠我们了。”紫灼骑马过去,“他将红豆姑娘当成了自己的女儿,答应跟她去逃城生活了。”   “红豆?她如何在这里?”弋人疑惑。   小桃抢白:“还不是我们城主神通广大!知道这个老疯子还会纠缠你们,所以让红豆姑娘来当说客让他离你们远远的!”   弋人沉吟不语。   刀锦看了看他,思绪走远。   当日,他将风曳阳的事告诉了城主,并听令于城主继续追查风曳阳的事,所以揪出了他跟弋人的纠葛,还知道红豆与云稚渊源,城主说,世间没有多少偶然,一切都是定数。不过,红豆与云稚间有什么定数,他始终没告诉他。   越往这局棋中走,刀锦就越觉得有些人,总是无始无终地在这迷局之中。   众人继续向前,如今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向前,离高塔越来越近,他们望见猗族的众人都持着武器,守卫在塔边,一架羽毛车从前方过来,个个神情严肃。   紫灼极其疑惑起来,这里的一切居然与逃城十分相似,她望向杵子和小桃,他们也是震惊到了极点。   那架羽毛车停在他面前的小坡上,车中有声音说:“你就夜弋人?”车帘轻启,车内一双眼睛眸色幽深,“其实,你要找的答案不难解。”   弋人问:“你又是谁?”   车内人说:“我是猗族的族长,叶辰。”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轻笑:“看看你身边人的眼睛。”   他还没回味出他话里的意思,身后就发生了变故,绿黑色的荧粉飞散开来,众人连忙捂上了口鼻,弋人回过神来,发现紫灼已经不在身旁了。   他大惊怒吼:“上元鬼!”   紫灼已经落到薛蒙的手中,众人都大为惊诧,特别是逃城几人,他分明就被废了手脚,怎么会?!没容他们质问,这时,有一人从他们中间飞身而出,身形极为灵活,来到薛蒙身旁。   “好久不见。”   “顾昔!你到底要做什么?!”他大为震怒。   顾昔沉声:“夜弋人,将九花醉铃交给我,我就放过她。”   他杀气大增,却被强制压了下去,他甩手他九花醉铃交到他手里。   顾昔接过它,用力捏了捏,红砂从里面如蛇般灵活地飞出,他抬手看了看自己被刺伤的手,脸色变得阴鸷,蓦地,红砂调转方向直刺向紫灼,她逃无可逃,红砂刺进她手腕,沿着手臂从另一只手腕出来,她感到血潮涌动,有什么要汹涌而出。   “灼灼……”   “紫姑娘……”   住手!住手!   天地摇晃,弋人觉得天地摇晃,连萧思邈也看得红了眼睛,刀锦的弓箭飞射而去,却被红砂尽数挡住,顾昔缓缓垂手,红砂收回,薛蒙将人抛给了他们,弋人接住她,鲜血从她口鼻溢出,他连忙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擦干净了马上又溢出,弋人全身战栗地不能自己,低吼:“灼灼,灼灼,你不要吓我!灼灼,是我不好。”   紫灼无力地觑着眼,她又咳了一口血,许伯将连忙过来给她施针止血,这时,叶辰的声音又传来:“顾昔,夜弋人想知道的东西,你一直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他?”   闻言,弋人微微惊愕侧头。   顾昔恍如魔怔般大笑起来:“我一直都在等一刻,等九花醉铃沾满这丫头的血气,等我的芙儿活过来!”   叶辰仍笑:“顾昔,你和顾芙一样都是疯子!”   顾昔在魔气的作用下整个人变得狰狞扭曲,他对弋人大声道:“夜弋人,你不是想知道芙儿和你爹为什么被杀吗?看看她的眼睛——”   邪恶的笑容。   弋人被蛊惑般看向她的眼睛,此刻她的双眼氤氲着一团紫色的眸光,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记忆倾巢而出——   紫瞳妖童……   “娘!娘!娘的肚子一定是个弟弟,弋儿会教弟弟习武!教他骑马!”   “弋儿乖,要是娘生一个妹妹给你怎么办?”   “那弋儿要让妹妹做弋儿的新娘。”   “傻弋儿……”   ……      ☆、60.你我   ……   “紫瞳……”弋人艰难地开口。   不可能……   顾昔见此冷哼:“走吧!”   薛蒙紧随他,小桃忽然怒气冲冲地过来质问他:“你怎么还要帮着这个坏蛋害人?!”   “我……”他哑言。   顾昔目光一凌:“找死!”   “小桃!”   顾昔杀气腾腾,红砂已经飞向了她,薛蒙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吴杵已经推开了小桃,他丝毫没像在紫灼身上那样“手下留情”,红砂如密网般在吴杵身上粉碎开来,巨大的声音传来。   “杵子——”小桃大叫了一声,冲过去抱住吴杵已经血肉模糊的身体。   眼看红砂又要过来,薛蒙忽然大喊:“门主!求您不要杀她!”   红砂蓦地停住:“我给你的药药效只有一天,你不想日后恢复武功了?”   薛蒙眼神很坚定:“放了她,蒙不在乎。”   顾昔面色温和了下来,收回杀气。   当刀锦回过神来时,这一切已经不可收拾了。   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顾昔带着九花醉铃去寻找顾芙的坟冢,他知道风曳阳的方法是行不通的,不过他始终相信九花醉铃能救活顾芙。   这边方尧趁着夜弋人晃神当口,夺走了银牙,眼看就要上塔顶开法板了,前方猗族侍卫聚集,方尧分明是以卵击石,局面已经乱了,刀锦双目重重阖上,又睁开,城主曾经提示过他,关于城中那座塔有一个机关,若是这座塔也和逃城中那个塔一样的话……他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刀锦的弓弩瞄准塔身一处,手指扣动机括,只听“咻”地一声,箭飞出,正中塔身,众人一怔,塔身上传来轰隆声,脚下的土地裂出口,众人窜走,刀锦看着不远处的高塔,那座高塔猛然下沉,顷刻之间塔身原本所在之地,变成了平地,巨大尘埃之后,方尧从地上爬了起来,所有猗族之人都已经陷入无限的恐惧与无限的震惊之中,竟没有一人阻挡他,他飞身而至,掀开塔顶,将银牙刺进了塔顶的法板之中,倏地,无数白光从他手下蔓延开来。   像晨曦,又像梦幻——   顾芙,顾芙……   夜弋人的父亲夜阑第一次见顾芙是在近天塔上,近天塔上有一面镜子可以观测到猗族附近的景象,那个小姑娘就住在附近,她每天都来湖边,夜阑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在镜子里看她。   夜阑十五岁时,偷偷从一条密道出来见到了顾芙,那时起,他们每日都相约在湖边相见,有一天,夜阑告诉了顾芙自己的来历,并且从密道带她进了猗族,不久,他们私定终身,族中长老起初不同意,最后也同意了。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改变了一切。   夜阑很早就继承了父亲的族长之位,他年幼起便多病,到后来形容枯槁,已经无法支持,她翻阅猗族的古册上续命的巫术,给自己腹中孩子施了禁术,打算将孩子的血气注入夜阑体内,用腹中婴孩的生命换夜阑不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施了术的婴儿在她腹中一天天给她过多负担,顾芙知道一切错了,不过却已经无法回头,临盆那日,她如发狂一般,拔刀将家中的所有人都杀了,之后,胎儿从她腹中破体而出……   全想起来了——   弋人滚烫的眼泪从眼角淌下,他终于都想起了,被他刻意忘记篡改的记忆,他全部想起来了……   他的执念,他的坚持,他的爱恨,化作了长长的一声低吼。   “为什么?!”   紫灼的意识渐渐清明,弋人看她的眼神疏离矛盾。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紫灼虚弱地看着他,她也想知道自己是谁。   到底她是刘紫灼,还是刘紫灼变成了她?   如果这些是真的,那么她在上一世的那么多年都要被抹杀吗?   这是悖论。   可是紫灼是人,是人便无法摆脱人的软弱与情感,如果法板打开的真相是真的,那她是谁?记忆骗不了人,亘古的记忆从她深处被唤醒。   她记得,从她出生起,就伴随着死亡,还有一双恐惧和仇恨的眼睛。   眼泪已经止不住,弋人,那是你吗?   那么我是谁?   我是你母亲生出来的怪物?!   我是你母亲用来救你父亲的药引?!   她明明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明明是毫无牵挂地来了汉朝,她明明想要说服自己,她不是那个背负悲哀出生的小孩,她明明有很多理由,可是,灵魂深处的这些记忆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足以摧毁一切谎言与说辞。   她脑子不灵光,真的不灵光,她想不通。   “我到底是谁……”泪水模糊了他的面貌,她越来越看不清他。   他和她都迷失了自己……   ——   她昏迷了很久,醒来时,她听说了很多事。   喜欢说笑的杵子就这样死了,顾昔将顾芙从坟冢拉出来,她只复活片刻,便化作了灰飞烟灭,顾昔从此不知去向,小桃追着薛蒙也不知了去向……猗族原本要将他们困在山中,莲殳似乎没有什么事会算漏,于是刀锦将莲殳事先交给他的信物拿给了叶辰,叶辰郑重地思吟片刻决定放他们出山。   紫灼重伤,刀锦将她耳坠上的一颗珠子拔了下来,喂她服下,之后她才有起色,刀锦说这是什么“白方玉瓷”云云,总之是续命的良药,紫灼眼中的紫色,也因为这剂良药而压制了,仿佛不曾发生,随后,刀锦带着杵子的尸骨黯然地回了逃城,他想,城主如何神通广大,总有顾及不到的东西……   也曾追求,也曾失落。   确实是这样的道理,刘武,良哥,风曳阳,顾昔,夜弋人,他们半生都在人世碌碌寻觅,追赶,得到了,未尝不失落?   弋人还是走了,他追寻了十几年的东西,结局是让他无法承受的,紫灼同样沉默起来。   风声猎猎,大雨倾盆,竹楼下的花草被打得摇摆,愁云不开,凝重地在上空聚集,紫灼闭着眼睛,趴在窗边,大雨砸在地上、小楼上、窗格上,溅在她白皙的脸上,就像眼泪一般,细细地往下流淌,雷声忽响,惊醒了她,身后传来细微响声,她鬼使神差地转头,她看见自己心底最记挂的那个人就站在身后。   “你来了……”   她整理好情绪,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就像久未见面的友人,同他寒暄起来。   “你这些天去哪了?他们说我昏迷时你不在我身边……”   她一步步地走过去,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弋人,跟我说说话吧……”   她话里终是带了哭腔,她看清了他不太明亮的脸,他有些疲惫,仿佛老了一些。   她走到他跟前,两滴酸意的泪水落了下来:“我有点想你……”   “灼……”她越是这般装作若无其事,越让人心疼。   听他开口,她冲上去抱住了他,任何人都阻挡不了她似的,那么坚定!他被她深深触动了神经,抬起来的手臂犹豫地搂住她,眉间却紧皱。   “弋人……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就我们两人,我们什么都不要管了……”   他觉得眼眶发疼,他忽然很想答应她,很想抱紧她,可是一阵阵的痛苦却再次搅动了他的心:“灼灼……”   她听他唤她,她就又哭了,她说:“那件事一定不是真的!你出生在南疆,我出生在中原,这一切是他们强加在我身上的谎言,不是真的!”   “灼灼。”他心痛不已,“这一切不会骗人,你我都知道。”   是啊,这一切确实无法骗人。   萧思邈说,据当年的查考,顾昔几乎与她同时出现在了梁国,那么还要什么更好的解释呢?   她仍然很天真的希望:“弋人,那我们就假装这些是假的,你娶我,你说过要娶我。”   他耳边响起了自己小时候说的话,稚嫩的言语。   他说想让妹妹做他的新娘。   一语成谶。   眼泪从弋人眼眶流出,这是紫灼第二次见他流泪,他绝望地看着她:“我娶不了你。”   “那我怎么办?”她吼了出口,“最算你是我哥哥那又怎么样?我就是爱你!”   一滴眼泪在他眼中掉落:“我不快乐,因为我娶你不会快乐!”   不快乐?!   “你好自私……”   她摇头,恨恨地冲上去,抱住他脖子胡乱地吻起他来,他不可控制地抱住她回吻,吻里满是悲痛和绝望,他低低地抽泣,从未有过的软弱。   她期盼地看着他:“弋人,我们做不成夫妻,至少,你不要离开我。”   他红眼里全是伤痛与复杂,他猛地推开她。   “你是我一切痛苦的开始,灼灼,你我不用相互折磨,就让我做你一切痛苦的结束吧!”   “我没有折磨你,你也没有折磨我!”她摇头,不敢相信地问他,“难道……你恨我……?”   闻言,他目光黯然了几分,倏地,转身离去。   紫灼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你恨我吗?!   你有何错?!   为何将爱恨强加于你我?!   也曾追求,也曾失落。   抑或许,紫灼此刻就成了他的失落。      ☆、61.如果   紫灼住在那个那个竹楼寨子里不愿离去,每日闭门谢客,小玉很担心她,她跟弋人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小玉有些许感同身受的错觉,却也不知道到底如何安慰她。萧思邈也是各种不忍,原本自己撮合的一对如神仙眷侣,真真儿的佳偶天成,何等得好,现在倒好了……   鸳鸯两路,玉断各一半。   紫灼是个呆子,良哥曾经说过,她不谙世事,活得恣意自在,他说的对,也不对,紫灼这个呆子,越是不喜不悲时,越是大悲大痛。   她每天在竹楼里养着花草,喂着鸟雀,吃完就睡,醒了就吃,不见忧愁,却总是木木然然的,更不见胖了,反而愈加消瘦,小玉每次来看她都觉得舍不得她,小玉有了身孕,鯨云不高兴她老是跑来跑去,想将紫灼接过来跟小玉住,可是她说什么也不肯走,论倔强,任何人都拿紫灼没辙,她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得了。   那日,天气大好,绿荫下很凉爽,夜空无云,紫灼站在凳子上,将灯笼里的蜡烛挑亮了,灯光将她的脸照得有些昏黄,她看得有些痴,脚后一滑,她身子直往后坠,意外地疼痛没传来,身体落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中,她转身一看,见到了久未谋面的赵青虎。   “是你呀。”她面上没有波澜,随手去给他沏茶。   赵青虎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尝在嘴里不是滋味。   “我来是看看你。”   她托腮趴在案上,对着杯子发呆:“我很好。”   赵青虎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华衣锦服,眉宇间还能看出些帝王的雍容之气,短短的日子,他又也经历了许多变故,做出了许多残忍的决断,似乎也比往日稳重了些,他这次来见她,没有一方王者的仪仗,十分随意,微服出行,就像来会一个朋友般。   紫灼脸上的灯辉忽明忽暗,他想伸手去触碰,可是又生胆怯。   他说:“你若真的好,我还会来见你吗?”   他又啜了一口茶,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窗子上,夜静得一点风都没有,他说:“我常常会想起山中的那些天,要是我们一直能留在那里何尝不好?”   她才不给他留情面:“那你的南越王位呢?”   他闻言不语了,许久,他起身要走:“我明天再来。”   一连几天,赵青虎天天来找她,小玉也鼓动她,没少说他好话,第五天时,她答应同他一起出游,赵青虎高兴之情还真是丝毫不溢于言表,那天,他牵着自己刷得香喷喷油亮亮的大红马,将她抱上了马,带她一路奔驰,天气凉爽,紫灼耳边呼呼地响,他在她耳后低低地笑。   赵青虎的约会手段绝对比夜弋人高明些,先是带她坐宝马兜风,然后就去了一个农家菜园讨了牛奶喝,顺便还吃了些人家农夫家的家常菜,各种接地气,晚饭吃得早,吃完了天色还没黑,他带她去坐船捉鱼,他捉鱼的技术真不如卫棠,抓了老半天就抓了几条,还弄得自己一身狼狈,最后,他升起了火,两人坐在岸边眼巴巴地盯着那几条烤鱼,她口水不停地咽,没办法,条件反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鱼,好心提醒他:“好了。”   夜幕降下,他的脸色被篝火照得忽明忽暗,他小心地吹了吹烤熟的鱼肉,喂给她吃,她作为一代吃货,已经习惯了被别人圈养,很自然的就伸着脖子去吃,可是这举动一做出来她就后悔了,她真是没节气呀!   两条鱼下肚,她打着饱嗝,嗫嚅:“我饱了。”   她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动一下都撑。   赵青虎的细心不同于他粗犷的性情,河边到处蚊子乱飞,他点了一根艾草驱蚊,将她扶了起来:“我带去走走。”   她老佛爷似的被他扶着,心里想的是,她将如何应付他们二人的尴尬,奈何她命格属球,被人一踢,还就顺地上滚了,顺其自然惯了。   “我们去哪儿?”她觉得他再没戏,就得送她回去了,而且,她总觉得他是在吃自己豆腐,何况,她也不想跟曾经亲过自己的人太理不清。   显然,她已经忽略自己已经失恋这个问题了,并且被老天很狗血地虐了。   他夜色下行动灵活,仿佛天生有双洞察黑暗的眼睛,她还是很不了解他的,以前他不喜欢她,多少跟弋人是有些关系的,赵青虎在某些时候,绝对是夜弋人的脑残粉,跟萧思邈一个段位的,不过赵青虎在更多的时候是在追赶他,模仿他,以前他觉得夜弋人在她身上花时间不值当,所以讨厌她,可是,他却在不知不觉中也陷入了这种错误当中,不可自拔,感同身受。   不过这又何妨?赵青虎从不怕正视自己,从不喜欢压制自己。   他神秘地说:“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她被他带着进了河边一片林子,走了大概百步,他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她正纳闷呢,被他一拉进了林中的一小片空地,入眼一亮,她猛地睁大眼睛。   天空中飞的,草叶上落的,树林间飞的,全是星光闪闪的萤火虫,她楞楞地追着漫天荧荧火光走了几步,这里梦幻得像童话似的,她问了句傻话。   “哪来这么多萤火虫的?”   见她的表情他很满意,土豪地说:“我命人在全南越抓了好几天。”   她仍是没缓过神来,他牵着她过去:“我们进去看看。”   她置身于大片萤火虫的海洋,幸福得不要不要的,一会儿蹲着看水里梦幻的荧光,一会儿追着成群的萤火虫跑,一会儿又躺在草地上打滚……   他看着她,却患得患失起来,他觉得她倒像个心智未开的孩子,可是这个孩子却遭受太多不幸,倘若时间能够回到从前,他一定要为她改变许多错误,让她不至于遭受那么多不公平,不至于有那么多阴差阳错,也好让她一直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他倒希望她不要长大,时间定格在他与她初遇的那一天,定格在他如何回想起来都很心动的那些从前,他们不必经历长大,不必经历现实,不必承受痛苦和选择……   “咦?”她像是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他也被她吸引过去,她指着树头上的一个红色亮点,喊道,“红色的!”   他也一愣,无独有偶,树头飞了一只红色的萤火,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作势要上树了。   “你小心点!”   她爬不上去,他只好让她踩着自己的肩去够,她的脚在他肩上有点疼,他觉得这是个甜蜜的“负担”,倏地,她伸出的手一合,她得意忘形用力地踩了一脚他的脖子,他被她猛地一踩吃疼地晃了一下,她乐极生悲,“啊”地一声从上面掉了下来,她倒没什么事,力道全砸在他的身上,他现在只感觉脑仁疼。   陪这丫头的确是个力气活儿。   闷闷的笑声从他身上传来,她躲在那儿窃笑,最后从他身上滚到一旁,一抽一抽地笑了起来,他坐了起来,幽幽的目光看着她,她笑得止不住,笑得眼角都潮湿了。   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忽然抱住笑不止的紫灼,低沉地说:“不要折磨自己,你若难过就哭出来吧!”   闻言,她的笑声中夹杂起凄然的鼻音,眼泪止不住从眼眶滚落,脸上却还在笑,只是这笑变得不知有何等的心酸。   她哭了很久,眼睛都哭得肿了起来,似乎要将弋人离去后没流的眼泪一齐流了出来,等眼泪干了,天色已经渐亮了,她不好意思地将压麻他的脑袋挪开。   她双眼红红的,坐直身子问:“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他在她上方俯视她:“没有。”   她傲娇地认为他肯定要乘机跟她华丽地表白,然后她一定要华丽丽地拒绝他,从此就不理他了,她本来已经打算好了要伤一个少男的心了,他却什么也不表示,她反倒失落起来。   他心里笑她,真是个孩子。   晨曦中,他唱起了越地的歌,声音低低的,好像喃喃自语,轻轻地哼。   她揣测起歌词的意思,仅凭着调子,想入非非,静静地又睡着了。   天亮之后,他抱起她往回走,露珠打湿了他的衣服头发,林子里泥土和植物的青涩味道,就像他慢慢苏醒的心,青涩苦味又混杂酸意甜味,五味杂陈,却透明易见,清澈如泉。   他对她的心很简单。   紫灼睡着的时候,嘴里还不忘念念叨叨的,他也听不清楚,这话唠睡着了也不见消停的,最近心情不好肯定是将她憋坏了。其实,她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一个小男孩对着笑,那个人有几分像弋人,一双眼睛很好看,她不禁也对他笑了起来,不久,他忽然对着她痛哭起来,眼泪汩汩地流出来,她听不到声音,好像他在另一个空间,她不忍心地去给他擦眼泪,却怎么也够不着他的脸,他猛地抬头看她,目光全是恨意。   她怯怯地后退。   这时场景一变,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幕,雪静静地落,一个黑衣少年伫立在雪地上,她踩在松松软软的雪地上,走到他身后,长安的歌舞他们充耳不闻,所有的场景都变得灰白,那少年转头看她,目光疏离,他定定地看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紫灼呆呆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雪地,雪地上空留一只死去的苍鹰躺着,她被莫名的悲伤席卷了全身。   如果可以选择,我一定不要认识你。   ……   她醒来时,枕上全是泪。      ☆、62.两难   小玉肚里的球长得飞速,紫灼最近的一大乐趣就是摸她的肚皮,这可把鯨云小气坏了,生怕她给摸坏了,小玉可不听他的,成天往紫灼这边儿跑,鯨云是宠妻一族,样样顺着她,只好由着她,他的大老板兼兄弟赵青虎最近在工作上有些懈怠,整天忙东忙西地带妹纸出去玩,本来鯨云应该说说他的,可是看到紫灼个傻丫头一见小玉就各种不放过他的“儿子”,他就觉得大老板的这种行为还是需要表彰和鼓励的。   鯨云不停地给小玉吹枕边风,把赵青虎简直吹成了南越第一的绝世好男人,小玉跟他的道行比真是差得十万八千里,她觉得越听越有道理,于是又跑去给紫灼吹枕边风,紫灼的耳朵根儿还不如小玉的硬,三次一说就直接被洗脑了,可是一想到弋人她就犹豫了。   他不要她了,尽管她故意忽略了这个事实,不过一想起来还是十分难受的。   倒是鯨云因为这件事,被萧思邈念叨了很久,这是后话。   方尧留在南越没有走,他有一次来见她,询问了她的伤势,先前他没料想到她会是顾芙的女儿,当然,就连她自己到现在也无法认可这个狗血的事情,他现在知道后,看她的目光也是复杂了些。   “夜弋人和你……”   她看起来很洒脱地说:“我们没什么,以前他是我的侍卫,现在翅膀硬了,飞了,你见到他帮我跟他问好。”   他听这样讲就不好再说下去了,他离开时,关切地看了她几眼,默默地离去。   方尧现在也体会到,事情的结果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的豁达,反而不如不提起,不如不知道的好,弋人的痛苦,方尧也有份儿,若不是他将自己的夙愿和仇恨灌输到他的脑子里,他也就不会有那样大的执念,何况他……   方尧眼眶酸涩。   这件事,不知到何时才能真正落下帷幕……   立秋那天,天还微微有些热,萧思邈告诉她,刀锦前些天去找他帮忙寻找小桃,萧思邈就是这么一提及,紫灼觉得心里愧疚了,特别是吴杵的死,就像是她和刀锦跟小桃之间的一道鸿沟,让他们不愿再越过去。   尽管,他们不怪她,可是,有些痛苦记忆他们害怕再被唤起。   下午,赵青虎带她出游,这回他独自驾着马车,她坐在马车里,颠颠簸簸,两窗摇动,马车飞快地驰,马车里灌入了风,她的头发乱飞,他心情不错,驾着马车一路浅笑着飞奔,嫩草被车轮压碾得有徐徐清香,沁人心脾。   紫灼在马车喊:“我们要去哪儿?”   跟他在一起,她总跟不上他的节奏。   他的声音在风中被吹散,她听得不太清楚,不过也没再问了。   蓦地,雷声阵阵,青虎看了看南边天空,心道怕是雨要来了,哪知刚一想,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她听到了车顶传来的雨声,掀开帘子就闻到了雨的味道,没办法,大雨一来,他们只好躲到附近的一个山洞里,雨水顺着他发丝落下,此情此景,难免不让他又陷入回忆当中。   雨停得很快,他收拾好心情说:“我带你去采红菱。”   闻言,她觉得嘴里又馋了。   青虎对南越很熟,他带她去了一处池塘,池塘上有一大片荷花,她打着油布伞,安静地靠在船头,青虎慢悠悠地划着小船,船在莲花间过,偶尔有蜻蜓飞来,她忽然想起一句词的意境来——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她幸好不那么多愁善感,她没在一丝的忧虑中多做纠缠,眼前一大片的红菱落入眼帘,她不禁叹道:“真好看!”   青虎松了桨:“我帮你挑好的,你来采。”   她点头同意。   不一会儿,她采了一小篮子,她觉得够吃几天了,便不想在采摘了。   晚上,赵青虎带她去看灯会,这晚的南越十分热闹,比起恪守礼仪的中原人来,这里的人们热情多了,她在石桥上吃着红菱看下面灯火辉煌。   “去看看?”他提议下去逛一逛。   她点头。   她在他的陪同下,一家家的看彩灯,她跟他一人手里提了一盏,并肩而行,两人真似一对佳偶,看得不少路人投来艳羡的目光。   她一路话不多,各种地吃,走到一家小店铺,她对店家的一个木桶产生了兴趣,她问:“里面是什么?”   他说:“里面是家酿的米酒。”   闻言,她就不走了。   青虎无语,弋人到底是怎么养大这娃的?   他无奈,只好顺着她:“只能喝一点。”   她点头,从竹节筒舀了一筒,她喝了一口,凉凉甜甜的,她一口喝尽,青虎都没来得及阻止她。   她那看什么都新鲜的模样,着实是可爱,不过也不能太由着她的性子,他不让她再喝了,将她拖到别处,迎面一个巷子里全是挂灯的人家,她一路嘴巴就没停过,不是念叨这个就是念叨那个,想让她不说话,除非吃东西,不过这一路还真是一路走一路吃过来的,她有些饱了,打个了饱嗝,还有酒气冒上来,巷子里的灯光一照,她晕晕乎乎地,隐隐约约,她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她想也没想就跟着那个身影追了上去。   “紫灼!”   他一个没留神就跑出了巷子,他跑过去追,却被一辆推着花灯的车子拦住了去路,青虎抽开身时,紫灼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紫灼追着那个黑色的身影,目光紧追着他,手里的花灯掉了,头上的发饰也被撞歪了,她在一个路口停住,那个身影忽然消失不见了,她面上潮红,大口喘气。   “弋人……是你吗……”   她有点醉了。   久久,伫立在原处。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转身见到了青虎焦急的面容,他平了平气息,皱眉对她说:“我找不到你……吓坏了。”   她真的醉了,走路不稳,他上前抱起她。   她还不在状态:“你做什么?”   “带你回去。”   她在路上有些清醒了,竹楼外,她下了马车,转头看了看他,她知道他是个好人,她叹了叹,说:“你明天不要再来找我了。”   “为什么?”   她低头:“你是南越王,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谢谢你陪我,我没事了。”   她想走,他马上追上去,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我没有把时间浪费你身上!我想照顾你!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她闻言,退了几步,转身飞也似的逃走了。   她脸上温温的烫,酒精作用下她焦躁不安,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她觉得得找个人好好地谈论人生,万万没有料到,第二天赵青虎早早就过来了,这回却以南越王的身份到访,仪仗隆重,他乘着王辇而来,乐声铮铮,百姓见王驾皆屈膝下跪不敢抬头,这么大张旗鼓显然是扰民,刘紫灼不满地站在楼上质问:“你们什么意思?!”   赵青虎稳稳地坐在王辇中摆谱,回话的是鯨云,鯨云驾着马来到紫灼的竹楼下稍稍施一礼,说:“云奉我王之命,前来向刘姑娘提亲!”   “什么?!”她惊恐地喊道。   他一定是脑子坏了,这么大张旗鼓来是要让自己难堪吗?   “你……你们赶紧回去!我不嫁!”言罢,她重重地关了窗子。   鯨云无奈地回望他,赵青虎轻笑,早料到没那么容易让她松口了,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无妨,我就这儿等。”   赵青虎分明是不按常理出牌,厚脸皮的索性赖着不走了,南越的民风比大汉开放多了,小伙子们认为,姑娘一次没追到,多追几次就好了,重要的是脸皮要厚,所以青虎不仅没有因为被紫灼拒之门外而招来笑话,反而得到了广大民众的强烈支持,百越之地的舆论沸腾一片,再过几天就是乞巧节了,骚年早已难耐蠢蠢欲动之心了,大家同样很期待,南越王痴情求爱的结果。   不得不说,他这接地气的行为,不知不觉中拉高了自己在民众中的声望。   紫灼简直烦死这些了,一不小心就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成了百越之地的人民关注的焦点了,整个都快有偶像包袱了。   小米跟鯨云轮番来当说客,不过,他们不仅是他的说客,他们也是为她着想,她失落地认为,她知道他们都是为了她好,不过,她真是不晓得怎么接受青虎。   以前她对良哥上心时,她还不懂情和爱,也没尝过情爱带来的痛苦与快乐,爱情的百般滋味是弋人让她尝到的,她在心里早就认定了他,可是一朝醒来,发现皆都错误,她仍没从这偏差中走出,她不想那么快去接受其他人,她一个人不也自在,再说,等小玉的宝宝生下来,她还得帮忙带宝宝……   小玉深深叹气,虽然她自己也不聪明,不过此刻不禁惊叹她的死脑筋了。   小玉很理性:“紫灼,不要做一个没有可能的梦,上天给人的机会不是总有的。”   “不如你去让鯨云劝他先回去,容我再想想。”   小玉无奈。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大家都说一个人好时,她难免也会动摇起来,她静静地回想与赵青虎的种种,自言:“或许,他真是一个对的人。”   小玉不也是这样吗?她心里曾喜欢的是卫棠,但她最终嫁给了鯨云,鯨云如今对她百般好……   她伸手打开那个放在枕头下的小匣子,里面放着一条红色的发带,她捏在手里,沉吟了许久。      ☆、63.作古   匣子抱在她怀里一宿,梦中欲哭已无泪,翌日,她醒得很早,脑子也很清明,小玉过来帮她梳妆好了,她下楼对鯨云说:“你告诉他,我有话对他说。”   赵青虎闻讯后,独自进了竹楼寨子,他见她坐在朱槿树旁,满树的花红,烈烈如火,她倚在那里,身影清癯,婉婉动人。   她抬眼见他来了,她站了起来,犹豫说:“你真的想娶我?”   他喉结紧张地动了动,郑重地说:“上次是儿戏,这次是真的,我想娶你!”   他说得上次指的是鯨云乱点了鸳鸯谱撮合他跟水匪联姻,当时她阴差阳错跟他“成了亲”……想来,他们还是有几分缘分的。   “好……我答应你……”   赵青虎以为自己听错了,片刻目光亮了起来。   “真的?!”   她平静地点头。   他难掩喜色,她这时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抬头对他说:“你以后不许伤害我!不许让我伤心!”   他轻轻地搂住她,心生怜惜:“好。”   她唠叨的本性难移,继续说:“你要对我好,对我很好好……”   他目光坚定:“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受伤害,不让你伤心!”   做了这样一个重大决定,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光了,她倚在他怀里,瞬间眼泪如雨下,像是终于让事情有了一个结束似的,她心中百感交缠。   他们的婚期定在三天后,竹楼里洋溢着喜气,鯨云安排人将红幔挂了起来,他看着这一派火红,不由为大哥叹息,不过事已至此,他们二人是没有结果的,与其神伤黯然,不如斩断情丝。   青虎的思考方式没有那么复杂,所以鯨云早就看出来他对那丫头上了心,他想,大哥也早就看出来了,将她托付给他,大哥一定也是放心的。   这日乞巧节,她安静地呆在竹楼里待嫁,小玉这些天肚子不舒服被鯨云接了回去,没人与她讲话,她自己拿了酒,在楼下的院子独饮,酒不烈,可喝在她肚里就像刀子在刮,她迷迷糊糊地在院子里走,夜风徐徐,她抬眼看满院都是红色的景致,竹楼上也是,红的格外好看,她傻笑。   朱槿花红的正炙热,她一不留神,那棵树旁就立了一个人,她揉了揉眼,他还在,夜风一吹,她格外清醒起来,她痴痴地看那人衣袂飘飘,长发飞扬,她胸口炙得像那朱槿花。   她走过去,头发凌乱落在她脸颊,她似醉非醉:“你来了……”   他俯视那张染了红晕的脸,蓦地,他上前抱起她,她的身子温顺地躺在他怀里,轻飘飘的像没有重量,他横抱着她往楼上走,她像是预感到什么似的,忽然怯怯地搂住他的脖子,唤他:“木头……”   他抱着她缓缓地走上楼,轻轻推开屋门,他目光始终在她身上,始终不发一言,屋内灯光暗淡,他将她放在床上,她脱了他的怀抱,仍旧依依不舍,他目光幽幽的亮,身上的酒气比她还大,面色上有狂乱也有冷漠。   她的后背一碰到床榻,他如雨的吻就落了下来,浓浓的酒气闯入她的口中,在她口里肆虐,如同发泄般,她脑子嗡嗡地响,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是墨色的黑……他是清醒的……她眼泪从眼角落下。   “木头……”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重重的啃咬一路下移,他猛地撕扯开她的薄衣,粗鲁的吻在她光洁的身体落下,屋内的红幔迷了她的眼,他毫不留情地融入她的生命,成了她的一部分……   紫灼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她以为自己做一个梦,可是他留在她身上的伤痕还在,苦涩,疼痛还有迷醉,身上密布的红痕和齿痕她只看一眼就觉得太和谐了,连忙裹起薄被,她蒙在被子里一会儿想这儿,一会儿想那儿,片刻不消停,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   紫灼窝在屋里不出来,赵青虎派去服侍的小丫头也不敢进来,一直扭扭捏捏到下午,她顶着个大红脸收拾好了床铺,她认为自己得好好补补了。   这天,她食欲大好。   她一天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再说这种时候总能体现出她的笨来,她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懂,这时,弋人又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心脏跳得很快,耳根也发烫,她呆在当下,直到他走到她面前时,她才回神。   烛光晃动,他袖子一挥,灭去烛火,紫灼此时的心动慢慢散去,弋人来找她,直奔主题,双唇被他含在口中,妖艳欲滴,他分开她双膝时,她怒了,猛地推开他。   “你来就是来欺负我的?!”   他不回答,什么也不讲,她的力量在他面前实在微不足道,以前都是他让着她,此时,他像是一点怜惜之情也没给她,她质问,推打,哭泣,全部没有作用,她感到心寒,她转身要逃,他从后边抓住她,狠狠地占有了她,她大哭,她怎么也不相信他会这么对她!   她一夜没睡,半夜时,他坐在床边看她,什么也没同她说,她只感觉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在她的手背上,她手缩了一下,心也紧缩。   她喃喃地说:“你别走……”   他目光里流转的全是她看不懂的东西,她感不到爱,她留不住他,只好任由他走。   早上,小玉推门看到屋内一片狼藉,吓了一跳,连忙顺手将门关上了,她去里面查看紫灼,见紫灼窝在床上的模样脸都被吓绿了,小玉事后回忆,看到此景,她第一个反应就是他们大王的婚前兽行。   “紫灼……”她伤心地唤她。   她恹恹地看她一眼。   她怒问:“那禽兽是谁?!”   许久,她说:“弋人。”   小玉颇为震惊,过后,小玉作为一个已婚小妇人帮她检查“伤情”时,她抹了一把鼻血,没想到木头哥哥在这方面居然会这样凶残呀!   紫灼沮丧极了,她想,既然他不要她,为什么还要来打扰她呢?她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小玉听了也觉得是他不对。   她自告奋勇道:“别怕!今晚我留下来陪你!”   下午,赵青虎派来的人送来了嫁衣,她见到后思绪纷纭,弋人来得时候外面下了小雨,天色混沌不开,十分阴沉,就如人的心情。   小玉挡在紫灼身前质问:“紫灼明天就要嫁人了!你还来做什么?!”   他看不出来是否愠怒,他冷冷地说:“出去!”   小玉被他一吼,眼泪都要被吓得掉下来,可怜巴巴地泪奔而去,之前说要保护她的勇气也全没了。   他徐徐走过来,满屋子都是红色,那件嫁衣落入他的视线,他眼中有几分落寞。   她还心存些希望,说:“弋人,你带我走吧!我们远走高飞!”   他轻轻抚了抚她的脸,有诸多不舍之情流露其间。   她握住他的手,残忍的话从他口出:“嫁给他。”   这句话从任何人口中说出来都不如从他口中说出那般伤人,她大喊:“既然你不要我,那为什么还要再出现?!”   为什么还要来打扰她?本来她已经想要试着去接受青虎了!他为什么还要出现?为什么还要给她希望?!   “对不起……”   对不起?!   她擦干脸上的眼泪,说:“好!我嫁给他!”她的目光染上了恨意,“你觉得我们兄妹这层关系还不够吗?你是打算再玩一个兄嫂的游戏?等我跟他成亲再来与我偷情吗?!”   他面上有哀伤,他到底将这个呆丫头逼到何种境地?   “我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   她无力地垂下头。   “我们已经如此了,为什么你还不肯要我?兄妹的名分真的重要吗?你不爱我吗……?”   他低吼:“我从来不在乎你的身份,我在乎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走不出来!”   弋人走了,带走了他的那条发带,这一次一定是永远地离开她了。   她却哭不出来了。   第二天,赵青虎欢欢喜喜地来迎娶她,她穿戴整齐,妆容精致地被他接下了竹楼,朱红色的辇车将她送入南越王宫,他大摆筵席,宴请四方,刘彻初登皇位,事后听说这件事非常不满,他道这蛮夷之地实在疏于礼节,他的阿姐出嫁他竟不告诉他。   宴会一直到半夜才结束,赵青虎有些醉了,脚底打起了飘儿,他却不要任何人扶他,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新娘坐在床边,他坐了过去,为她掀了盖头,盖头下,她垂着眉眼,见他来,缓缓地抬头看他。   她稍稍叹息,似是失望。   他没察觉那些,她忽然问:“你喜欢我吗?”   他说:“喜欢。”   “有多喜欢?”   “喜欢到不想看到你再伤心了……”他目光诚挚,“喜欢到想帮你承受一切不开心的。”   “灼灼……我想一辈子照顾你!”   她低了低头:“那我也努力去喜欢你……”   他轻笑。   “好。”   她看着这笑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倏地,屋外传来喧闹,随即,屋外有人回报。   “陛下,鯨将军突然闯了进来非要见陛下,属下拦也拦不住!”   青虎皱眉,隐约有不好预感:“让他明日再来!”   话音刚落,屋门就被鯨云踢开了,看到鯨云的脸色,紫灼心里大凉。   他眼眶很红,眼下还有深深的阴影,薄唇阴郁地抿成一条线。   青虎震怒:“鯨云!你这是何意?!”   他眉间紧皱,声音凄怆:“青虎!大哥……大哥……死了!”   紫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可能?!”   鯨云含着泪说,他镇压闽越叛乱时,弋人赶到,他说要助他一臂之力,却……   她脸色煞白:“你带我去看看他……”   青虎知道已经无法挽留她了,垂手,说:“你去吧……我等你……”      ☆、64.归兮   那天,竹楼下耀眼的朱槿花一夕之间全都败落了,大雨将天地冲刷得很干净,窒息的干净,紫灼见到被鯨云带回来的弋人时,她整个人都沉默了,他身上被箭刺得千疮万孔,无一处完好的地方,他指节上布满干涸的血迹,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条发带。   她看到这一幕后,眼睛就止不住了,脸上仍是没有任何悲喜之色,可这眼泪却不受控制地脱离身体,一刻也不停。   鯨云说,他一定是一心求死,闽越的箭雨过来,他丝毫也不闪躲,仿佛早就打算好了要离去。   他们兄弟,还有她,都不懂他。   小玉、鯨云、还有萧思邈、老严他们都来劝她,可是谁劝也没有用,她就坐在弋人旁边,抓住他不肯撒手,她不吵不闹,就这么抓着他,无声饮泪。   众人见她就像痴傻了一般。   入棺时,众人好不容易哄她撒了手,弋人的棺材盖上顶的那刻,她感觉天旋地转,天地荒芜,一口鲜血就涌了上来,全都溅在了棺木上。   “紫灼!”   众人担忧她,上去扶她,她却挥了挥手,跌跌撞撞地独自走了出去。   “我一个人走走……”   雨幕落了下来,她在雨中漫无方向地走,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摔倒了又爬起来继续走,方尧许是刚刚赶到,看到紫灼这幅模样,连忙冲了上去:“紫灼丫头!紫灼丫头!”   他的声音在雨水中零落起来,他焦急地扶起她,将她拉回屋内,小玉哭着给她换了干衣服,许是先前已经流了太多的眼泪,她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呆坐着,像死人。   方尧见状心中深深地后悔起来,他若早些告诉她弋人的事情,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了,他不由懊悔,决定告诉她真相。   方尧说:“紫灼丫头,其实你和弋人并不是真的兄妹。”   过了半晌,她低哑着嗓子说:“你说什么?”   方尧的眼眶也红了:“一切都是我自私!”   方尧的到来,终于带来了一切的真相,这个故事一直从很多年前说起——   方尧从夜阑幼年起便是他的护卫,两人的情谊很深,猗族通往外界的密道除了夜阑知道外,只有他是知道的,夜阑与外界的女子顾芙成亲后,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往返于密道为她和顾昔送信,那时,方尧还不知道顾昔在外界的身份,也没料想到此人日后会有那么大的执念……夜阑自幼多病,他们根本无法有孩子,但他身为一族之长不能断了后嗣,于是顾芙想了一个主意,假装有孕,日期一满,让顾昔从密道送了一个男孩进来。   他眉间紧锁,艰难地说出口:“这个男孩就是弋人。”   小玉忍不住摇头,忿忿地说:“那夜大哥为什么不告诉紫灼?为什么还要……”   她哽咽。   方尧叹气,说:“这件事都怪我……”   他略过紫灼的那部分没讲,直接从夜阑一家遇害说起,那次他出去找顾昔,却没要找到人,哪知顾昔偷偷地从密道进去了猗族,等到他回去时,他见到了顾昔,他当时的脸色同死人无异,浑身血迹,手中还抱着一个婴儿,顾昔隐瞒了顾芙发狂杀人的事实绝尘而去,以至于,方尧一直认为夜阑遇害是族人所为,他替他们的尸首埋在了近天塔下,族中的长老闻讯后,将弋人与他从猗族驱逐,并毁了那条密道。   弋人因为受到了巨大的刺激,那天血腥的记忆全部丧失了,方尧带他出来,日日教他练剑,方尧为了训练他,还不止一次将他独自扔在深山之中,弋人一开始胆怯害怕,慢慢习惯了最原始的征服与杀戮,一步步变成了一个狩猎者。   后来,有一天,方尧离去,他留下了当年事件的一些线索给他,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待他足够强大了再来找他……   长久以来,支持弋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寻找到那个答案,他不曾想过这个答案居然跟自己毫无瓜葛,不曾想过方尧一直是在利用自己,他一直只是个复仇的工具。   “从猗族出来,我就告诉了弋人真相,他与这些恩怨本毫无关系。”那时他的表情就像紫灼现在这样,无悲无喜,仿佛成了一个行尸走肉,方尧的神情似乎让他顷刻老了许多,“是我利用了弋人的仇恨与执念,才使一切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紫灼眸子动了动,一直想不明白的很多事情似乎明了起来,又似乎仍旧一团迷雾,弋人在仇恨与不解中所度过的童年,本应该是属于她的,弋人早就知道他跟夜阑与顾芙毫无关系,可是那就意味着要否认自己,他无法承受这种感觉,半生的追求与努力全是虚假,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无法走出自己为自己编织的心牢,他无法再接受她!   可你为何要独自承受这些?!这些明明都是你替我所承受的不幸!你这样到底是要让我恨你,还是要我永远也无法摆脱你呢?你为何不等等我,不等我知道一切,不等我知道你的苦与悲?   若是因为他恨她,想让她痛苦,抑或,他因为觉得患得患失,不知她是否真的爱他……总之,不管他是什么目的,他都成功了——   此生,她再也无法摆脱他,即便他死了,她也再也无法爱上别人,他用他的死,将他的一切将印记血淋淋地刻到她的身上,他用半生的时间承受了原本属于她的悲哀,却让她用余下的一生来偿还他。   似乎,两清了。   弋人那天说,走不出来的是他自己。   现在,她也走不出来了。   外面的朱槿花尽数零落,落得满地的红,她脱下嫁衣穿上丧衣,天空浓云散开晴空万里,她来到她与弋人曾经定情的那个湖边小屋,日头在正中,万物静好,岁月流光,光怪陆离斑驳在她脸上,她走进屋子,打开窗子,深深地呼吸,她打开莲殳临别时给她的如烟,烟气袅袅,在烟气中,仿佛升起了过往的一切追念,随后一切又如泡影。   她捞起袖子,匕首的利刃刺入了她的肌肤,如烟的烟气让她感觉不到疼,倍加清醒,一刀一刀,血滴与白衣触目,她流着血的右手按在心脏处,感受心脏的脉动越来越少……   她生来最怕疼了,最怕吃苦,最怕麻烦,最怕忧愁……他若想要折磨她,她只好用最简单的方法结束这一切了。   她似乎陷入了梦境,梦中,有个小男孩对着她笑,他来到她面前,笑着说,妹妹,长大做我的新娘吧……   梦中,她与他相遇在长安城内,相遇在封地宫殿,相遇在北疆雪原,相遇在竹楼寨中,他在大雪中,在大雨里……他扬起嘴角,对着她张扬地笑,最后,他指着天上的月亮,轻声说,人间总有不可圆满的憾事,阴晴圆缺,就像天上的那轮弯月,就算你是那轮弯月……   灼灼……他笑着喊她,可是我不在乎,就算你是我的憾事。   如果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不会放开你的手……   鲜血在她身上静静地流淌,莲殳的羽毛车来时,他在屋外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用手帕捂住了鼻子,眉间紧锁,他靴上不染纤尘,推开门,他轻咳几声,如烟的烟气还在她身上萦绕,他蹲在她脚边,犹豫是否救她,他凉凉地看着。   救活你又能如何?   “如果给你重新活一次,你怎么选择?”他问。   半响,他自嘲地笑了起来,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南风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耳边响起了良哥唱的《南风歌》,似虚无似飘渺,悲悲怆怆,脸色上又自在又洒脱,顾昔的半支曲终于弹好了,琴声悠扬,指间青白,拨完最后一根弦时,他淡淡地笑了起来,他说,庄周迷蝶,他终于明白了,言罢,他身化成蝶,在良哥的歌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武仍坐在梁国的宫殿之中,他在偌大的宫殿中观望,听那个孩子唤他,阿爹,阿爹……   郁郁山林中,有一只苍鹰在飞,飞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她追着它奔跑,它落在一座山头上,青翠的山色中,它转过身来,样貌变成了一个少年,桀骜不驯,意气风发,孤独地伫立在山头……   有人在她耳边问话。   一切若回到起点,你当怎样选择……   眼前的场景全部消失,她独自立在一片白茫茫的空间之中,四周没有一个人,一个个熟悉的面容全都消失了,天地白得像一场浩劫,她看见自己的模样——   她是谁?   她是刘紫灼吗?   她否认。   更久之前的记忆袭来,有人喊她,囡囡,囡囡……   声音却越来越远了,她看见自己的模样改变了,越来越小,宽大的衣服罩在她的身上,她无措地坐在地上哭泣,哭了很久很久,哭了不知多少年,哭得四周出现了山脉,哭得满山开满了花朵,哭得山溪淌满了溪水,哭得天地暗了又亮,日头落了又升,哭得这个身体渐渐长大了……   她不哭了。   她就是她,她为何要否认?   她终于说话了:“如果从头来过,我一定不后悔我选得路。”   不后悔……      ☆、65.月满   一年后。   封地。   从刘紫灼半个月前醒来起,她就真正成了一个呆子,以前是不说话时有点呆,现在是完完全全地成了一个呆子,小玉伤心地揩泪,以前的过往,她全部忘记了,再睁眼时,如同初生,幸好如今虽然呆了点儿,不过活得也自在。   眼前的一切对于她来讲都很新鲜,她用了小半年的时间了解到一个讯息,她是这个地方的大财主,有个专养牛羊的农户每天都向她上贡奶水,她还是蛮喜欢这个人的,平日里,那个叫卫棠的侍卫总是对她冷着脸,不过每次她央求他带她出去玩时,他总顺着自己,不像其他人,总是不跟她玩。   小玉常常来看她,有回送了一只灰色兔子给她,结果小半年下来,她伤心地发现,她将一只小灰兔养成一只猪,整天好吃懒动,她都懒得讲它,再不减肥,肯定要被送去当成牛羊给宰了,她为它忧心了好些日子,后来就将这件事情给忘了。   她每天过得好不自在,每天养养花,遛遛大灰,不然就是骑着小毛驴去四处收租,总之过得快活,只是她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夜深或无人时,她总有些落寞。   萧思邈是她大管家,整天唧唧歪歪的,凡事都是钱钱钱,她就不懂,她要挣那么多钱干什么?不过他这人也是挺好的,她院子里的那棵朱槿树就是他千里迢迢从南边给移植过来的,不过提到这棵树,她就要唠叨他了,这树开花是漂亮了点儿,可是也太娇贵了些,她每天都将它当做小祖宗一样服侍,上个月还是败了花,提到这事,她就糟心,不晓得为何,她一见那落花,她就难受得不得了。   皇帝私下来看过她,萧思邈告诉她这个皇帝是个了不得的人,必须样样顺着他,而她还是这个皇帝的表姐,紫灼心想,自己必定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来看她时,她真是给足了他面子,上去就很有礼貌地问候他说,弟弟,近来你可好?   结果,他看上去很失望地离去了,嘴里还念叨着说他阿姐已经没有了。   她很费解:“我不是在这儿好好的?”   闻言,萧思邈只能无奈摇头,这呆子不知何时才能开窍些。   许三儿还是那副小公子的模样,在长安混了几年愈加有些儒雅气质,紫灼一见他就像认识似的,高兴地说:“你是三儿!”   三儿也高兴坏了,激动地说:“紫灼!你记得我!”   她重重点头,一脸无害:“萧思邈说,跟皇帝来的里面有个长得像姑娘的男子就是三儿。”   三儿闻言泪奔而去。   她叹息,三儿真不如他哥哥许伯稳重……   皇帝跟三儿一走,她又清净了些日子,有一天,南方来一封信说是给她的,萧思邈看完之后,神情有些复杂,信是南越王写给她的,据说这个人是她的丈夫,所以她上了心,问信里跟她说了什么,萧思邈支支吾吾,最后推说让卫棠告诉她,自己溜之大吉了。   卫棠看了看她期盼的模样,说:“这是封休书,南越王休了你。”   她满眼的好奇:“休书是什么?什么是休了我?”   卫棠跟她讲了半天,她才明白,她问清楚休书的意思后,伤心了很久,她就这样被人抛弃,成了弃妇,她连自己丈夫人都没见上就被休了,定是她不好,定是她不好……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过去了大半年,她这时也从自己成为弃妇的抑郁中走出了些,这天,有位秦姑娘来拜访她,是个比小玉还要好看些的人,不过她看上去很忧伤。   “郡主记不得我了?”   她想了想,摇头。   她叹气:“能像郡主这般忘了一切未尝不好。”   “这个有什么好的?”   她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怜悯:“明日就是良哥的忌日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她听萧思邈跟她念叨过,这个秦姑娘是良哥的妻子,不过现在也被丈夫抛弃了,成了弃妇。   她话里尽是无奈与哀愁:“郡主,我已经改嫁了,以后就不能再来看望他了……”。   “改嫁?”她琢磨她话里的意思,“莫非……你又嫁给了别人!”   她无奈地点头。   紫灼高高兴兴送别秦姑娘之后,觉得心情霎时变得非常好——   原来,被休了之后,还是可以改嫁的!   萧思邈扶额叹气……   立秋前,小玉来信让紫灼去南越玩,她犹豫了下,不过一想起小玉家的大宝她就心动了,小玉上回来看她就这带着她儿子大宝,大宝养得好,白胖胖的,十分可爱,她一看见就喜欢。   紫灼要去南越,萧思邈想想脑仁就疼,这个傻子一路也不知道要怎么烦他,再说路途遥远,一路还不知道有多少歹人盯着他们,萧思邈从出发的前一天就开始收拾行李,将什么东西都备全了,卫棠为此也无语,萧思邈现在跟她处久了,每天就跟她保姆似的,神神叨叨的。不过出乎萧思邈的意外,这一路她十分安分,吃完就睡睡完就吃,十几日的路程,她都安安静静地过来了。   小玉抱着大宝来迎他们,大宝一见紫灼就高兴地伸长了胖胳臂,紫灼小心翼翼地去抱他,喜欢的不得了,不过鯨云可小气了,大宝被她抱了一会会儿,就让他给抢了回去。紫灼歇了歇,小玉给她换上了越人的服饰,还给她重新梳了个发式,晚上小玉带她去逛街,南越城主的灯会从立秋起到乞巧节一直要持续十多天,热闹非凡,紫灼在封地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集市,他们那里有夜禁,民风也不甚开放,这里就不同了,到处都是彩衣,彩灯和一起游玩的情侣,她一路上瞅什么都稀罕。   她提着新买的彩灯,宝贝得很,手里把玩着买给大宝的玩具,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走着。   小玉试探地问她:“紫灼,你记不记得这里?”   她四处又张望了下,摇头。   她略微有点失望。   她没体会到她的心情,继续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途经小桥下,她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彩灯映照下的桥上有个人正看着自己,那张脸……那张脸看了让人有种过目不忘的感觉,她看呆了。   此情此景,似乎以前曾经发生过。   她呆了许久,回过神来,却发现小玉不在自己的身旁,她找了一圈儿也没找到,不禁难过地哭了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很伤心。   她身边人来人往,灯火辉煌中,她成了一个定格的画面,忽然,眼前的灯光一暗,一个人走到了她的面前,她不明所以地抬头,竟然是方才站在桥上的那个男子。   “你怎么了?”   她脸红了起来,连声音也是这样好听。   见她不回答,他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哭了?”   她摇头,忘了自己到底为啥哭得这么伤心了,好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怜的小玉被她抛到了脑后。   男子的目光亮亮的,就像……她看了看那小河,就像灯火之下的泛着幽光的河面,她觉得很好看。   他笑着注视她脸上的变化,做了一个佯装要走的动作,她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声音细细的:“你别走。”   他笑她:“你终于说话了,声音真好听!”   她被他赞美地更加脸红了。   他看出了她的处境:“小姑娘,你是不是迷路了?”   她纠正了他的话:“我不叫小姑娘。”她脸蛋红红的,像喝醉酒的人,“我小名叫灼灼……”   “灼灼……”他念她的名字。   不知怎么,她心“砰砰”地跳动了起来。   桥下的小船驶了过来,他瞥见那船,忽然拉起她的手,奔向了那边的小船。   她被他拉得有点懵,只听他说:“走!我带你坐船去!”   她见他这么兴致勃勃的模样,猜想这一定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小船拢了岸,他率先走在前面,见她一副不敢过去的模样,他笑着将手伸给她。   “来!”   她看着那只手觉得莫名的安心,她将手放在他手心,随即整个身子都被他牵引到了船上,船家看着这两个略显青涩的动作,笑道:“两位还没成亲?”   男子也面露微笑说:“是啊……”   船家笑:“这就难怪了。”   紫灼反应过了他们的对话时,耳朵都被骚红了,不过,他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也不好意思再提,小船在彩灯下的小河上行驶,夜色,灯火,河景,将她美得有些醉了,擦干了眼泪,坐在船上一路欢欣雀跃。   他忽然注视着她,说:“还是现在笑起来好看。”   闻言,她又感觉心口跳得快了起来,她是不是要生病了?   她在昏黄的光晕中看着他,觉得他似乎有点熟悉,又似乎十分陌生,离得她那么近,又像那么远,她难以形容她纷乱的思绪。   小船再次拢岸时,她见到了一脸焦虑的小玉,小玉看见她身边的男子则是十分震惊,紫灼跟她挥了挥手,回头看他有些不舍。   “他是……?!”小玉脸色十分不好。   她这才发现自己还没问人家名字呢!于是忙向他询问。   他告诉她:“我叫小夜。”   “小夜……”她喃喃地唤着。   他堆笑:“明日是乞巧节,我能否再见到你?”   她认为他在约她,于是有些傲娇地说:“好吧!我明晚还来这里。”   约定好了,她就被小玉牵回了家,晚上到家,小玉的神情比较复杂,踟蹰了下,问她:“今晚那个人你认识他?”   “刚刚认识的,他叫小夜。”   小玉蹙眉,她问得不是这个,今天这个人分明……分明跟夜大哥长得一模一样!世上怎会有哪样相似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小玉的追问下,她讲了遇到小夜的事情,包括他们在船上的种种,听完之后,小玉做了一个结语,问她:“紫灼,你有没有想过再嫁人?”   她被她问得有些懵。   小玉适时给了呆子一个引导:“你总归还要再嫁人的,这个小夜似乎还是不错的人。”   小夜似乎是个不错的人……   紫灼因为这句话有点失眠,乞巧节这天比昨日还要热闹,好多少女聚集在一起对月乞巧,街市上有免费的就喝,彩灯也比以往更多。   紫灼见了小夜,今日她在夜色中仔细地打量起他来,竟比昨日还要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厌,不过想起小玉的话她心里就有些许沮丧,他带她去逛南越的小店铺,喝好喝的甜酒,月上中天,她有些许熏。   小夜说他是个花匠,她见到了他满院子的花草很是喜欢,他摘了一束白色小花送给她,她捧在手里,脸上升起少女的羞涩。   “这是什么花?”   他深深地注视着她:“这是茑萝。”   模样小巧可爱,这名字也分外好听。   她又看见他院内的朱槿树,才想起来自家败了的朱槿,有些可惜:“朱槿开起来也好看。”   小夜望了望那满树红艳艳的朱槿,叹道:“是啊……”比起清纯的白茑萝来,灼灼更像这烈烈的朱槿。   她忽然不自觉地叹了叹气。   “灼灼,你有什么心事吗?”他见她一晚上都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她抱着花,郑重地问:“小夜,你喜不喜欢我?”   他脸上微微有些红,没料到这个傻丫头这样问:“自然是喜欢的……”   她鼓起勇气:“那你娶我吧!”   他被她说得愣了片刻。   她眼中伤心的快要流下了眼泪:“我已经不小了……”   这是萧思邈常跟她念叨的话。   “……而且……我还被丈夫休了……”她想想自己确实挺可怜的,就真的哭了起来,“难得你喜欢我,不如你就娶我吧……”   一张白皙的脸上眼泪婆娑,梨花带雨,尽数抖落在那束白花上十分可怜,他怜惜地伸手揩她的眼泪,眼底有动人的情绪流过:“别哭……”   她被他有魔力的手指一碰触,当真不哭了。   他模样在她眼里是那样好看,他双眼迷离:“灼灼那你喜欢我吗?”   她想了想:“我看着你样样都顺眼,定是喜欢的。”   他轻笑:“那好,我娶你。”   “你不要后悔。”她开始了话唠,“你不要嫌弃我。”   “不嫌弃。”   “真的?”   “真的。”   他笑她。   她还是没变呀……   一样那么唠叨……   来南越一趟,找到愿意娶自己的人,这是紫灼没想到的,众人都颇为震惊,特别是萧思邈,简直比她激动,问东问西了很久,问完之后还一脸欣慰又不舍的嫁女儿的模样,紫灼真的懒得理他,连冷冰冰的卫棠也不是十分放心这件事,更何况是心思细腻的鯨云呢?   众人都不放心,唯独小玉显得淡然些,毕竟她见过那个人。   他们的婚期定于一个月后,中秋节的后一天,虽然大家都没认可这件事呢,不过这两人似乎都认定这桩亲事,自那晚他答应娶她起,他天天都来给她送花,今日送得是一束杜若,她欢欢喜喜地接过来,前几回小夜来送花时,她见萧思邈跟卫棠看小夜的眼神都十分复杂,后来,她问他们他们也不告诉她。   婚礼的事宜是萧思邈主动要求做的,紫灼猜想,他肯定也觉得小夜是个不错的人吧!   嫁衣是小夜亲手缝制的,她天天去他屋子看,工序复杂得很,她喜欢趴在他身后,看他一针一线将布缝合,用金线穿上穿下将玉石嵌上了袖口,她每次看,都看得很痴,无比地崇拜他。   “什么时候能做好?”她问。   “快了。”   他转身看她,忍不住亲了亲她的眉毛:“你真好看,不知穿上这嫁衣要美成什么模样……”   她心里喜滋滋的,脸上绯红,他总是这么直白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成婚的前一天,她的“前夫”南越王来了他的小屋,她心里怕怕的,不过还是义无返顾地挡在了小夜的前面,说:“别怕,我保护你。”   小夜冲她笑了笑。   南越王见小夜时的表情有些让她琢磨不透,他冷着脸说:“我要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于是他两进了屋子许久才出来,她满心的担心,却见小夜一脸轻松的出来,她也就放心,最后南越王不声不响地走了,她心里的结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打开了。   成亲那天,月满夜明,参加婚礼的人很少,不过紫灼也十分开心,新房是一间湖边的小屋子,很温馨,小夜揭开她盖头的那一刻,目光深远的像深潭,轻轻地喟叹:“终于娶到你了。”   他觉得眼眶发疼。   她好奇地看着他,脸上还有羞答答的红。   他堆笑,温柔的吻落在她脸上像羽毛似的,紫灼觉得自己像恍惚做梦一般得飘飘然,他又何况不是呢?   经历了生死,他才懂,放下自己,放下固执,放下过去……   “灼灼……”   “什么?”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淌下,顺着脸颊,流到了下巴上,他迷恋地看着她:“我是那么喜欢你,喜欢你的嗔,喜欢你的痴……”   她目光迷离,似乎有什么画面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却如何也抓不住它……   许多年后,待她想起了一切,她问他,你如何又活了过来?   他笑着说,莲殳会一种秘术……   不过,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他不管。   他只知道,此生他只爱过一个女子,那女子,烈烈如火,灼灼欲醉。   (全书终) ╔☆→—————————←☆╗ ┊小说下载尽在 书本网 ┊ ┊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             ┊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    ┊ ┊    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